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某种常见香料。
但又如一缕极细的春日暖风,令人身心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甚至隐隐泛起一点困意。
不敢多瞧,尚芙蕖赶忙叫人将窗打开,散散气味,又将东西塞回瓶里,低声吩咐,“去把那个叫红叶的女医官请过来。”
来福离开后,杏儿犹豫了下,小声提醒,“娘娘,那位红叶医官好像几年都只是学徒,而且还是跟着几位产婆子学本事……”
换句话说,专业不对口。
尚芙蕖:“不妨事,就要她。”
陆怀曾和她细说过,宫里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几个人,让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能找的到人放心求助。
而这位女医官便是其中之一。
医术到底如何尚芙蕖是不知道,不过既然能入帝王眼,想必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人很快被带过来了。
越过那面青绿山水屏风,一道高挑纤瘦的身影缓步入内。
女子看起来年岁在三十左右,穿灰蓝窄袖衣裙,袖口挽起一截,腰间系着麻布襜裳,长发全部梳起来露出光洁额头,一副看起来话并不多十分干净利落的模样。
“红叶见过娘娘。”
她行过礼。
尚芙蕖指着案上的那只小瓷瓶,说道,“起来吧,看看这个。”
红叶点头,上前拿起瓶子。
拔掉红塞后,只轻嗅一息,眉心便蹙了起来。
“娘娘,这东西有问题。”
“此物虽然闻起来和外头买的一种香料别无二样,用起来大抵也是相同的。”
“但中间多加了一味特殊的香草,气味浅淡,寻常用在身上也不会如何,可一旦与水沉香气息相冲,极易令人上瘾。”
红叶边说边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交叠的手背上,声沉如磬,“若人长久使用,会致使疲乏困倦,神思恍惚,严重者甚至可能……昏迷不醒。”
宫中用水沉香的人不多。
可那位九五至尊……恰巧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她长跪不起的原因,有人妄图谋大逆。
夕晖如血,染红白日最后一抹天际。殿内只有两名贴身伺候的侍女,此刻都将脸埋得低低的。
尚芙蕖坐在席榻上,半边脸都笼在窗棂透进的昏影里,只能看清那一弯蹙起的细细柳眉。
难怪宋家会自信送没什么战斗力的陈采女入宫……她还是想的少了。以为对方只是想借美人吹枕边风,搞美色误国那套。
没想到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思及此处,她不由凝声。
“此事重大,切不可声张。”
“另外——从今日起,你都要来菡萏轩。若是旁人问起,只说不知道。”
“是。”对方顿了下,像是明白什么,重重叩一礼,“红叶一定守口如瓶。”
小蝶抓了一把赏钱将人送出去,回来时便听见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名东厨的侍女提着食盒走来。
为首的见到她露出笑脸,话语热络,“小蝶姐姐,这是今年新摘的香椿炒的鸡蛋,庖正说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胜在鲜嫩,送来给娘娘打打牙祭。”
菡萏轩是天子的食堂,尚芙蕖是固定的饭搭子。
指不定哪天哪道菜就得了皇帝青眼。
“有心了。”
小蝶接过食盒,她性子好,和那名侍女打过数次照面,也算熟识,就多扯了几句。
侍女随口念叨。
“照老规矩,前些天陛下宴请朝臣,每年春日宴少府那边都忙的恨不得长出八条胳膊八条腿,连东厨都被拉过去凑人手。”
从她紧锁的眉头不难看出,对加班的极不情愿。
但能在宫里混的,多多少少懂点说话艺术,“虽说有赏钱拿,但还是那些年轻公子小姐们的宴会更有趣些。”
年轻的好面儿,就算个别任性也不至于闹腾起来。
可那些老油条不一样——
第63章 春风吹又生】
不少年纪大到都当父亲或者祖父了,碰见貌美侍女斟酒上菜,还鬼迷日眼的,想暗戳戳揩油。
如今的少帝性子端谨,他们才不敢太明目张胆,收敛了不少。要知道从前的先帝,酒多上脸,兴致一起还会直接把人赏过去。
根本不管什么八十和十八的年龄差。
“不过今年席间来了一位新大人,年轻俊俏的很,说话声音也温和好听,那日大家伙可都佑着能分到这位大人跟前伺候呢。”
侍女面上抹开一片红,俨然是一副少女怀春的姿态,神秘兮兮道,“我还悄悄打听过了,据说那位大人是从南水州过来的,得陛下赏识,刚任的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南水州?
小蝶莫名眼皮一抽,问,“那他姓什么?”
“听说姓孟。”
“……”
要死。
当初那个小陶人,姑娘可是特地派她扔掉的,现在听到久违的另一方人员名字,小蝶下意识一阵心虚。
她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
自己也知道,正要扯个借口走人时,余光不经意往后,这一瞥却险些将她吓的魂飞魄散。
月影朦胧,长廊尽头立着身姿清朗的少年,玄袍如蘸夜色,也不知到底在哪儿站了多久。
“陛、陛下!!”
两人俱是惶恐跪地,不敢抬头。
陆怀:“下去。”
“是、是是是……”
她忙不迭便要退下,天子又倏地抬手,指节匀称修长,带着薄茧,被月色一照仿若冷瓷。
“东西给朕。”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小蝶难得机灵一回。但顾忌对方不喜女子近身,所以只敢将东西放在面前地上,叩了首赶忙退下。
心里默默祈祷,皇帝没听到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
陆怀拿了东西进去。
水晶珠子簌簌相撞,响声清脆急快,蹦进满室。尚芙蕖正跪坐在长案前,手里捏着那只小瓷瓶,支颐沉思。
一听,就知道对方今日心情不放晴。
不等她出声询问,胳膊被人一扯,几分强势地拉了过去。
尚芙蕖惊讶,“陛下?”
陆怀既有作为帝王的矜持,又有少年人的忸怩。所以大多数时候的亲昵信号,都是由她主动发出。
哪怕前些夜里,越过最后防线,也是她教的。
尚芙蕖这一门又修的满极。撒娇卖乖的招式可以半年不重样。这会儿却没来得及拖出自带波浪线的绵延尾音,反而落了下风。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前朝又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少女带着几分好奇挽过来,天子脊背绷直,有一瞬的僵硬。
不得不说,她的确猜中了。
可考虑到自己的孟氏综合症,发作的有点频繁。次次提及,次次踩雷,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小心眼?
尚芙蕖没看出他的心理变化,只当是被那些老油条给气的,又见少年凤眸莹润,似含委屈。当即火力全开,嘀嘀咕咕将宋党从上到下骂了一通。
然后拍拍对方的背,“好了好了,陛下我们不气了,气坏伤身。那群老东西年纪大,也活不了多久,便是耗也总能把人耗死。”
天子什么都好,就是脸皮薄教养好。
骂人都挑不出几个词。
不像她,祖宗八代都可以骂的不重样。
顺毛很成功,陆怀多云转晴。
她又将小瓷瓶往前推了推道,“陛下看看这个。”
香丸是常见之物,又是后宫寻常可闻的味道,若是掺入其中,更加难以让人发觉。
但陆怀从太子到天子,一路并不顺利。从前他和安王党斗的如火如荼,相互视为拦路石,谁都想弄死对方。所以他见过的毒比吃过的药还多。
见的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了。
比如,眼下他手里这个——便是宋党谋逆罪名的重要证据。
见他神色微动,尚芙蕖接着说,“东西是陈采女交给我的,至于要怎么处置,那就看陛下的了。”
宋党这几年大不如前,只差一击毙命的机会。
但问题在于,手头上完全干净的没有多少,如果真的要血洗清算,朝堂估计得少一大半的人。
职位空缺,短时期内又暂时找不上这么多合适的人手补上。等解决完蛮族民穷财尽,库藏空虚,正是解甲归田休养生息的时候。
这也是孟家得到重用的缘故。
睫羽微垂,陆怀缓缓敛起那只瓷瓶道,“还不是时候。”
尚芙蕖听明白话外之音,也猜出几分对方想法。这是打算温水煮青蛙,借机把朝堂那些勾连的势力一并换掉,尽量减小拔除宋党带来的影响。
“陛下。”
她伸了伸脑袋,神色带些不安分的蠢蠢欲动,“宋家处刑那日,臣妾能去围观吗?”
光宋广嗣一个纨绔子弟,这些年干的混账事就不少。
不敢想象宋府全家桶被推出去时,场面会有多热闹。
从前这些画面,阿娘不让她看。但越是不让,就越好奇。
陆怀,“……行。”
注意到他带进来的那个,搁置在案上的食盒,尚芙蕖笑盈盈打开,双眼当即一亮。
东厨已经摸清楚她的喜好。
相当精准。
恰巧旁边伸来一只手,递来干净筷子。她毫不客气接过去,刚刚夹起一筷子,就听他说道。
“你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她愣了下,想起自己让人送进掖庭的听画,“陈采女那个贴身侍女……”
“意外落水,死了。”
陆怀语调极淡,淡的仿佛风吹过也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是见惯尔虞我诈深宫后所赋予的平静麻木。
少女执著的手微顿,思绪纷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格来看,这是间接死在她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她在青水州在家安宁惯了,未曾接触过这些。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要说完全不难受是假的。
“盈盈。”
手背忽地覆上一阵温暖,被人轻轻拢住。少年指节修长分明,白玉扳指微微硌在她腕间。案上昏昧灯影落在他侧脸,眉宇间平添几分锋锐和狠辣。
他声线低沉。
像是庇护,又像是教导。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斩草需除根。
第64章 宰谁】
夜色渐浓,明月入窗,层层叠叠的叶片影子映落在菱花格上。侍人们已经退出寝殿,只照旧留了一小盏灯。
尚芙蕖坐在榻边,散着一头才绞干的如瀑长发。未施粉黛的芙蓉面含粉,楚楚半掩,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收起巾子,陆怀起身去后间沐浴。
隔着一帘,灯火昏昧,能清晰听到水流哗啦声。他距离感强,沐浴时不喜欢有侍人在场伺候,即便是从小照顾的齐忠也不行,最多允许在更衣这个范围。
等到出来,尚芙蕖已经躺进里侧。
乌黑的发堆在枕边,手脚都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呼吸浅浅起伏着,一看就是还没睡。
帐内安静的有些过分,熏香缓缓缠上四角系着的流苏穗子,陆怀微顿一下,熄了那盏小灯。
四周漆黑涌了上来。
气氛比之前更加紧张尴尬。算起来两人其实同床共枕没多长时间,陆怀在那个雨夜将她扯进帐子后,没过多久就哄着她同房了。如今想想……总觉目标明确,早有预谋。
仅有的一次亲密接触,让双方都处于一种半生不熟间,什么都做过反而更不自在。
尚芙蕖略侧过脸,问,“陛下今夜怎么把灯吹了?”
她大致猜出他有心患。
而且很可能是当太子那会儿,先帝还在时留下的。
陆怀掀了薄被躺上来,手脚都放的规规矩矩,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什么楚河汉界,“与你同寝,用不上这个。”
以前他总怕一掀帐子,里面就躲着一个女人。
可如今,她爬自己身上那算什么……
少女又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胰子,发间清香幽幽绕绕,极其好闻。陆怀指尖动了动,借着翻身的动作往她那边靠了些。
白日时抱她倒是自然,眼下在帐中也不知怎么想……反而做贼似的。
月色拂过素雅纱帐,朦胧一层。陆怀试着和她搭话,“边关那带的舆图,沈恪已经绘完了,朕准备让常老将军整顿下兵马,带季飞鹰为副将再打一次蛮族。”
这个话题,尚芙蕖的确感兴趣。
她一下转过身,“陛下不是说国库没钱,要与蛮族议和吗?”
陆怀道,“从皇祖父起就说议和了。”
结果极具弹性,蛮族平常这两字天天嘴上挂,烧杀抢掠却一件不落,主打一个能进能退,立体防御。
“在我父皇手上割取两座城池时只字不提,眼下打不赢才说。”
世间哪有两头都占的好事?
议和原本就只是个幌子,从前都是蛮族在用,如今他也能。
尚芙蕖有些担忧地半支起身,“那要有人说陛下不守信怎么办?还有国库……”
哪来的钱给大军吃饭?
大辰尚武,人人皆可披甲上阵。事死如事生,骨子里流淌着炽热的血性。
所以兵将是不缺的,关键在于没钱养。先帝当初割让两城,流民四窜,悲声载道,陆氏皇室多年积攒下来的民心差点崩盘。
要不是陆怀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第一时间解决好流民问题,这些年又励精图治,恐怕各地早就揭竿而起了。
还有史官的笔,连先帝那般荒唐的都知道怕,晚年拼命卷儿子企图补救。眼下和她躺一个被窝里的少帝,却打算出尔反尔。
“随他们怎么说。”
陆怀语气流露出厌恶,他是矛盾的存在,一边行事言谈恪守规矩,一边要讨厌这些所谓的规矩,“后世的评价朕不在乎,只知道蛮族多在一日,边境百姓就提心吊胆一日。”
“身后名是死了以后的事,朕只的管眼下活着的。”
尚芙蕖觉得有理,又问,“那钱呢?”
上次用的还是从傅家那里借的,这才还了一半总不能再朝人家伸手吧?
尤其是一次都没去傅婕妤宫中的情况下。
她又想劝,但视线往下扫了一眼,不知何时横在自己袅娜腰上的有力胳膊。他没戴护腕,没有平常那般冷硬,但凸出的腕骨和那枚白玉扳指还是有些硌人。
考虑到眼下所在场景很可能对自己人身安全不太友好,尚芙蕖还是默默咽下话。
陆怀按着她重新躺下来道,“宰几只肥羊。”
蛮族一战胜利,他威望和民心水涨船高,总算不会有人再将他和父皇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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