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夏有所察觉,脑袋稍偏,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接,徒生一种不可宣言的隐秘感。
说起来,她的粤语还是他教的。
那时候她沉迷于粤语歌,对自己的发音有极高的要求,便让他每天用粤语跟自己沟通。
毕竟耳濡目染是最好的教育方法。
估计贺连洲也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规定他必须用某种语言跟她说话。
他说粤语时的咬字发音,是适合说情话的九声六调,很好听。
“祝夏。”
贺连洲叫她过来。他总喜欢连名带姓喊她,简单的两个字从男人清冷的嗓音念出来飘到耳畔,似有若无带着缱绻。
祝夏钟意在阳台吃宵夜,视野开阔,可以观看城市繁华璀璨的夜景。
阳台朝向东方,采光通风好,偌大的空间置着实木长桌和两张高脚凳,长桌上摆放着两个酒杯,披萨,沙拉和水果。
她坐到其中一张高脚凳上,贺连洲扶住凳子,给她转了下方向。
语言算是最难学的科目。学粤语如果没有基础,难度系数挺大。
几番谈论之后。
“这样吧。”祝夏惬意地吃吃喝喝,双脚轻轻踩他的凳子,不时碰到他的小腿。“打个赌,要是我粤语成功入门,算我赢......”
“你假期都归我。”
“没问题......欸,哪有人赢了还满足对方的愿望,应该是你许我一个心愿。”
“我教你,不交学费?”
祝夏轻抬下巴,有种自信的神气:“也不是谁都能教我,你得把握机会。”
贺连洲伸手捏她的下巴摩挲,微微挑眉,“我的荣幸?”
“当然!”
她让他教的第一个词是神经,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低笑着吐出两字:“痴线。”
男人的音色偏冷,犹如将融未融的雪花,此刻说粤语,低磁性感,无形中蛊惑人心。
祝夏怔忪几秒,旋即有模有样地模仿发音:“痴len线?”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没下来过。
……
拽回思绪。
苏微雯和蒋安屿交代完Farah的用药注意事项。
祝夏边跟苏微雯并肩走去7号病房,边说她患者的具体情况。
她们一离开,蒋安屿眼风立即投向贺连洲,狐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贺连洲扫他一眼,从容淡定地说:“看Farah。”
蒋安屿不信,“得了吧,你哪里有闲情逸致四处探病。”
他的目光往下移动,停在贺连洲缠着白色纱布的右手上:“拍卖场时问你伤怎么回事,你不说,现在跟祝医生一块出现,是不是跟她有关?”
“话说回来,祝医生确实优秀,医术精湛,人长得好看,要是我,我也喜欢。”
他在'喜欢'两字上咬得格外清晰。
拙劣又低级的套话试探。
贺连洲勾唇,似在哂笑,开口,声线平静:“她不是你能惦记的。”
蒋安屿挺直腰杆,“怎么说?”
男人缓缓吐出两字,“洁癖。”
祝医生有洁癖,喜欢干净的?
“我哪里不干净了?”蒋安屿捂住蒋昭的耳朵,茫然费解。
日光扑洒在贺连洲半边脸,光影折叠的交界是他英挺的鼻梁和眉骨。他轻掀眼皮,冷淡地睨蒋安屿一眼,后者立马领悟。
原来祝医生喜欢没有感情经历的白纸。
蒋安屿更纳罕的是,好友竟然连人家姑娘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都知道。
这真是有意思极了。
-
祝夏从病房出来,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弹出新的消息。
游风:「端午节的粽子收到了,大家反馈都挺不错……我给你回寄了几本琴谱,应该这几天到。」
祝夏回完消息,望向玻璃幕墙外,阳光透过苍翠欲滴的树叶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举目远眺,数辆豪车驶离医院。
记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时转星移,和贺连洲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
第8章 【遇见他】
七年前,祝夏跟宋成煜发生龃龉,独自去伦敦,遇到了筹备开酒吧的游风。
游风是华人,伦敦的old money,普通话流利,两人商谈半小时,一拍即合合伙创业。
酒吧是英国的重要社交场所。
他们在繁华商业街的十字路口开了间中西fusion酒吧。
两位华人开的酒吧生意渐渐火热,小有名气。
祝夏有空就在酒吧吉他弹唱,中文歌和英文歌换着来。
万圣节前两天,她演奏完一首英文歌,把吉他放下,走到吧台问游风:“今天是有人包场了吗?”
游风斜眼瞧她,“你不知道?”
“知道我就不会问你了。”
祝夏在吧台前落座。
游风把调配好的鸡尾酒递给她,朝左前方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道:
“商洵包场欢迎某个神秘人物,来的都是权威尊贵的少爷公主。”
商洵,澳城太子爷,游风的同学,祝夏认识还跟他有过节。
她耸耸肩,浅啜一口酒,扭头往游风指的方向探究。
酒吧内部陈设和装饰格调含蓄,低调优雅,旋转彩灯的光芒不时扫过身穿奢贵衣服的男男女女。
他们众星捧月的主儿是……
祝夏定睛望去,第一次见到了贺连洲。
年轻人穿着面料精贵的黑色冲锋衣,长腿交叠而坐,挺拔又出众的身形透着凡人勿近的气息。
斑驳光影洒了他一身,旋转流动,浮浪一样。
祝夏就在这瞬间瞧清了他的模样,下颌分明,轮廓俊朗清隽,神色晦暗不明,似深不可测的深海。
他斜对面是一位精致优雅的英国女生,金色波浪卷发,黑色深V长裙搭配英伦帽。她颧骨上泛出清浅的红晕,脸色微醺,试图跟他说话,还没靠近,就被其他人笑嘻嘻地拦截。
贺连洲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去后面抽支烟。”游风的声音响起。
祝夏转回头:“嗯。”
她进吧台内,准备研究研究如何调配酒。
正专心致志,完美修长的手指搭在吧台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祝夏缓缓抬头,意外地与贺连洲疏冷的目光相撞。
她对长得好看的人从不吝啬欣赏,一张英俊得极有侵略性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她泰然处之,问对方需要什么。
“Chocolate。”
他说英文是英国腔,发音清晰,低醇清冽,属于英国上流社会的标准口音。
来酒馆要巧克力,真古怪。
但祝夏正巧有,她用英文说了声稍等,摸索出在干粮店买的一小纸袋巧克力递给他。
祝夏没有说价格,她将新调制的酒推到他面前。
“帮我们做个新品测试,巧克力就免费送你了。”
贺连洲幽深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似打量,似探究,携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洞察力。
祝夏不卑不亢地跟他对视,还稍稍歪了歪脑袋,唇角漾起一抹笑意,以表对顾客的友好。
彼时的祝夏看着眼神毫无温度的贺连洲,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她会跟他在寂静漆黑的夜晚赤裸相缠。
他让她知道,原来灵魂冰冷的人,身体也可以是滚烫的。
沉默半晌,手机铃声响起,她得走了。
“店里活动,不参与也没关系。”
祝夏夺回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新品太难喝了……她忍着苦瓜脸,语速极快地告诉他价格。
贺连洲付款大方,小费也给得多。
祝夏跟财神爷说,下次来给你打折。
她拿包,走之前冲游风喊一声:
“疯子,我走了!”
游风掐灭烟蒂,掀开帘子出来,只见她离开的背影和吧台叠放的几张英镑钞票。背景图案是伦敦的金融城。
初遇匆匆而过,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萍水路人。
真正让他们相识的是半个月后的一场风雪。
伦敦的冬,深沉的冷。雪像烟一样轻,如银一般白,纷纷扬扬从天空飘下来。
凌晨三点,酒吧里的客人走光,独留的祝夏拿热毛巾擦干手指,起身离开吧台去关门。
她尚未走到门口,五位身形魁梧的外国男子一个接一个从外走进。
走在最前头的浓眉男子祝夏见过,是附近出了名的劣迹混混。
混子哪国都有。
她不慌不忙,问:“点酒吗?”
他们点了五种酒,祝夏说:“好,请稍等。”
五名男子双手插兜,眼睛锐利地环顾四周,最终寻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
祝夏制酒制到一半,门口又走进一个颀长身影,她以为是混混的朋友,哪曾想会看见贺连洲。
外面明明风雪交加,他身上却没有沾到半点雪水,依然笔挺清贵。
许是天气的原因,祝夏觉得他清隽淡漠的气质比先前更具霜冷寒意。
贺连洲看向祝夏,薄唇轻启,口吻跟步履一样从容。
他点了一杯烈性酒伏特加。
祝夏愕然一瞬,语气如常:“请先坐。”
贺连洲颔首,他落座的位置在五名男子和祝夏之间。
祝夏相当镇定,有条不紊地按流程上酒。
室内寂静得只剩冰块碰撞和液体流动的声音。
时间点滴流逝,祝夏拿盘子端酒走过去。
逢时,坐着的五名男子有两人起身,不善地走向贺连洲,跟她擦肩而过。
祝夏低头将酒一杯杯拿出来,身后贺连洲的方向传来打斗的响声,她恍若未闻。
直到大剌剌坐着的男子面露凶恶,握拳狠戾砸在桌面,'砰'一声巨响。
下一秒,他脆弱的脖颈贴上冰冷的刀器。
“都别动!”祝夏的英语发音仍旧标准。
众人望去。
发现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不动声色抵在男子颈上。
室内霎时寂静如古墓。
室外一簇簇雪花从空中翻滚而下,簌簌作响,犹如催命的音符。
祝夏指尖往下压,刀刃精准卡在颈动脉上,声音轻柔:“既然要惹事,不如先找个人陪葬。我不怕死,你怕吗?”
男子身体石化般僵硬,战战兢兢地叫她手下留情。
祝夏抬起眼敛,迅速地观察四周情况,方才找贺连洲麻烦的两个彪壮男子已经躺在地上,抱着膝盖哀嚎痛叫。
贺连洲瞥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走近,在她旁边的位置落座。随后,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酒,慢条斯理地品酒。
他不看戏,也不参与,似个透明人。
但他浑身散发的锋芒和强大气场,又让人无法忽视。
上位者是把双刃剑,令人畏惧,亦令人心安。
祝夏收敛视线,跟五人之中的头头谈判。
“活着自行离开这里,或让警察替你收尸。”
“选一个。”
进门伊始,她就一直在留意五人的关系,其他四人明显恐惧刀下的人。
第9章 【别来无恙,贺连洲】
作恶者最怕死,加之贺连洲折了他们两人,他们内心惧怯,心惊胆战地说自己走。
踹走五名来者不善的男子,祝夏锁上门,呼了口长气。
她往里走,坐在贺连洲对面的椅子上,发现对方酗完了五杯酒。
贺连洲眼皮轻撩,隔着朦胧的灯光审视她,似是不明她脑子挺正常的,怎么放心留陌生的他和她共处一室。
“你就不怕我?”他说的中文,嗓音冷淡如同霜天的雪。
祝夏扫过空空如也的酒杯,平静反问:“你是坏人吗?”
贺连洲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角。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一团团、一簇簇如无数扯碎的棉花球,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似乎是一场骤雪把他们困在了这里。
她说:“我赌你不是。”
不是猜,是赌。
埋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羞怯,坦荡磊落,黑白分明,宛如灼烧着一团烈焰。
贺连洲静静看着她。他的瞳孔极黑,寒潭般幽深,眼尾弧度冷锐,压迫感极强。
四目相对,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祝夏钝感力拉满,完全忽视他的打量。她从口袋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巧克力,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请你的。”
“我不吃这东西。”
祝夏困惑,不吃巧克力,上次为什么要买它?
贺连洲读懂她的想法,轻描淡写说:“给别人的。”
“女朋友?”
祝夏脑海下意识冒出女孩子想吃巧克力,男朋友跑遍大街小巷,只为寻一颗巧克力的玛丽苏故事。
贺连洲眸光扫过她的脸。
祝夏“哦”了声。
“我没开口,你哦什么。”
“你应该没有女朋友。”祝夏眼神清亮,语气笃定,“至少目前没有。”
贺连洲松弛靠着椅背,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赌的?”
祝夏拆开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巧克力丝滑润在舌尖,浓郁的奶香蔓延开来,甜中带着点苦涩。
她不答,而是随口道:“那你会让我赢吗?”
贺连洲面上没什么情绪,他不徐不疾起身,修长手指压着钞票放在桌上,离开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Sumer,summer去掉一个m。”
“中文名。”
“祝夏。夏天的夏。”
祝夏望着外面,鹅毛大雪渐消,目光所及一片茫茫的白,危机如街道上的满地霜雪一样,正式落停。
她转头看向那道冷峻挺拔的背影,脆声问:“你叫什么名儿?”
贺连洲头也不回,背着身抬了抬手,淡声道:“下次见面再说。”
后来祝夏知道贺连洲名字的时候,并没有见着他。
当时他如寻常点了杯威士忌,指骨分明手指把玩酒杯。酒吧男男女女相互调笑着,只有他独坐着,携着独树一帜的疏离。
祝夏在读长长的reading list,耳朵戴着耳机,里面是舒缓的轻音乐,她低头边阅读边做笔记。
酒吧装修中西混合,东方的神秘和西式的浪漫,徘徊于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祝夏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活动脖颈时,瞥见压在空玻璃杯下的便签和笔。
便签是她的,笔也是她的,但龙飞凤舞,笔划勾勒遒劲凌厉的漂亮字迹却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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