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父母替你道歉,这是你应该做的吗?!”
被积压了几天的情绪像倾泻的山洪,毫无保留地压到桑渝身上,几乎要冲垮她稚嫩的肩膀。
桑渝抿紧唇,极力忍耐着,“我没有让你们道歉。凭什么要道歉?是她先——”
“凭她是你长辈!凭桑麟是你大伯儿子!凭你大伯现在一句话就能让你爸升职!”
桑渝脑中懵了一瞬,嘴唇翕动着没出声,容筱的话还在继续。
“你知道你搞出来这一通,要费我和你爸多大力气去修复关系?你爸升职本来十拿九稳,现在桑麟闹着住院,你大伯就这一个儿子,你知道我和你爸又要——”
“所以就要忍气吞声吗?”桑渝的声音很低,像被彻底浸湿的一张纸,原本单薄的身体被沉沉地压在水底不得动弹,连喘息都困难。
她皱起眉头,“我不懂,是长辈就可以随意贬低我贬低你吗?爸爸要升职,可是他就不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丈夫了吗?”
“为什么被欺负的人是你,他没有为你站出来,现在反而要你忍气吞声去配合他?”
容筱嘴唇颤抖着,“你还小,也不懂,这是我和你爸爸商量过的。”
桑渝缓慢地眨了眨眼,“我是不懂。”
容筱所说的,和她一直以来的认知相撞,生出两道对立的难以跨越的山峰。
她抬起乌黑澄澈的眼眸看向容筱,“我不懂大人的权衡,不懂你们的商量要牺牲掉多少尊严。”
“是不是在爸爸眼里,你的尊严是可以牺牲掉的?在你眼里,我的尊严也是可以牺牲掉的?”
“酒酒,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要你牺牲尊严做什么?”容筱皱起眉头,细数多年来的付出。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都很爱你,你用的哪样东西不是我们尽最大努力给的?你的哪个想法我们没有尽量顺着?你不喜欢学习,我们有逼你必须去学习吗?你不喜欢去奶奶那,每年只有过节过年才带你去。你不争不抢,我们也没要求你必须上进,只是到了一定的人生阶段,比如八年级时,你不考高中,就要考虑中专学校的职业选择,这是很实际的问题。到了高中,早早为以后的事做好打算对你也是有利的。”
“包括中秋这一次,最后也是我和你爸爸在给你兜底,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有没有反省过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心疼我和你爸,就亲自去给奶奶和桑麟道歉。”
桑渝的心脏跟着那张纸一起沉到水底,像压了千斤重,一下一下费力地跳着,维持着艰难的呼吸。
她轻轻摇头,泪水憋在眼眶里,“那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争不抢吗?我为什么不喜欢学习?为什么不喜欢去奶奶那?你和爸爸知道吗问过吗?”
容筱咽了下嗓子,没答。
“因为我曾经争取过,我没有得到!第一次没有得到,第二次没有得到,第三次还是没有得到!我以为是我的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妈妈,我其实听到过你说的那句话,不止一次听到,从记在耳朵里到记在心里。”
容筱动了动唇,心脏却像是被揪住,隐隐不安。
桑渝看向她,“你不止一次说过,'桑渝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桑渝,我不是——”
桑渝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唇角却是向下撇着的,嗓音里带上哭腔。
“男孩子是有什么特权吗?像桑麟一样,成绩倒数屡次作弊,卖几句惨依旧被捧在手心里?还是像我爸一样,奶奶说话难听时,他出来粉饰太平你也不怪他?”
她撤开椅子站起身,“女孩子是天生有罪吗?生了一个女孩的你,职业都要被奶奶轻视。生了一个男孩的大伯母,每天在家打麻将也没怎样,这是什么?母凭子贵吗?桑家是有什么皇位要让桑麟继承吗?”
“妈妈,我没觉得我有什么罪,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我需要反省自己。我没有错。”
“相反,爸爸不心疼你,他只顾着他自己,仰仗着讨好别人升职,那是他懦弱无——”
“桑渝!”容筱厉声喝止,“那是你爸爸!他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护着他?”桑渝皱眉,“他护不住你,不是合格的丈夫,护不住我,不是合格的爸爸。他的难做是什么?无法在一个天生重男轻女又思想封建老套到裹着洗脚布的老妈和自己的老婆孩子之间维持这个畸形家庭的关系平衡,不影响自己的事业吗?”
桑渝深呼吸一口气,抬步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容筱心脏怦怦跳着,跟在她身后,“桑渝你要去做什么?”
桑渝站在自己的行李箱前,“温斯择说让我和您好好谈谈,沟通双方的想法,说我们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现在我知道了。”
她低头换上自己的鞋子,“我们不是误会。我不觉得爸爸的事业需要牺牲掉你的尊严去成就,也不觉得我需要向一个轻视我慢待我同样轻视慢待我妈妈的奶奶低头。”
桑渝抬起头,“妈妈,可以帮我转告爸爸吗?他的家庭不止是那一个有着奶奶的七口之家,他还有一个有你有我、还有他的三口之家,他是不想要这个小家了吗?”
“桑渝,”容筱语气激动,上去拉住她的手臂,“你这是要用离家出走逼你爸爸逼你妈妈做一个选择吗?”
“就当是 吧。”桑渝低下头,充斥着失落倔强的声音很低,“爸爸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的事业不是他不维护你的理由,我不能接受他的自私,同样的,我也不能接受你一味的忍让。”
“虽然你希望我是男孩子这件事让我、让我很难过,”桑渝眼圈红着,声音哽咽,“可是我还是、还是很爱你。”
容筱愣愣地放下手臂。
桑渝微微抬起唇角,眼眶里努力抑制住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对不起妈妈,这可能是我迟来的青春期叛逆,我以前很乖,但是,这次我只能乖到这里了。”
“回来之前我和老师申请了假期留宿,等一下就会返回学校。”
桑渝打开门,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
“再见,妈妈。”
第28章 引
温斯择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目光就那样愣愣地看向桑渝,像失坠的星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是长大后, 桑渝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脆弱的情绪, 这让她心里生出一股酸涩的痛,和自己那股搅在一起, 一阵阵翻涌。
“小择?”外婆喊了温斯择一声,声音里有几分紧绷, 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温斯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人却没动。
桑渝率先回过神来,她仿佛能听到温斯择心脏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她想起房间窗台上的玻璃瓶和千纸鹤, 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更想保护他们的完整, 保护他刚萌发的梦想。
桑渝反身推开屋门,寒气涌进来时打了个冷颤,再用力拉上,“咣”的一声, 营造出一副刚进家门的样子。
她快速而用力地眨动眼睫,敛去眼睛里的雾气,越过温斯择先探出头来,嘴边绽放一个甜甜的笑,紧涩的嗓音掩饰在轻快的语调下。
“外婆, 新年快乐呀, 我们回来啦!”
外婆似是松了一口气。
桑渝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看向坐在客厅沙发内侧的容筱, 容筱坐得笔直, 肩膀绷紧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这边。
桑渝的鼻腔忽地涌上一股酸涩, 唇角的笑僵在那里。
她慌忙移开目光,很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余光里的容筱似乎放下心来,唇角牵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
妈妈应该是无心的吧,桑渝这样安慰自己。
外婆已经走到两人近前,看向背对她低着头的温斯择,又看向地上躺着的dv。
“怎么摔了?”
桑渝呼吸紧了几分,藏在背后的手指轻轻扯了一下温斯择的袖子,嘴上胡乱找着借口,“我们两个闹着玩没拿住,温斯择,对不起呀。”
温斯择缓慢回神,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去捡地上那些零落的dv机身碎片。
黑色的碎片被他一块一块握进掌心,桑渝眼睛发烫,推着外婆向里走,“外婆你过去坐吧,我来帮他捡。”
窗外又是一阵喜庆的鞭炮声,冲走了空气中的那份凝滞,也捂住了亲人间那些欲言又止望而却步的疑问。
有些事情或许早有预料或感知,只是与以往那些温暖丰沛不作假的爱意相冲后,让他们难以置信,也让他们心存希望。
或许妈妈不是有意这样说的,或许他们只听到了只言片语曲解了其中意思,或许外婆过一段时间会改变想法。
生活太苦时,充耳不闻、装聋作哑,成就了一层保护色。
-
有了除夕夜的沉闷基调,这个新年注定不会快乐。
温斯择没有再找桑渝拿新的医学书本,窗台上的玻璃瓶盖也没有再被打开。
瓶子里几只千纸鹤在瑟瑟寒冬中紧靠在一起。
dv机年代久远,没有再修复的可能,温斯择打开电脑,将拍摄好的视频导出。
做完这一切,他将dv机装进盒子里,放到最下层的抽屉深处。
冬天的南礼天黑得很早,不过下午四点半,房间里已经暗沉一片。
温斯择开了一盏灯,仍觉得心脏闷得难受。外婆还在店里,他敞开窗户,独自到客厅站了一会儿,视线扫过空荡而静寂的房间,落在温敛的房门上。
他记得她的抽屉里,也有一台坏掉的dv机。
温敛去世后,像是为了逼迫自己不去想念,外婆从没在他的面前推开过这扇门。
时间久了,这扇门像是已经被两人遗忘。
然而,温斯择想象中房间内浮尘飞扬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房间里的一切崭新如昨,桌面、柜门、椅被、把手,干净得像是昨天才被擦拭过。
书桌前的椅子被拉出一截,像是不久前还有人坐在上面。
温斯择心脏沉闷地跳动着,快走几步伸出手去抓住椅被,掌心缓缓地轻轻地压在椅面上。
却只是一片冰凉。
手指无力地蜷了蜷,温斯择直起身。
书桌一角摆着一只马克杯,这只杯子他记得清楚,是温敛最喜欢的那只,上面画着一棵高大的枫树。
他也记得,这只杯子是被外婆收进抽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了出来。
温斯择环顾房间,努力去挖掘更多温敛生活过的痕迹,却只发现,被动过的只有书桌这一角。
外婆就连思念,也是克制着的。
在温敛房间呆了一会儿,温斯择拉开抽屉,找到那只坏了的dv机,机器旁边,静静躺着两张SD卡。
夜幕降临在整座小镇,一盏盏灯光亮起。
温斯择坐在电脑前,看向屏幕上进度缓慢的时间条,距离复制结束还剩三分钟。
他什么也没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电脑右下角时间显示17:42,,距离外婆回来大概还有20分钟。
复制结束,温斯择利落地退出卡片,放回到温敛房间的抽屉里。
新拷贝过来的视频已经有些年头,画质并不算清晰,扫过几段风景视频,温斯择点开一段长度约3分钟的视频。
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晃动的镜头内,画面一稳,dv机像是被蹲放在了桌面上,温敛的脸出现在镜头内。她笑了一下,调整角度,将镜头分了一半给乖乖坐在身旁的他。
温斯择看向视频画面上的拍摄时间,那时的他大约两岁。
温敛清了下嗓音,像是报幕一般,对着镜头说道:“温斯择小朋友《枫树之歌》首唱,Action!”
他坐在镜头里,认真地点头。
温敛点开伴奏,轻缓的音乐声流淌。她的嗓音轻柔而低,像一朵柔软安静的云,稳稳拖住他稚嫩的嗓音。
你是棵高高的枫树呀
要比我高好多好多呀
就算我长大啦长高啦
也不会有你那么高
……
你是棵大大的枫树呀
要比我大好多好多呀
……
我心中永远的枫树呀
是那么高高大大
希望你能一直像这样
陪着我慢慢长大
如果我有天要去远方
在梦中能否遇见你呀
耳边吹起一阵阵的风
我和你依偎在一起。
温斯择静静靠在椅子上出神,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段视频。
温敛是希望自己成为他的那棵枫树的吧,为他遮挡风雨,小小的他崇拜着她、依赖着她、依偎着她,如果有一天要去远方,也会想念着她。
视频结束,自动播放到下一段。
这一段视频的年份更早,是在某个车站,镜头扫过大片人群,最后对准出站口的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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