塞翁忽而想到了什么。他扯了扯白薇,冲她使了个眼色。
白薇狐疑,跟着他站了起来,走到一边。
“怎么了?”她问。
塞翁搓了搓被冻红的手:“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人来接了。”
“为什么这么说?”白薇蹙眉。
塞翁看了白薇一眼,苦笑道:“薇小姐大概不知道每年冬天会有多少孩子被遗弃在松胡广场吧?”
“带着孩子看了最后一次表演,等孩子回头,父母早就离开了。这里人多,孩子想追也追不上。”
塞翁吐出一口气:“其实我觉着,如果多伦城真的有拉诺萝拉,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拉诺萝拉会把孩子带回家,总不至于让他们在雪地里挨饿。被留在雪地里的孩子大概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没能捱过这个冬天,要么……”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什么?”白薇不解。
塞翁面露不忍:“要么被带去了蛛巷。”
蛛巷,犯罪和情-色的云集地。这样小的孩子被带去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白薇想都不敢想。
白薇喃喃:“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塞翁笑了:“薇,你生活在富裕的家庭里,不会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一块面包疲于奔命。”
“我不打算为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辩白,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道比你想的要艰难得多。”
夜深,雪花一片挨着一片的落下来。
白薇只觉得心脏难受得很,她看向坐在长椅上的雪孩子,诺兰单膝跪在孩子面前,不知和他说着什么,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
“你以往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孩子吧?”白薇问,“他们被父母丢在你的帐篷前。”
塞翁没有反驳。
“那么你是如何处理他们的呢?”白薇侧眸看向塞翁。
年轻的老板沉默了片刻,抱着胳膊长长叹了一口气:“薇,我不是慈善家。”
木偶戏的帐篷是松胡广场最后一个关棚收摊的。
诺兰一手抱着雪孩子,一手牵着白薇,踩着积雪往回走。
两人还未行至查令街58号,雪孩子便从诺兰的胳膊上跳了下来。他又恢复了天真浪漫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向院子里跑去。在他短暂的记忆里,这里是他身为雪孩子的家。
查令街58号的大门今夜破天荒地开了半边,仿佛在等着哪个走丢的小家伙归家。
门内传来安格鲁训斥莉莉安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不是让你去找雪孩子的吗?你知不知道雪孩子多脆弱,在外边会有多危……诶?你回来了!?”
于是训斥的对象发生了转移:“我说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回事?第一次上台紧张也不能跑啊,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了你多久?希德,笤帚在哪?得打一打才长记性……”
白薇停步在门外,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薇?”诺兰轻轻地问。
白薇忽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诺兰。她把自己整个地埋在诺兰的胸膛里,闷闷地说:“诺兰,我曾以为,我的人生真是糟糕透顶了。”
但其实,并不尽然。
她年幼失怙,却有莲夫人悉心教导,尔后身陷费舍尔的牢笼,亦有路易默默守候。
哪怕化骨重生,她也在马戏团里拥有了家人般的同伴。
而此时此刻,她的眼前站着她喜欢的人,她赖在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落下的一个吻。
“那现在呢?”诺兰的声音温柔极了。
白薇坏心眼地将眼角的泪花蹭进诺兰的大衣。
“现在吗?”她笑了起来,“现在我发现,我比自己以为的要幸运得多。”
第054章 25
Chapter25. 失去
一大清早, 安格鲁敲响了白薇的房门。
他等了老半天,房门才开启了一条小缝,门缝后头的白薇一脸睡眼惺忪。
“喏, 给你的。”安格鲁从门缝塞进了个包裹, “快换上试试,布莱恩在后院等你嘞。”
白薇低头一看, 是一套剪裁得体的裤装。她不由一愣, 裤装是男人穿的,多伦女性从来只着裙装。
白薇兴冲冲地换上了新衣服。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皆尺寸贴合,安格鲁显然下了些功夫, 裤子的腰臀处尽显女人的曲线,与男人那些或直挺或肥大的裤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裤装确实比裙子方便得多,白薇原地走了几步, 只觉得步步生风, 好不自在。
白薇脚步轻快地来到后院, 见布莱恩正和坎昆喂招。布莱恩一记锁喉,将坎昆打趴在地。
安格鲁盘腿坐在长廊的栏杆上, 见着白薇便啧啧夸开了:“哦呀, 真不愧是我的手艺, 你们看看, 整个多伦谁做的衣服能比我做的好看?”
后院里的小伙子们都停了动作, 杵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白薇。
白薇被这么多人看着, 也不羞赧, 双手插兜原地打了个旋儿。
“好看吗?”她大大方方地问。
格斗组的男人们一个个红了脸。被打趴在雪地里的坎昆忘了吐掉嘴里吃进的雪团, 呆呆地说:“好……好看……”
坎昆话还没说完,就被布莱恩一巴掌拍进了雪里。
“薇, 刚刚那个招式看清楚了吗?”布莱恩问。
白薇愣了愣:“大概……看清楚了。”
布莱恩把坎昆从雪地里扯起来:“那就过来,和坎昆打一场。”
坎昆一个激灵,忽觉脖子隐隐作痛,上次被白薇撕裂喉咙的痛感似乎又上来了。
“你们看够了没有?”布莱恩冷冷道,“没看够的,过来跟我喂招?”
围观的男人们缩了缩脖子,赶紧你推我搡地让开了去,两两结对地练习起来。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白薇不知自己被甩进雪地了多少次,衣服里、头发上沾满了雪沫。
她和坎昆打了三场,又和格斗组的其他三个小伙子各打了一场,他们不因她是女人就放水。其间布莱恩叼着根草茎在一旁看,时不时出声指点几句。
白薇喘着粗气坐到一边休息,布莱恩递过来一壶水。
“薇,咱们格斗组的男人都没有你天赋高。”他咬开水壶的木塞,往嘴里灌了几口,说,“但现在的你打不过他们。”
白薇抱着水壶喝了几口,点头:“第一次能打赢坎昆,确实运气成分居多。”
无论是费舍尔还是坎昆,他们在面对她时都轻敌了,这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安格鲁听罢整个人抖了抖:“薇,你已经很厉害了。”
布莱恩瞥他一眼:“当然,以薇现在的水平,掀翻安格鲁和希德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布莱恩你什么意思啊?!”安格鲁不满,他明明白白地从布莱恩的眼里读出了弱鸡二字。
“没什么意思,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布莱恩拧上了水壶的木塞:“如果你不够强,那么最后被丢弃在雪地里的就是你。”
白薇闻言微微一怔,接着便问:“听说每年冬天,都会有孩子被丢弃在松胡广场。是这样吗?”
“你说呢?” 安格鲁换了个盘腿的姿势,“如果每年没有那么多被丢弃的孩子,那么老霍普领回来的雪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孩子被拐进了蛛巷呢?”白薇又问。
安格鲁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么就算他变成雪孩子,也不会被老霍普捡回ῳ*Ɩ 来。”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安格鲁说,“如果在蛛巷里咽气,那么他们在变成雪孩子后很快就会被吃掉,根本等不及有人把他们捡回家,所以老霍普从来不去蛛巷找雪孩子。”
白薇沉默了半晌,问:“昨晚跑掉的那个雪孩子,他是怎么被老霍普领回来的?”
“他啊,”安格鲁挠了挠脸颊,“他倒是个例外。他当初能被老霍普捡回来实在走运。那个孩子从蛛巷里逃出来,跑到松胡广场,正巧碰上了老霍普。”
“他是在老霍普的脚跟前咽气的。”
白薇指尖发凉:“怎么会从蛛巷里跑出来……”
布莱恩漠然道:“可能是被人拐进蛛巷的,也可能是被家人卖进去的,谁又知道呢?”
安格鲁和布莱恩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他们开始讨论今晚的节目,盘算着下一场海藻表演能卖出几张票,以及如何从希德手中抠出几枚金币。
白薇却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科恩远远地喊了她的名字。
“薇,”看门的小少年冲她挥了挥手,“有人找你!”
“谁?”白薇诧异。
白薇走出大门,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门边的萨拉。
几日不见,萨拉看上去更加憔悴了。她双颊凹陷,鼻头通红,似乎在雪地里跋涉了很久。
“薇小姐。”萨拉看到了白薇,眼睛亮了亮。
白薇皱着眉头看向萨拉。
萨拉扯了扯脏兮兮的外套,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口袋。
“请帮我找回孩子吧,”她把牛皮口袋塞进白薇怀里,“这是佣金,你看看够不够。”
萨拉局促地搓了搓手:“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白薇掂了掂手中的牛皮袋,神色复杂地看向萨拉:“你这几日是去筹钱了?”
萨拉愣了愣,接着点了点头:“我回了一趟乡下,找了许多人,换了一些钱。”
“为什么想到来找我?”白薇淡道,“你应该去警署。”
“我不相信他们。”萨拉胸腔起伏,“警署的人和巴克勋爵是一伙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人了。”萨拉哀哀地看着白薇,“你能帮我吗?”
白薇想从女人的神态中找出些端倪,但她只看到了一个焦灼而无助的母亲。
“既然如此,你当初在松胡广场的时候,为什么想要抛下小麦克?”白薇的声音冷了下来。
萨拉突然脸色煞白。
她惊惶地看着白薇,仿佛看着一个能洞察人心的魔鬼。
过了许久,萨拉开了口。
“那个时候,是我鬼迷心窍了。”她苦涩道,“走出那个街区我就后悔了。”
白薇平静地审视着她。萨拉应该知道当晚巴克勋爵的马车就跟在他们身后,她大概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奔回了松胡广场。
“如果我说,小麦克已经死了呢?”白薇说。
萨拉愣住。
那一瞬间,她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消失了,她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白薇,仿佛在等白薇告诉她这只是个玩笑。
但白薇什么也没有说。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还活着。”
萨拉脱力般跌坐在雪地上,捂住脸又哭又笑。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萨拉不住地重复。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的是怎样的宝贝。
拉诺萝拉在淹死了自己的孩子后,才猛然清醒,发了疯地后悔起来。
萨拉是幸运的,她的小麦克正蜷在蝶巢的美梦里,等着某天与她团聚。
而拉诺萝拉则是不幸的,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白薇默不作声地把装满钱币的牛皮袋放在萨拉脚边。
塞翁在收摊前对她说了一句话:人心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坏。
萨拉还是回来了。
这时候,卖报童举着报纸一路奔过查令街:“冯特大公抵达多伦了!冯特大公抵达多伦了!”
街坊邻居纷纷从窗子里探出了脑袋。
白薇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报纸,头版头条便是摩罗夫人婀娜的侧影。
“多伦城最后一场《蝴蝶夫人》今夜开幕!”
白薇皱了皱眉,她想起了无灯的皇家大剧院,以及坐在长凳上抹着眼泪的雪孩子。
昨夜,表演中的摩罗夫人应该看到了闯入演出厅的雪孩子,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被剧院的守卫赶了出去。
为何不去追呢?以摩罗夫人的性格,她不会在意中断一场演出。
白薇想,这里头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或许,摩罗夫人在见到雪孩子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不在人世,直到她看到了演出厅门口那个冷冰冰的小孩子。
所以她才发了狂,失控地化出了本体。
那一刻,怒火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摩罗夫人和她的孩子约好了,这个冬天就来把他接走。
可是她为何没能将孩子接走,而那个孩子又为何流落到了蛛巷?
其中的缘由白薇并不知晓。
白薇折起报纸。
最后一场《蝴蝶夫人》,她该穿哪一条裙子出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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