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双赢。”尚芙蕖招手,示意小蝶把红叶喊来给人接骨,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
她如今身子不方便,动作有些笨拙地将东西凑到女人面前。
那是一副画像。
画师技艺精湛,惟妙惟肖。
上面的男人很年轻,穿戴华丽讲究,应该是京兆的富贵子弟。
长相倒不差,可惜眼圈发黑,瞳孔有些浑浊,一看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的好色之徒。他腰间挂了块美玉。
玉姬看的清楚。
上面,是一个宋字。
“既然这样,这个就是你接下来的任务对象。同意的话,等会儿我就让红叶把你接出去,再把详细资料送到你手里。”
“只要能完成,沐休两年,养老全包。”
方才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望着少女的笑眼,玉姬莫名感觉自己被狠狠拿捏了。
她一咬牙。
“行!”
“以后你就是我主家!”
…
京兆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
皇城银装素裹,满目皆白。上元节雪打灯后,尚芙蕖出门的次数越发少了。难得天放晴光,陆怀请了云天寺的高僧,为她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祈福。
“这云心法师难请,多年不出寺门,陛下为了这个孩子,还真是煞费苦心。”傅婕妤拢着雪领,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小心翼翼看了眼人群最前被左右拥护的少女,俞美人咬了咬唇,小声嘀咕,“云心法师造诣高深,也不知道能不能瞧出尚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尚妃娘娘福泽深厚,不论男女想必都是极好的。”赵书苒一出声,众人都讶异看过来。她是这后宫真正无争的人。
往常无声无息,淡的仿佛不存在,今日竟然帮尚芙蕖说话了?
思绪辗转间,齐公公领着一行僧者徐徐而来。伴随远处鼓钟响声,有人激动喊道,“云心法师来了!”
尚芙蕖视线随去,吃了一惊。
为首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气度出尘不凡。如浮云朝露,春风化雨。生得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的清秀。
一行僧人施了礼。
陆怀这几日外出巡访,宫中大小事宜交给太后。
寿安宫内置了炭盆,火光明艳,温暖如春。见过云心法师的庐山真面目后,不少嫔妃有些拘谨起来。
天子高高在上,执掌生杀大权。
当日兽圈一剑斩杀猛虎,殷血四溅,狠辣无情。给这群娇滴滴的美人留下心理阴影,生出畏惧。很难将其当做普通男子看待。
但云心生的慈眉善目,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请菩萨保佑尚妃和腹中子嗣。”太后接过一枚平安符,亲手系在少女腰间,足以看出器重。
檀香清幽,使人灵台清明。
尚芙蕖才要谢,被太后示意陶姑姑按了回去。
“娘娘身子重,还是坐着吧。”
云心施了一礼,那袭灰布袈裟穿在他身上衬出一种水般的清平,“娘娘福泽深厚,自有所佑。”
很标准的一番客套话,但因为他声音轻缓柔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尚芙蕖没忍住弯了弯眉眼。
知道这是先前自己借口要去求平安符,陆怀不让去,直接给她请过来的。事实上云山寺远在京兆,从前自己在南水州,对此只是略有耳闻。
至于灵验与否,更是持半信半疑态度。
但太后对这位年轻僧人十分恭敬,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云心双手合十,微微阖目,“阿弥陀佛,还请娘娘借步相谈。”
太后了然,明白这是只能告诉尚芙蕖的意思。登时领着一众美人去逛御景园,将地方腾了出来。
云袖花影摇曳而去,四周还残留着胭脂水粉的香气。那僧人立在中央,不为所动。尚芙蕖试探地问。
“法师可是有所指教?”
云心笑言:“是娘娘问,贫僧答。”
尚芙蕖听懂了。
天子一言九鼎,说是给她请的,那就是给她请的。
她问,“我腹中是男是女?”
相当简单粗暴的问题。
原本是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思,以为对方会高深莫测云里雾里地给出话,让她自己慢慢了悟。
不料,云心十分果断。
“女。”
尚芙蕖一愣,神色终于认真起来,略微坐直身体。僧人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先一步答道。
“公主一切都好,请娘娘安心。”
“贫僧还能回答娘娘最后一个问题。”
他温和提醒。
殿内更漏声声,掩着廊下的细碎风雪。座上少女袖笼暖炉,面若芙蓉,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法师。”
她抿了抿唇,不自觉拢紧手炉,“今日谈话只在你我之间吗?”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确认。
云心问,“这就是娘娘的第三个问题吗?”
尚芙蕖一默。
她往常行事也不算非常小心谨慎,面对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却迟疑不决。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一咬牙。
“敢问法师,我今后会如何?”
她的结局、云家的结局……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的情况前,始终都是一块悬在心上的沉重石头。
腕缠念珠的僧者缓缓抬眼,似乎进殿以来第一次看她。
目光清透,不染一尘。
他恭声,“福寿天成。”
天生好命。
第86章 陛下呢】
有了这句盖章,心终于定下。
但天子这趟出宫的有些久,也没个准信。乌金西沉,霞云满窗。绣花针扎破指尖的第一时间,尚芙蕖没有反应过来。
只愣愣地盯着绣布上的那尾红鲤。血珠子融入其中,殷红交叠。
一时竟看不出来。
“娘娘?”还是身旁的赵美人发现不对,轻唤她一声。
“没事。”尚芙蕖摇头,搓了下指尖,“只是不小心被扎到了。”
“还是我来吧。”
赵书苒轻手夺过她手中绣了一半的小娃娃肚兜,低头一看,笑问,“娘娘这是要绣红鲤?”
尚芙蕖有些不好意思,“可惜我绣工不好,绣成了一只胖头鲤鱼。”
“可我瞧着,倒比普通鲤鱼有福气。”腹有诗书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赵书苒是自告奋勇过来帮忙的。
她在后宫朋友不多,大多交情淡如水。但那日得尚芙蕖开导直后,心境改变,渐渐走了出来,也开始尝试与人交往。
冬末懒倦,离去的脚步拖沓。檐瓦上积雪开始消融,只剩下薄薄一层。枝干也耐着严寒霜冻,结出拇指大小的花苞。放眼过去,点点绿意。
一想陆怀斩草除根的手段,再想到赵家和宋党那点理不清的关系,尚芙蕖目光微顿,忽然问道。
“书苒,要是没有进宫,你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
轮到赵书苒被针扎了下。
女子微微眼睫颤动,如心绪扑簌,“我自幼时就景仰祖父,满头白发,甘乳一生。能入太学授圣贤书,桃李满天下……可这些,就算我不进宫,大概也不能实现。”
女夫子固有。
但想进太学授书的,古来无一人。
话一说完,赵书苒就有些悔了。
年少时每每谈及这个,旁人都是取笑她异想天开,而后宫更是谨言慎行之地,怎么就说出来了……
“那你一定比太学里的那些博士夫子教的更好。”少女嗓音泠泠如珠玉,肯定了她。
不等对方从怔然中回神,尚芙蕖又往这边挪过来,低声八卦道,“你是不知道,陛下早前就与我说了。”
“太学里的那些传道授业之师,一个个肚子里有点墨水,尾巴就翘到天上去。脾气更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小时候可没少挨训……”
赵书苒没忍住,偏头噗嗤笑出来。
“真的。”尚芙蕖还以为她是不信,当玩笑话听,连忙继续说道,“他们比不上你,你性子好有耐心,也不骂人。比他们更适合,反正我要是那些学子,肯定更喜欢你这样的!”
她真心实意。
看书时最为可惜的,就是赵书苒和梁思吟。
分明是两块各有光彩的璞玉,却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下,被迫挤压在一处,在一次次残酷的相互碰撞中消磨。
到最后,赵书苒虽胜了。但也面目全非,不复当初。
“谢谢。”收起笑意,赵书苒目光真诚地同她道谢。
从前在宫外广阔天地得不到的认同,如今竟在囚笼内觅见。
她眼角隐有晶莹。
尚芙蕖正想再安慰两句,小腹骤然袭来一阵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收缩下坠,一股热流从身体里缓缓涌出。
柳眉紧拧,她忍不住弓起身子,扶着手边长案。
“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赵书苒被吓一跳,她也是没生育的姑娘家,好在读的书够多,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生了。
扶住尚芙蕖慌慌急急喊人。
“来人、快来人!娘娘要生了!!”
“快去,把医官产婆都叫过来——”
尚芙蕖疼的额角直冒冷汗,紧紧攥住自己裙角。
耳边能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和急呼声,一院子的人都动了起来。
对于她的生产,陆怀早前就做好万全之策。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大到接生的产婆,小到底下的侍女。
所以即便他不在,宫殿内外也被隐藏的暗卫围了起来。
尚芙蕖能瞧见窗外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可即便这样,她心底还是有些害怕,不由自主抓紧赵书苒的手。
对方安慰她道,“娘娘别怕,太后娘娘马上过来了!”
太后娘娘又不会接生……
满脑子胡思乱想中,红叶眨眼就过来了。算上她的贴身侍人,几个人有条不絮地将她移到软榻上。
“娘娘,你忍一忍!”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小蝶眼眶泛红。
帘外有冷风灌入,尚芙蕖打了个哆嗦,柳姑姑往她嘴里塞了块布团。
满嘴药草气味,可以判断是浸过人参药汤的。
红叶正在给她调整合适的位置。痛感越来越强烈,布团近乎被咬烂,尚芙蕖脑子一片混乱,忍不住扯住还没来得及出去的赵书苒,有些火大、含糊不清地问。
“……陛下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疼的要死。
他倒好,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语气简直就是质问,胆大包天。赵书苒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哄她,“娘娘莫急,听说陛下已经在回程路上了,马上就能回来,您在再忍一忍……”
旁人生孩子是努力攒力气。
轮到尚芙蕖这里,却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怒气值叠满。
红叶最后检查了一番,“胎位是正的,娘娘现在可以用力了。”
“您别太紧张,按我说的一步步来就好。”
“现在先吸气……”
…
明月高升,清光四溢。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的人。太后立在正中央,不紧不慢地捻着手里那串檀木珠子。
“皇帝那里信送到了吗?”
陶姑姑应道,送了。
周围一片宁寂,嫔妃们探头探脑的,神色各异。侧耳听了大半晌,也没有什么动静,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问。
“怎么尚妃生孩子这么安静?”
不喊也不叫的。
“一看你就是没生过,光一个破嗓子用力有什么用?”陈采女撇撇嘴,“大喊大叫只会没力气的更快。”
“姐姐们就别担心了,尚妃身强体壮,又不是我们这些吃两口饭就饱的,想来生孩子也比旁人容易些。”
段采女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里间飘去。
第87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要是尚芙蕖这次生的是个女儿……是不是,最多只能封个贵妃?
陛下就有拒绝的理由了……
“快了!快了!!已经看到孩子头了!”
“娘娘您再使把劲儿!”
尚芙蕖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双手揪紧身下厚厚的褥子,冷汗如雨,她一边使劲,一边火气直窜,在心底将陆怀骂了个狗血喷头。
有踏踏马蹄声跃入东门,划破长夜。陆怀勒了缰绳,翻身而下。夜风吹的长发乱舞,他顾不上许多,扔了马匆匆往里赶去。
段采女最先注意到来人。
双眸一亮,注意到对方风尘仆仆,马尾都束的凌乱。她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这般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正犹豫是要上前关怀,还是不过去给个教训长长记性时。
陆怀几大步跨上阶,袍角飞扬,直接越过了她。
“母后!她在里面?”
太后淡淡抬眼,“不然呢?”难道还能在她手上?
一孕傻三年。
陆怀二话不说就要进去。
吓得几名宫人赶忙拦住,“陛下、陛下!产房污秽血光之地!您不能进去啊!”
左一个污秽,右一个血光。
陆怀动了怒,“滚开!”
方才外间还一派平静,忽然间闹嚷起来,尚芙蕖被吵的脑子嗡嗡,吐出口中布巾,忍不住恼火道,“外面那是谁?”
不等回答,又说道,“我还没死呢,就吵吵嚷嚷的,小蝶去给两巴掌!”
周围诡异静了静。
似乎还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娘娘……”小蝶哆哆嗦嗦,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您要打的……是陛下。”
“谁?”
这一下子,她终于感觉有一团什么东西滑出身体。伴随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产婆子激动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天色熹微,乳白薄雾笼罩在窗牗上。伴随细碎塌陷声,枝头花苞破出新蕊初绽,携来一丝春讯。听到最后那句,不少嫔妃跟着太后长舒一口气。
太后是为那句母女平安。
而其他人,是因为公主。只要是个女儿……那她们就还有机会。
段采女也不揉帕子了,正要上前体贴安慰两句,陆怀却一把推开围着的那些人,不顾阻拦,大步闯了进去。
“太后娘娘,这、这这……”
守门的几人皆是一脸手足无措,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穆太后只顾伸脖子纳罕看孙女,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怎么,你们难道指望哀家这把年纪,能拦的住?”
众人不敢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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