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埋在地下十年,玻璃瓶口的金属盖已然生锈,里面的千纸鹤伸展着翅膀,仍栩栩如生。
两人将这里填好,撑伞往回走。
坐了一天车,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疲累的,再加上晚上做贼似的折腾了这么久,桑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楼下告别温斯择,噔噔噔地爬上去。
温斯择撑伞站在楼下,手里拎着一瓶千纸鹤,目光追着楼道里的声控灯光从一楼到三楼。
不多时,三楼一扇窗后亮起灯光,桑渝推开窗,半趴在窗台上,挥手和他道别。
温斯择勾起唇角笑,示意桑渝回去,等那扇窗户关上,窗帘隐去光亮,唇角笑容落下来。
烫伤 的指腹捏住生锈的瓶盖,从指尖一路疼到心脏。
他收起伞,垂下肩,在蒙蒙细雨中走向垃圾桶,站定许久后,将玻璃瓶扔了进去,转身离开。
第83章 长夏
明明早已出了梅雨季, 灵溪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空气里的氧气被潮热挤压得所剩无几,每每抬起头, 望向压得极低的灰色天幕, 更觉难以喘息。
彩色小鱼们懒倦地摆动尾鳍,无精打采地游过一圈后静静漂浮在水中。
桌上的漫画书敞开第一页, 窗外雨声凄凄,桑渝趴在桌上, 侧脸面向鱼缸, 圆润的指尖轻轻敲击下,水波泛起纹路,小鱼们敷衍地游动一圈, 再次停下来。
“它们怎么了, 生病了吗?”桑渝问。
房间里静了一瞬。
“没有氧气了。”
椅子挪动声响起,温斯择扔下手机起身,俯身拉出床底专门盛放小鱼用品的盒子时身影凝滞住,桑渝的漫画书放在旁边的收纳箱中, 满满一箱。
温斯择收回视线,修长手指翻找出鱼饲料和除氯片剂,将盒子推回去。
桌上的手机忽地嗡声振动起来,桑渝抬眼扫过去,是一串陌生号码。
温斯择淡淡扫了一眼没管, 端起鱼缸去阳台, 那手机振动声稍歇, 没过两秒, 再次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仍旧是那串号码。
桑渝垂下眼睫,跟上温斯择。
店里来了新人, 外婆这几天白天都在那,桑渝跟过去看了,新人手巧脑子活分,外婆并不累,便没再往店里跑,而是时不时地过来陪温斯择。
温斯择这几日分外地沉默。
桑渝自己也提不起精神。
温斯择将鱼缸放在阳台地上,取出一个干净盆子,拧开水阀。
水流很细,盖过了窗外雨声,却没盖过手机振动声。
他拧了下眉,关上水阀,留下一句“等一下”后回了房间。
清瘦的身形背对着房门,将电话接通。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温斯择声音压抑冷峻。
“我不出国,也不需要你的学费。”
“不要来安排我的人生,上次讲得很清楚,我和你最好的关系就是互不打扰,等你老了,我会给你赡养费……”
桑渝收回视线,打开水阀,拿起一旁的除氯片剂看了一会儿说明,水盆已经满了,桑渝丢进去一整片片剂。
白色片剂在水中慢慢溶解,房间里的少年声线压低些许,模糊得听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来到身后。
桑渝回过头,温斯择垂着眉眼,看不出具体神情,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将她的手机递了过来,“一直在响。”
桑渝接过,寝室群里消息不断,卓一一正在持续输出。
【破折号:啊啊啊啊哦哦哦哦!】
【破折号:喜极而泣,明天家教老师有事!】
【破折号:冲出古墓.GIF】
【破折号:重返人间.GIF】
【破折号:301寝其他成员速速出列,陪我逛街聊天做指甲,我要米米嘟!】
江淼第一个出来煞风景:【你爸不是不让你做指甲?】
【破折号:我不管,淼淼明天出来陪我米米嘟!酒酒薇薇也要来!】
【江淼啊都是水:陪不了,明天要补课】
【破折号:原来你也在补课!同命相连,用力拥抱.GIF】
【江淼啊都是水:不是,明天我要给二姨儿子三舅家孩子的同班同学补课】
【江淼啊都是水:100块一天】
【破折号:吐血.GIF,你怎么背着我赚钱?!】
【薇薇:抱歉啊一一,我在补习,明天没办法陪你】
【破折号:呜呜呜没事嘟薇薇,你忙学习吧】
【破折号:酒酒,我只有你了】
温斯择上前端起水盆,隐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鼓起,薄薄的一层肌肉勾勒出优越漂亮的手臂线条。
桑渝:“是卓一一叫我明天出去陪她。”
温斯择将水盆放在地上,蹲在旁边,拿了根搅拌棒慢慢地搅,低着头,露出的一截后颈冷白瘦削,“去吧,正好散散心。”
他抬起头,牵动唇角勉强笑了下:“这几天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桑渝静静看了他片刻,努了努唇,“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蹲下身,看他瘦削的手腕,缓缓眨了眨眼睫,“你去吗?我们一起去散心。”
水中的搅拌棒稍顿后再次转动起来,温斯择挪开目光,依旧强撑着声音里的笑意,“你们女生去玩,我不跟去了。”
他稍顿,“明天我还有其他事。”
除氯片剂完全溶解了,温斯择把小鱼捞过来,端起鱼缸去倒水。
桑渝目光伫足在他脸上片刻,笑了一声,“那我自己去吧。”
她站起身靠在阳台边,背后枝桠垂首细雨纷纷,低下头缓缓敲字时一缕碎发柔和地贴在脸侧,掩住脸上的神情。
【99:不,你也没有我】
卓一一大哭。
*
傍晚时分外婆拎着菜回来,温斯择去厨房帮忙,整个房间陷入无声的热闹。
一顿热饭吃得冷清,新闻联播的播报背景音下,只碗碟交叠时发出几声清脆声响。
吃过晚饭,外婆吃过药回房间睡下,温斯择送桑渝回家。
三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躲回自己房间,灯开到半夜,独自消化这一场风暴。
明明是绿意盎然的夏日,却像身处萧索的冬天,一日长过一日。
第二天依旧是雨天。
一路无言,温斯择撑伞将外婆送到店里,沿着街道向前,在街角花店买上一束洋桔梗,到站台边等了片刻,搭上一辆老旧的公交车。
工作日,又逢落雨,车上只有零星几人。
温斯择收了伞,抱着花走到后排靠窗位置坐下。
雨天公交车行驶缓慢,停了一站又一站,经过市场时赶早冒雨买菜的老人们拎着袋子上车,吵吵闹闹中车上短暂热闹一阵,又随着他们下车再度恢复冷清。
车窗上雨水蜿蜒而下,窗外的世界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模糊色块。
温斯择侧首,怀里抱着洋桔梗,望着这些色块发呆,一直到报站才缓过神下车。
雨天的公墓萧索冷清,冷风吹着,空无一人。
墓碑上温敛的容颜停留在36岁那一年,知性,干练,唇边挂着温婉的笑。
只是黑白世界里的她不会再开口说话,不会再抱着他,说起她考入医学院时,庄严宣誓的那一幕。
如果不谈及温敛留下的影像,温斯择对她最深刻的记忆,是她教他折千纸鹤。
那些折纸四四方方,色彩鲜明,原本是买给嫌弃白纸不够漂亮的桑渝的。
那是幼儿园老师布置给他们的家庭折纸作业。
那一天容筱值夜班,任务落到了温敛头上。
温敛手把手,教桑渝折一只纸飞机,又折一只小纸船。
纸飞机被桑渝收好,准备第二天交给老师,小纸船则被她放进水盆里,拉着他,两人一起撩着水看它飘啊飘。
闲在一边的温敛折了两只千纸鹤给两人,桑渝那只被她拿去“乘船”,他这只则小心收了起来。
外婆不知想到什么,说起他和桑渝小时候抓周的事。
他和桑渝的生日相差一天,他一周岁生日那天,容筱抱着桑渝过来庆祝。
据外婆讲,他坐在一堆抓周物品前没动,反而是刚会走的桑渝迈着小步子哒哒哒地转了一圈,好奇似的拿起了角落里的一串葫芦左看右看。
温敛笑着问桑渝是不是长大后想做医生时,桑渝扬着那串葫芦笑着往他身边走,她走得急了没站稳,一头栽倒在他身上,也把葫芦塞进了他手里。
他就这样攥住了那串葫芦。
温敛也想起这件事,笑问他长大后要不要做医生,他亮着眼神大声说要,他要和妈妈一样,外婆和温敛都笑了。
温敛抬手唤他过去,告诉他,外科医生的手要稳、要灵活、要精确。
那天,温敛带着他折了第一只千纸鹤。
外婆为他买回来一只漂亮的玻璃瓶,让他将那只千纸鹤放进去。
后来,玻璃瓶里的千纸鹤多了一只又一只。
温敛和外婆,都曾真心实意地期盼他长大,期盼他穿上那身纯洁肃穆的白大褂。
可是一切的一切,从温敛下手术台,身体倒下去的那一刻都变了。
他没有了妈妈。
外婆没有了女儿。
外婆卖掉温敛书籍时,他不敢吭声,只敢把它们悄悄买回后藏在桑渝床下,再将千纸鹤玻璃瓶埋藏起来,在外婆问起时紧张地望着她,说已经丢掉了。
长大一些,他曾想过,用一块奥数金牌能不能换回一个理想。
他也想过,在另一个世界的温敛,会支持他吗?
还是会像外婆一样,不愿他再走她这一条路?
他悄悄谋划着,小心隐藏着。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的想法有多天真,他再拼命再努力,他的理想也注定搁浅在六岁那年深秋的雨夜。
而那些千纸鹤,也注定该如他当时所说,丢掉了。
他不再需要它们了。
什么都不如外婆的身体来的实际,来的重要。
细雨无声,缀上他的发梢,缀上他的眼睫,砸得墓碑前的洋桔梗低下了头。
温斯择静静站立在温敛墓碑前,被雨幕模糊了视线。
不知不觉,少年眼圈慢慢红了,他低下头,沉默半响,朝温敛墓碑深深鞠上一躬。
妈妈,我要放下了。
而伫立在远处,撑着雨伞,一直凝望着他身影的少女,倏地红了眼眶。
第84章 长夏
头顶的雨滴停了, 视线内多出一双溅满泥点的小白鞋,女生的轻泣声划开世界模糊的边界,一下一下敲进耳膜。
温斯择弯着的脊背蓦地僵住, 红着眼眶慢慢直起身。
“温斯择。”
桑渝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了, 冰凉的手臂环上他脖颈,手中雨伞摇摇欲坠。
“温斯择。”
“酒酒, ”温斯择环住她,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 嗓音艰涩得像是被粗砺的石块磨过, “抱抱我吧,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心脏像是被挖掉一块,鲜血直流, 桑渝紧紧抱住温斯择, 泣不成声。
他一度放下,又一度拿起的梦想,从小就在热爱在向往的梦想,真的要放下了。
而她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无能为力。
桑渝讨厌现在的自己,说不出一句劝慰话的自己。
她不懂为什么那么努力生活的人,却从来没有被生活眷顾过。
她不懂为什么事事为别人着想的人,却从来没有人为他想过。
她不懂除了抱紧他,还能做些什么, 能让她的温斯择不要那么难过。
*
这一场雨停时已近中午。
觅食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 汽车飞驰而过, 轧起路边积水。
温斯择和桑渝搭上回程的公交车, 坐在后排,一路安静。
长久哭泣后大脑陷入缺氧状态, 两眼空茫,整个世界蒙上一层厚厚的蒙板,有种柔和的不真实感。桑渝推开大半扇车窗,目光发直地看向倒退的街景。
只有风吹着,那些压抑不住流出的眼泪才会很快干涸。
快到站时,外婆来电,说今天中午在店里吃饭,让他们过去。
温斯择低声应了,挂断电话。
桑渝揉了揉紧绷的脸颊,转头看向温斯择,“我和外婆说你陪我在外面吃饭吧。”
“没关系,”温斯择声音很低,“回去吃吧。她知道我过来,不回去她会担心。”
桑渝再度转向窗外,咬紧下唇。
下车时,桑渝深呼吸几次,收拾好情绪。
雨停后,街上行人川流不息。
两人到店里时,午餐还没送到,外婆去程子浩家蛋糕店给桑渝买糕点,其余几个人正围坐在一起闲聊。
话题是今年高考。
董思玲见他们来了,招呼他们进去,就着这个话题又聊了几句。
附中这一届领导班子抓得严,这几年教学质量渐高,今年的文理科省状元都出在附中,听说是一对小情侣,双双被B大录取。
竞赛方面也开花结果,高二一名女生直接被保送A大。
温斯择始终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清,在他旁边坐着的桑渝微蹙起眉。
董思玲在店里待的最久,是知道温斯择奥赛成绩的,也察觉到了他和外婆之间的微妙气氛,朝这边瞥来一眼后带着那几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聊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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