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萦绕的霉味、鱼腥、血腥让人有点反胃。她又咳嗽几声,呛出血沫。
典型的溺水后遗症。
比想象中好太多,起码身体没受伤。
缓慢恢复知觉的手指传来被攥住的压力感。因为太过冰冷,陈窈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人的手,侧头一看。
平躺左边的男人,头、上半身几乎缠满绷带,裸露出来的皮肤全是各种程度的划痕和淤青,尤其左半边。
平日乌黑长发散开,衬得那张脸、唇更加苍白泛冷。像一尊精致美丽、了无生机的玉雕。
脑海闪现当时的场景,她整个人正面被江归一抱进怀里,头被按进胸膛,他仰面入水,后脑勺砸向水面,似乎还撞到了暗礁。
而山崖的高度超过安全距离,意味非死即伤。
她呼吸稍滞,看着平日强悍现在格外脆弱的男人,嘶哑着嗓子,“......江归一?”
无人回应。
陈窈失去理智判断,抬手凑到江归一鼻端,呼吸微弱温热,她松口气,注视他良久,试图抽回手,但他攥得太紧,她四肢乏力酸痛,没办法只能任由他握着。
她回正身体思考现在的处境。
江家没必要呆了,立刻走身体不允许,也不现实。可江家人找到这怎么办,万一把她处理了......
眼皮越来越重,陈窈很快再次陷入昏睡。木屋内的光线渐渐低垂发暗。
六小时后她再次苏醒,一道强烈的视线聚焦脸上,她知道是江归一。
她不觉得他们之间值得交流,哪怕惊讶他救她,但她认为他之前做的混账事,莫名其妙害她被吴汜挟持,换他救她一命,前仇恩怨一笔勾销。现在扯平了。
“你、你是谁?”男人语气冷漠,但能听出来他结巴了。
不会发生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吧。
陈窈侧头,江归一半坐着,反手撑在床头,从这角度,正好看见腹肌向下内收的弧度,她先被他的好身材吸引了半秒,再抬高视线,与他四目相对。
屋内并不敞亮,但仍能看清他的眼神。
和平日似乎有点不一样,非要形容——
清澈的愚蠢。
陈窈:“............”
她思维出现片刻僵直,迟滞地从床上爬起来,摸他后脑勺,果然有个鼓包。
江归一皱眉,“疼、疼。”
“......”
陈窈无所适从地垂下手,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盘腿而坐,“你是谁?”
江归一面露茫然。
“......你记得我吗?”
他抬手,慢慢指向她的眼睛,“记得。”
陈窈愣了下,“我叫什么?”
他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抬起手腕,“归一。”
装的?陈窈故意框他,“那只是手串的名字,不是你的名字,你叫……江乌龟。”
祸害遗千年,千年王八,乌龟王八蛋。
看着那张伟大的脸,她故意说出他讨厌的名字,“小名,龟宝。”
江归一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随后扭曲,似乎难以接受这种蠢名字是自己的名字。
傻了,但没完全傻……
陈窈:“......”
脑损伤逆行性失忆症,就是不知道大脑组织里哪部分受到损伤,可以肯定影响人格形成的额叶和控制语言的舌咽神经多少受到影响。
这种程度的损伤,意味他们不止昏睡了一天。
“你、你是谁?”
即使有再多的仇怨,她不屑算计傻子,没搭理江归一,看着墙边排列的蓝色塑胶桶,琢磨从是出国还是呆国内。
“你、你是谁?”
“闭嘴。”
“你是、是谁?”
伪装对付傻子毫无作用。陈窈不耐烦地敷衍,“我是你妈。”
江归一:“......”
安静了一会儿,他笃定道:“不、不可能。”
陈窈抬头,扫了眼他上半身精悍过人的肌肉,“为什么不可能?”
“不、不可能。”他坚持。
这傻子。
“我问你为什么。”
江归一抬掌从自己额头慢速滑向她的额头,明显的倾斜。
“......”
天杀的,傻了还要嘲讽她身高。
“不是亲妈,是继母,我们有仇。”陈窈直起腰,半跪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淡淡地说:“再烦人,掐死你。”
男人长而密的睫毛缓慢地扇了下,“为、为什么?”
她想起之前在赌.场江归一问的那句话“如果我有天无法动弹,没有还击能力,或者脑子不好使了,你会杀了我吗”。
一语成谶。
陈窈默了几秒,松开手。还是去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好了。她慢吞吞爬起来,胳膊被拉住。
“你、你要去哪儿?”
“关你屁事。”
她说是他的继母他们有仇,江归一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继母,但可以确定他们没仇。
他攥住她胳膊不放,天生的蛮劲让她倒嘶气,他看了眼她脖子的伤痕,又看向被自己紧握的胳膊,一只手包住绰绰有余,甚至能感觉到骨骼。
他卸去一些力道,小幅度拉了下。
“松开。”她的声音很冷。
他脑子一片混沌,语言无法组织清楚,“可是、可是我……”
——可是我只记得你的眼睛,
这句话太长了,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我让你别烦人,听不懂?”
江归一觉得嘴里像吃了瓣酸橘子,小声问:“你、你讨厌我吗?”
不久前他问过同样的话。陈窈缓缓回头,眼神审视。
男人五官每个折角都锐利而完美,深邃的丹凤眼,高耸的鼻梁,唇形有棱有角。
还是那张艳丽绝伦的脸。
但眼睛装得东西完全不同,没野心,没攻击性,没有那么多复杂,很简单,一眼就看懂了——方才是空荡茫然,现在是委屈。
救命!他委屈什么?真把她当继母了?
莫非又在装?
她想了想,反手抽他一巴掌。
短短半秒之内,江归一的表情经历错愕、彷惶、生气、慌乱诸多转变,最后定格成委屈。他嘴唇幅度微小地翕动几下,抿成直线。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教育。”陈窈从容淡定地解释。傻子才不算计傻子。
“哦。”
若非他之前非要纠缠,与江之贤的关系必定更亲密,那么不用下险棋也不会失败。
“不用质疑我的年纪,你父亲很风流,你不止我一个继母。”
“哦。”
她眯着眼,“阴阳怪气哦
什么?”
江归一定定地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盯住她,手往后摸,举手投足尽显迷茫。
显然过多分析傻子不明智。陈窈扒拉他的手,没扒开,脑子潜意识的指令攻击他的伤口,瞥到渗血的纱布,她咬了下牙,笑着问:“你饿不饿?”
江归一点头。
“我也饿,现在要去找东西吃,松手行吗?”
他听话地松手。
陈窈爬起来,鞋子居然还在,穿鞋子之际身后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加快进度,起身大步朝门口走,这时门外传来伴随口琴声的古老歌谣。
推开房间木门的霎那,一望无际的海洋毫无阻隔地映入视野。只需再往前走五步,便能一脚踏进海里。
旁边几座飘摇在海面的高脚木屋,建在岛屿和海洋的接壤处。
目光再放远,几条船体狭窄,头部高耸的捕鱼小船悠悠荡荡,星点亮光处,人影绰约,他们似乎正在做饭,袅袅炊烟随风消散。
毋庸置疑,这确实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
世上最后一支海洋游牧民族,巴瑶族,无国籍、居无定所,世世代代鲜少踏足陆地上的现代都市。
陈窈沉默,难怪屋里那么多桶,原来是储存淡水的工具。
跳海活下来。
被巴瑶族捡回部落。
这两者发生的概率百分之一。
居然不可思议地同时发生。
“不、不想叫……继母。”江归一走到旁边,“名、名字。”
还有江归一变成傻子。
陈窈第一次觉得人生无常,注视木屋下面拴的独木小破船,凭它,凭她,应该无法划到陆地。
想到什么,她身体后仰,看向男人后背,伤痕累累,视线收回,瞥到他肋骨处的圆形疤痕。
他似乎从遇见她就一直在受伤。
她望向远处,一条小船从辽阔的海面朝他们驶来,船上的人高举双臂挥手,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名、名字。”
她无奈叹息,“陈窈。”
“陈幺、幺。”
江归一含混地嘟囔。
又听错了。
陈窈抬头,纠正道:“陈窈。”
江归一低敛着睫正在看她,远处亮白和近处昏黄的光揉杂,将他整张脸笼罩在温暖朦胧的光晕里。
“幺幺。”
这也没障碍啊。
“幺幺。”他笑了,“好、好听。”
她不敢相信自己奇迹般有点不好意思,别开眼。
天杀的,肯定是那张脸太祸害。
陈窈脑羞成怒,“乌龟王八蛋。”
江归一也不生气,修长的食指戳她脸,“红......了。”
她拍他的手,“滚!”
这时海面小船靠岸,一位男人踏上水平台,黑皮,卷发褐瞳,长相非常野性。他是这里的组长萨鲁耶。
江归一眼尖瞅见他腰腹的刀,猛然上前,一把抓住刀柄,“我的!”
萨鲁耶:“#*%@!”
江归一怒气冲冲地重复我的,萨鲁耶叽里呱啦回他死不松手。两人你拉我扯,木屋的水平台非常薄,走几下,木板摇摆,好似即将断裂般。
陈窈:“……”
她无语望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点想杀人。
第047章 以逸待劳047
“老大, 还是没找到。”
江之贤俯视脚下这片并不深的海域。
为了个女人竟然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真的白教他了。死了,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 捞了整整两天, 方圆几里、包括毗邻的岛屿找遍了, 什么都没有, 大概率被人带走了。
这座私人岛屿在东南亚实际是非常有名的黑色产业,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跑来旅游, 难道是其他家族的人?
他想到几个与十四系产业挂钩的家族,吩咐道:“去查下本土各大家族的动向。”
江弘义:“是。十二系群龙无首,现在怎么处理?”
江之贤回忆当时的混乱, 江颂竹奔跑的样子在他脑海形成画面, “老三在做什么?”
“去别的岛问情况了。”
“暂时给老三吧。”
“是。”
他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大方向,把控着所有局势。
江弘义有时也拿不准江之贤对江归一,亦或他所有孩子的态度。记下一些事项后,看着江之贤的背影说:“吴汜和邓六奇的遗体不能再放了。”
下过雨的天, 月光星光都特别亮, 崖边的男人似乎被吸引, 仰起头遥望这片干净的夜空。
他不再年轻了,脸上已有岁月流逝的纹路, 就连那双雄心壮志的鹰眼也都透露出疲惫,显得那么沉重。
“阿汜的弹匣一颗子弹都没有?”
“早就打完了。”
“嗯。把他和阿铭一起烧完送到寺庙, 多请些高僧念满八十一天的佛经。”江之贤沉沉叹息, “保佑他们下辈子能生在普通人家当一世好人吧。”
“是。”
须臾, 江之贤回头, 神情有些恍惚,“随行的人都查了?”
江弘义与他对视, 语调平直地说:“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江之贤摇头,“不,除了她,谁会和我关注归一的安危拔枪打阿汜?”
“归一也中枪了,现在生死未卜。”江弘义转移话题,“您还要放任吗?”
江之贤定定看了他几秒,“还不到时候。”
“十二、十四系剩下的老鼠?”
“尚且有救的送进单间公寓,其他——”他回头望向海,轻描淡写地说:“喂鱼吧。”
一直默默无言的林忠陡然打寒颤,头皮阵阵发麻。饶是见多这场面的江弘义也震惊万分,沉默数秒,“一个不留吗?”
男人手背朝外摆了两下,非常轻的力道,含义昭然若揭,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再浪费时间。
远处,黑蓝色的天与海广袤无垠,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物竞天择准备的幕布。
而另一边,高悬的月亮照亮一隅,银白的光冲淡了暗色海面,恢复了最初的藏蓝。
“幺幺,那是、是我、我的。”
“闭嘴!”
江归一不明白为什么陈窈不吼偷东西的丑八怪,要吼他。她又飞来一记眼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刀柄,低头,突然发现她有鞋子,他没鞋子。
偷东西的丑八怪。
江归一气愤地踢了脚破破烂烂的木板。
“再用力点,这房子塌了,别说刀,人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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