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对山匪怕之已极,又恨之入骨,且仇恨的烈焰还在持续高涨。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听到好几拨人说要组织人手去捉山匪了,人多胆壮,冲着那三十两银子,豁出去的人不会少,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闹出大动静。”林大山分析着,高大汉子坐在小马扎上曲着手脚,火光跳跃间,映出他的眸子又深又沉。
李素兰当即心头咯噔一下,因为婆婆在旁她多的话不敢说,免得给男人招骂,但是手还是克制不住攥了男人小臂,仿似这样就能阻止他心里没说出来的想法。
但是家里了解她男人的人不止一个。
林婆子脸色也瞬间难看了下来,沉声问,“你也想去争悬赏?”
林大山沉默片刻,才开口答,“娘,我不是为了悬赏。山匪穷凶极恶又狡猾,知道百姓召集人手要剿他们,他们估着情势肯定不会直接对仗,定是要跑的。一旦他们跑进神女山,我们整个玉溪村都没法安宁。与其整天提心吊胆等着山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进来,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没人希望家里人出事,没人想家里汉子拿命去跟山匪拼,可眼下这种情况,刀子就悬在我们头顶上,若我不肯出头你不肯出头,我们就真的只能被人鱼肉,届时不说自个的命,更是连妻女家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还当什么人?”
他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然怕死。
谁个不怕死?
可他同时还是个男人,更是林家长子,不得不面对选择的时候,他选面对危险,给家人挣安宁。
面对山匪高举的刀子,总要有人先站出来反抗,才会有更多的人跟着站出来反抗。
难道真要看着土匪大摇大摆进家来,抢他们的钱财粮食,凌辱他们的妻女,再大摇大摆离开?
他做不到。
活得那般窝囊,毋宁死。
林婆子脸色发白,久久不语。
李素兰攥着男人小臂的手不停发抖,眼泪已经压不住往下掉。
张翠娥同样红了眼,嘴巴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那番话,她们没法反驳。
山匪真要来,反抗是死,不反抗……后果同样惨烈。
“大哥,我跟你一块干!”林二河狠狠咬牙,硬声道,“我就不信了,山匪难道还是九命猫,杀不死不成!”
林江,“大哥,二哥!我也——”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俩汉子异口同声打断,“也啥也,你看家!后方总得留个男人撑家!”
林江垂眸,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痛恨残废的右手。
旁侧男娃子们已经被大人们的对话吓哭,还不敢大声咧嘴嚎,吸着鼻涕不停抽噎,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百相见他们这般埋汰样,纠结着伸出小手,在哥哥们脑瓜上笨拙拍了拍以表安慰,然后不着痕迹往阿娘怀里缩。
咿呀,有鼻涕。
第8章 是为了让她们活
林婆子眼睛无力闭了闭,事至此,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开不了口阻拦。
“现在做决定太早,真到了那一步我不拦着你们,在那之前先看外面情况再说。”
顿了下她又道,“这两天大山二河你们搁家里把院墙垒高加固一下,明儿我上村长家抱只狗回来,狗儿警觉,若有人闯进来总能防范一二。等家里院墙垒好了,我去你们三奶家说说,让素兰、翠娥带娃子们在她家住一段时日,她家在村子中段,离山脚远些周围人也多些,比咱家要安全不少。”
等孩子们点头应是,林婆子才无声叹了口气。
她一个寻常妇人家,懂得不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况她料不到,只能做足准备,其他的端看命了。
衙门悬赏的消息半下午就已在村里传开,本就压抑许久的村子一时间更显动荡。
村民们也估摸到了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势。
一时间各家各户的妇人婆子们、壮丁们相互奔走,商量应对之策,跟林家一样垒院墙、抱狗儿养的人家不在少数。
村里有狗的人家,家中多余的狗被村民们死乞白赖撒泼打滚的要走,尤其村长家连刚出生几日的小狗崽都被扒拉了个干净。
村头村尾惶惶。
时间悄然而过。
年关临近的日子,玉溪村感受不到一点年节将至的热闹喜悦。
数日前周围几个村落集了人手,浩浩荡荡上百壮丁冲上了山北。
果不出所料,上山的人扑了个空,山匪早就闻风而逃。
而玉溪村的凝重氛围由此攀到顶峰,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山匪逃进了他们村后的神女山脉。
腊月二八,又是大雪纷飞,墙头覆白雪,黛瓦裹银装。
入夜后村里静悄悄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踪。
白雪在夜里折射出莹光,将整个村庄笼在一片朦胧中。
风呼啸,雪飞扬,一串急促狗叫声突然穿透风雪,传进各家各户。
“汪呜——”
“汪汪汪!汪汪!”
顷刻,各种动静汇聚,依次有村民举着火把冲出家门,在家门前路上汇聚,再往村尾方向冲,“来了!就在村尾,赶紧赶过去救人,不能让山匪闯进村子!”
此间正是农家吃晚饭的时候。
林家人都搁灶房吃饭,女眷及娃子们这段时间已住进林三奶家,只每日里饭点回家吃饭,吃完了再过去住宿。
没成想今日恰好撞上了,山匪就挑在这时候闯了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山匪猖狂嚣笑声。
“哈哈哈,没想到这第一家就逮着头肥羊,住着大瓦房呢!油水定少不了!”
“兄弟们,人在灶房!来几个跟我进去,见着男的打断手腿,碍事的娃子扔出去,老子最烦小崽子哭哭喊喊!若有俏婆娘扒光了拖出来,慰劳咱东躲西藏的辛苦!其他人照老惯例分头找银粮!”
“娘的个巴子,这段时间被追得够呛,老子就等着进村泻火泄愤来!屋里的听着,都识相点!弟兄们高兴了还能给你们留条命!”
污言秽语及调笑不堪入耳。
且来人很多。
“按计划!二河,拿刀跟我出去!娘,素兰!把灶房门顶上别出来!”
林大山在狗叫的第一声即迅速反应,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就往外跑。
林二河摸了门角的柴刀紧随其后。
年轻人血气方刚,只想想家中妻小会遭人凌辱折杀就已经杀气熏红眼,哪还顾得上怕。
从村长家抱来的半岁大狗崽儿炸开了尾巴追在两人脚边急转,气势汹汹朝入侵的歹人咆。
林婆子反应同样快,在俩儿子冲出灶房后立刻关上了灶房门,拿过顶门棍,停顿一瞬后将门死死顶住,眼泪也在这一瞬间涌出眼眶,滚烫泪水烫得她眼睛猩红。
儿子此番出去便是要同山匪斡旋拼命了。
当娘的心疼,疼得跟刀子在心头肉翻搅,喘不上气来。
可这道木门后,有更多的人要护。
“娘、娘……你把门开一下,”骤然变故让年轻妇人无法反应,张翠娥满脸泪水,两手死死攥住婆婆手臂哀求,“放我出去,我有力气,打架掐架我也行,让我去帮帮二河……娘,让我去帮帮他!”
李素兰已然拿起了菜刀,握刀的手指骨泛白,眸光决绝,“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娘,放我出去,我不悔!”
林江在这当口已经燃起了火把,甚至将平日不舍得用的火油一并揣上了,“娘,我用火,能跟大哥二哥配合!”
看着要跟着出去拼命的儿媳及幺儿,林婆子痛得几乎咬烂口中软肉,厉声,“都待着!”
随即她又低声警告,“大山跟二河不傻,只要能缠住歹人半刻,村里人就能赶来,我们尚能搏点生机,这也是大家伙事前早就商量好的对策!你们这时候冲出去只会乱自己人阵脚,准备一块死吗!想想大山二河搏命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她们活。
菜刀掉地当啷一声响,两个年轻妇人瘫坐在地泣不成声,男娃子们早已被吓坏,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兵荒马乱中,无人察觉家里最小的女娃子竟是最淡定的。
百相是不喜欢阿奶跟阿娘哭的,看到她们的眼泪时,这种意识尤为明显。
对外头闯进家的人便恼上了。
小小人儿站在灶房门前,歪着脑袋透过细小门缝往外瞧,静静的,手指微蜷的左手手心,一股常人看不见的浓郁黑气浮起,钻出狭小门缝。
想到外头还有她喜欢的阿爹跟二叔,百相有些痛心的将黑气颜色减淡大半。
此时外头叫嚣声更甚,山匪嗓音已经透了杀气,“两个人就敢出来跟我们对仗,一把弓一把柴刀给你们长胆了?不识相的东西!既然你们要找死,老子就送你们一程!”
林大山跟林二河就堵在灶房门前,手中猎弓已经拉开,箭矢直指为首山匪,嗓音沉怒冰冷,“弓箭无眼,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
接着他又稍缓了语气,“诸位闯进来主要为的是银钱跟粮食,只要你们不动我的家人,家中银粮可尽由你们拿走!但若你们执意伤人,我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吃素的,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拉你们几人垫背!”
林二河配合大哥的话,柴刀在手里利落甩了甩,硬是对着二十来人的悍匪作出十足的架势。
这时候怕已经没用了,他跟大哥一步都不能怂。
为首山匪抬起下巴,对着哥俩蔑视嗤笑,“老子就当你是神箭手百步穿杨,仅凭一把弓长能同时杀几人?兄弟们,动手!”
听到动手二字,灶房门后林家妇孺登时目眦欲裂!
悲怆厉喊声穿透门墙划破夜空,声音泣血,“大山!二河!!”
第9章 刚刚定是他骂阿爹,我踩他!
外间毫无回应。
不仅没有林家男儿的声音,山匪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连带猖笑声一并消失,甚至小狗儿的叫声都莫名听不着了。
一瞬功夫,能听到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咚咚闷响,似重物坠地。
林家人浑身僵直,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种感觉诡异得很。
就像外间的一切被风雪突然冻结,瞬间归于静止般。
妇人娃子们定在原地,死死盯着面前被木棍顶住的门板,却谁都没敢伸手去将顶门棍拿开,打开那扇木门。
害怕看到不想看的画面,害怕面对失去至亲的冲击。
“阿奶,阿娘,出去呀,不怕哦,安全。”娃儿软糯糯嗓音打破僵滞,同时顶门棍也被娃儿小手挪开。
寒风趁势将门吹开一条大缝。
吱呀——
门外场景映入众人眼帘。
“?!!”猝不及防被迫看清外间景象后,一双双通红泪眼蓦然撑大,眼底充斥不可置信、惊惧哀痛及茫然。
只见外面雪地上躺了一地的人。
有他们家老大老二,就躺在灶房门口,半边身子在廊檐上,半边身子在廊檐下,弓箭跟柴刀散落在侧。
再稍远处,是横七竖八的山匪,二十来具横陈范围从家院子大门一直延伸到廊檐前,不知是死是活。
也没人管他们是死是活。
“大山!”
“二河!”
“爹、爹!”
妇人娃子回过神后一把扑到自家男人、自个爹爹面前,探出男人有鼻息后,这次真真哭得涕泪横流。
林婆子脚下踉了好几步,站稳后又哭又笑,劫后余生的喜悦让老妇人嗓门十足,“江儿,快,拿绳子来,先把山匪绑了!”
林江立刻返回灶房,去翻找素日里捆猎物、绑干草用的粗绳子。
这间中功夫,百相看着吵不醒的阿爹跟二叔,心虚摸了摸小鼻子,及后右手虚握,手心冒出绿色光团飞到俩汉子鼻端,随着他们的呼吸被吸入体内。
白大褂们说她是天生百草药体,右手能医,左手能毒。
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用这种本事,被关在玻璃房子里好长好长时间,等她学会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了,白大褂们被她一下全毒死了。
咯咯咯!
百相没有扑上去跟着阿娘、哥哥们一块哭,小身板转了转,转到离阿爹最近的山匪跟前。
五大三粗的土匪,昏死过去了脸上表情依旧狰狞。
难看。
百相攥起小拳头一蹦蹦到山匪胸口,抡起小脚丫就拼命踩脸。
后头,林大山在喜极的哭声里悠悠醒转,眼皮子刚撩开,看到的就是闺女小小人儿在山匪脸上反复跺,“……”
林大山慌得来不及环顾形势,第一反应先把闺女扯过来紧紧护在怀里,这才来得及开口询问,“……闺女,你干啥?!”
百相小手往那边人事不省的玩意儿一指,理直气壮,奶凶,“他离阿爹最近,刚刚定是他骂阿爹,我踩他!”
林大山,“……”
第二位醒转的林二河及林家其余众,“……”他们家百相这胆子,咋个比男娃子还能支棱?
茫然无言的还有浩浩荡荡来支援,刚刚冲到林家院门口的玉溪村村民。
他们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赶过来,比当初商量的最迟半刻必然赶到还要快上些许,怎么还是来晚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地上躺着的二十几个大汉都是山匪?
林家老大老二仅凭两人干翻全场了?
……他们是在做梦呢吗?
适逢林江抱了绳子出来,见此情形一声吆喝,“都别愣着,赶紧过来帮忙先把人绑了!”
村民们醒神,立刻呼啦啦涌进院子里,二话不说拿了绳子就绑人,还有村民紧脚去最近的人家又借了绳子来,生怕不够用。
地上躺着的那些可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不把他们手脚全部捆死了,村民们脖子凉。
短暂兵荒马乱后,林家院子里多了二十几个“蚕蛹”,确定山匪们连打挺都打不动,前来援手的汉子们这才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疯狂傻乐。
“诶唷我的娘诶,我飘着的魂儿总算回来了。你们不知道我听到狗叫声的时候还在茅坑里蹲着,我娘一脚把茅厕门踹开拽我出来,我当时又慌又急,险些掉坑里。”说话的是李富贵,李婆子的儿子,年纪比林江大两岁,已经成亲娶了婆娘。
他大笑,“是真的又急又慌啊。自己一个人不敢冲过来白送命,在路口等你们的时候是真急的想尿裤子。”
王家汉子嘴巴一咧,毫不客气调侃,“我说你裤腰带咋地扎得那么寒碜,扎在屁股上一半还掉到膝窝窝,敢情是从茅厕里冲出来的。”
“哈哈哈,谁个不慌不急?我跑去汇合的路上不知道摔了几跤,愣是没敢慢跑一步。”
“娘的,这些山匪终于也摔了跟头了!高兴,老子高兴!呜呜呜!”
大笑过后,不知几人又抱头大哭。
没人知道这段日子他们玉溪村民是怎么过来的,惶惶不知藏身神女山的山匪何时会杀来,每一日都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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