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欢这里。
远离城市喧嚣的悠然宁静,耳边蝉虫和鸣,抬起头便是星空苍穹。
视野开阔时,心境也跟着开阔。
长椅一动,温斯择在她身旁坐下。
夏风拂过,葡萄藤上挂着的平安符摇曳,尾端铃铛脆响下,桑渝声音清泠。
“温斯择,开学后我要改选科。”
温斯择一愣,转头看向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想要学什么?”他问。
他知道桑渝一旦下定决心,一定是和未来有关。
“我想考B大社会学。”
桑渝笑着回答,目光仍留恋在天际间,“这几天我想了一些东西。”
“以前面对奶奶时,我的情绪点都在她不喜欢我和妈妈、总是为难我们,却没有追溯过她为什么会这样。那天和卓一一聊起来我才恍然,那是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造成的,或许换一个环境和时代,奶奶就不是这样的奶奶。”
“就像妈妈。她最初只想着爸爸和我们的家庭,丝毫没有优先想过自己,在她的价值排序中,她自己是在最末位的,她现在能为自己着想,我真的很为她高兴。”
“再说我,我和她们又不是一样的。”桑渝笑一声,“我还记得去年穆老师和我聊起家庭教育时提起过一个观点,是说‘父母与子女之间、长幼之间的相互影响,都是家庭教育’,他说家庭教育的概念是他读书时被提出来的,我在想,社会变革真的给人的思想带来很大变化,影响了我,我又影响到妈妈。”
“如果我从小生活在奶奶身边,被她耳濡目染,可能也不是现在的我。”
“之前孟恬薇说很羡慕我有冲破樊笼的勇气,她则像是一只被禁锢的等待幻化成蝴蝶的毛毛虫,相比之下,蒋明琋生来就是耀眼的,一出生便是能翩翩飞舞的蝴蝶。”
“把出生在一个思想开化的家庭算作是一种幸运的话,出生在哪里是我们不能决定的,幸运是不能自主选择的,那我想,如果能提升整体基准,那对我们女孩子来说,也是一种幸运。”
桑渝拍了拍自己仍有些撑胀的肚皮,转过头看向温斯择,“我想的还太浅显啦,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做好,你能懂吗,温斯择?”
桑渝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映着他,映着满眼星空,也映着无数个女孩子的身影。
温斯择点头,“能懂。”
他想起谈及理想时,她曾经说过,“如果没有理想,那我就按部就班地生活,做好本职,不热爱,但认真。如果有理想,我想我会中途改道并坚持到底。”
为了理想学科重选高中选科,拾起落下的部分,追上别人的步伐,再在这条路上一往无前,是他认识的桑渝。
“酒酒,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温斯择温声说道。
桑渝笑起来,慢慢舒出一口气,“看我这条小咸鱼长出翅膀飞起来!”
她这学期成绩进步到班级四五名后没了新动力便不再思进取,只保持水平不后退,绘画水平倒是提高一截,微博粉丝数翻了倍。
女生声音清脆果敢,温斯择手掌揉上她后脑,给她立下一个小目标,“那我在荣誉墙等你。”
桑渝朝他眨眼,“追你,小意思!”
忽地想到什么,桑渝脸上的笑容收敛,问话时语气轻了些,小心翼翼的,“温斯择,A大和B大的老师,接触过你了吗?”
温斯择脸上的笑容落下,心里一沉。
*
桑渝温斯择坐上回南礼的列车时,温外婆受容筱所托,帮家政保洁阿姨打开家门,之后便坐在客厅中,钉旗袍上的盘扣。
保洁阿姨五十多岁,干活利落认真,不时和温外婆聊上几句。
打扫到桑渝房间时,保洁忽地问道:“这边床下的纸箱很旧了,面上积了灰擦不干净,最上面这本书书皮脏了。要不要换个新纸箱啊?客厅那刚好收拾出一个。”
温外婆起身往这边走,“等我问一下。”
话说完,人愣怔在门边。
保洁手里拿着一本医用生物学,正小心清理书皮上的积尘。
“那本书拿给我看看。”温外婆声音微颤。
保洁没注意到这些,扬手递过来,箱子里面更多的医学书籍露出来。
温外婆手腕轻颤着接过书,眼眶慢慢湿润了。
曾经狠心丢掉的书籍被保存了下来,像走掉的旧人,多年后书页已泛黄,那些尘封的记忆,也再次展现在她前面。
她小心地翻开书页,指腹摩挲过微皱的边角,目光扫过手写文字时心里咯噔一声,身体跟着一晃。
那些熟悉的娟秀文字旁,不知何时,多出另一行新的注解。
第82章 长夏
列车从北到南一路高速行驶, 窗外景色从一望无际的平原转为青翠欲滴的江南写意,停靠在南礼站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
踏出列车车门, 扑面而来的潮热瞬间闷出一层汗, 桑渝皱了皱鼻子,“南礼今天不是有雨吗?”
温斯择推着行李箱向前走, “晚上有雨。”
他看了眼渐沉的天色,“快点回家吧。”
桑渝想到昨晚报给温外婆的菜名, 舔了舔唇角跟上。
回到灵溪时, 树枝摇摆,闷雷声在天边滚动,天色黑沉得望不到边际, 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 桑渝温斯择也不例外。
都想在风雨光顾前闪进家门。
桑渝温斯择还算幸运,雨滴撵着后脚跟,在他们跑进桑渝家单元门的下一秒砸落下来。
桑渝嘴上念叨着好险,噔噔噔爬上三楼打开家门, 温斯择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今天刚打扫过的房间一尘不染,空气中飘过清新的柠檬香味,室外雨势湍急,拍打得玻璃窗啪啪作响,桑渝塞了把伞给温斯择。
虽然饥肠辘辘, 可她现在一身是汗, 准备洗个澡再过去。
两个单元楼门距离不过几米, 从这边能望见三楼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 少年身形矫健步伐轻盈,手里握着伞没打开, 踏着雨水跑过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从一楼亮到三楼不过几秒时间。
温斯择站在家门口匀了匀呼吸,伸手拨弄下发梢的雨水,掏出钥匙开门。
客厅的灯开着,饭菜已经端上餐桌,只是不知道摆放了多久,看起来已经凉透了。
外婆坐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
“外婆。”温斯择含笑叫了一声,站在门口换鞋。
却没有得到往日热络的回应和迎接。
脸上笑容稍凝,他停下动作向里看,外婆仍坐在那,戴着花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手上正翻过一页腿上摊开的书。
静静看了他几秒,外婆叫他:“小择,你过来。”
温斯择垂头看一眼脚上还没换的鞋,喉结不自觉滚了滚,他将背包放到鞋柜上,走到距离外婆两米初站定。
“小择,我问你,A大和B大联系你了吗?”
窗外风雨声依旧,房间内的空气却像是凝滞住了,压抑沉闷,安静到落针可闻。
心里咯噔一声,温斯择抬首对上外婆沉静的目光,缓过几秒出声:“联系了。”
“那你的意思呢?想读哪所?”
“我……”喉结不安地滚了滚,一滴汗顺着耳后向下滑去,温斯择动了动唇,艰难出声:“我还没考虑好,想和——”
“还没考虑好,”外婆打断他,语气很轻地重复一遍,低下头去,“还没考虑好。”
很轻的书页翻动声响起,温斯择视线跟着挪过去,在看清外婆腿上的书籍时瞳孔蓦地一颤。
“你考虑过吗?!”
书籍和话音一起砸过来。
温斯择僵站在原地没动,厚重的书籍砸在他肩膀上,哗啦啦地翻页声后,嘭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被书角砸过的肩骨一阵尖锐的痛,垂在腿边的手指轻颤着蜷起,紧紧握成拳头,温斯择低下头。
“你外公是怎么死的?!”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你难道都忘了吗?!”
“你看看这个家里,现在还剩下谁?!”
“谁家像我们一样?!”
外婆苍老的面容颤抖着,声泪俱下地质问,一字一句砸得温斯择抬不起头来,他紧紧咬住嘴唇,眼眶发红,说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啊小择。”
外婆捂了下心口,声音颤抖着,越来越轻,“你要让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吗?”
“你当初答应我参加奥赛,是不是想拿奖牌换志愿?”
温斯择惊惧地抬起头,对上外婆沉痛的目光和苍白的爬满皱纹的脸,心脏蓦地一痛,膝盖下弯,嘭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
桑渝洗完澡时雨势减弱了些,手机上有一通容筱的未接来电,她才想起回家后忘记报平安。
换好一身干净衣服,桑渝将湿发拢了拢,一边回拨容筱电话,一边出了门。
雨不大,她没撑伞,手掌搭在额头上小跑着到隔壁单元,嘴上“嗯嗯”应着容筱的问题,一步两个台阶地往楼上跑,到门外时挂断电话。
房门开着一条细缝,像是特意给她留的。
桑渝笑着推门进去,叫了一声“外婆”,站在门口换上一双白色拖鞋。
温斯择的背包还丢在鞋柜上,客厅的灯开着,里面没人应,只有厨房方向嗡嗡地微波炉转动声响。
桑渝扶着鞋柜边的墙向里探头看,客厅没人。
她换好了鞋,拐进厨房,温斯择站在微波炉前,单手撑着旁边台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她进来都没发现。
桑渝靠在门边没动,静静看着他,等他回神。
厨房的窗户开着,凉凉的夜风带来舒适的温度。
微波炉里暖黄色微光散发着光晕,排骨的肉香味顺着缝隙飘出来。
桑渝耸了耸鼻子。
“叮”一声,微波炉停了。
温斯择回神,拉开微波炉门,端出里面的盘子。
“不烫吗?”桑渝倏然出声。
温斯择这才感觉到烫似的,将盘子放在一旁,抬起眼看她。
刚刚捏着盘子的指腹烫得通红。
桑渝皱了下眉,走过去拉过他的手放在冷水管下冲。
夏天的冷水管水温偏高,对烫伤并不能缓解,桑渝让他先冲着,回身打开冰箱,在里面翻找冰袋。
外婆将东西收纳得极其整齐,桑渝在角落里翻出两个闲置的冰袋,一回身,温斯择正站在她身后,冷水管还在哗哗淌着水。
“怎么跟过来了啊。”桑渝笑一声,拿过一个盆子将冰袋放进去,牵着他往回走,盆里接满了水,通红的指腹浸入,抬起头时和温斯择的视线撞上。
他视线发直,像是困久了,眼睛一眨不眨,琥珀色眼眸上还蒙着一层水光,要不是眼角干干净净,还以为他是哭过。
桑渝在他眼前打个响指,笑着问他:“困啦?”
“嗯,”温斯择收回视线,动了动浸泡在冷水中的手指,“不疼了。”
“怎么会!”桑渝摁住他手臂,不然他拿出来,“我又不是没被烫过,你老实泡着,至少要15分钟的。”
她捏着他的手腕看他手指,好在只是红肿,没有起泡。
“外婆呢?”桑渝问。
“吃完药先睡下了。”温斯择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回答。
“怎么了吗?”桑渝抬起头。
“没事,”温斯择垂下眼睫,喉结滚了滚,喉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就是,太晚了。”
他看向她满肩的湿发,“又没吹干?”
“你不也是么?”桑渝瞟向他湿着的发梢。
指针即将指向晚上九点,桑渝没再追问外婆的问题,“那我们快一点吃好,你也早点休息。”
她试了一下盘子温度,端去餐桌,站在微波炉前又加热其他几道菜,小小地伸了一个懒腰,忽地想到容筱的电话,转头看向温斯择。
温斯择眼神发直,落点在她身上。
“我妈说小广场过几天要修整,梧桐树那里要修成一个平台,地面加高后铺上一层木地板,温斯择,”桑渝压低声音,“我们得找个时间,把千纸鹤偷偷挖出来。”
千纸鹤……
温斯择心脏有一层刺密密麻麻地滚过一般,他眨了眨眼,目光低下去,“好。”
抽出浸泡在水里的手指,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干净,“吃过饭去吧。”
雨夜静寂,小广场上的梧桐树冠茂盛如华盖,细微雨丝漏过枝叶间隙,滴落在后背上,竟惊人的凉。
桑渝还记得当初埋下千纸鹤玻璃瓶的大概位置,和温斯择拿着工具,慢慢地挖。
她还记得当初埋下瓶子时也是这样的雨夜,不同的是,那晚潮湿而森冷,他们怀着告别的心情,哭着将它一点点埋起,不知以后有没有再见它的可能。
不像今天,即使落着雨,夏日夜晚也是热的,它也比他们早预计地出现。
桑渝撑开伞,挡住不时“偷袭”的雨滴,“挖出来后我们藏在哪里呢?要不还是放在我床下吧?”
温斯择动作一顿,复又继续挖掘,“我自己收好吧。”
“那你注意藏好。温斯择,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外婆提——”
忽地,温斯择手里的工具杵到一个坚硬物件,他停下动作,伸手扶了扶,一段透明玻璃瓶露出来。
桑渝顾不得再问,将周围的土块松动,过了好久,两人终于将玻璃瓶挖出。
桑渝拿出准备好的纸巾将瓶身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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