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鸟雀鸣啾,尚芙蕖没完全脱力。小蝶给她端热粥去了,但下一刻纱帘掀动,进来的是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目光殷切。
“还疼吗?”
“……先给我喝一口。”
尚芙蕖头晕眼花,只想补充一下体力,压根顾不上别的。
连勺带碗从对方手中夺过。
陶瓷哐当,见她如此急切,陆怀打消原本想要喂她的念头,半扶着碗轻声提醒,“慢一点,当心烫。”
喝完一碗小米粥,尚芙蕖才觉得恢复了气力,揪着对方的衣角问,“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
“已经抱去奶娘那里了,有母后看着,不用担心。”陆怀身上披风还没解下,带着一身彻夜奔袭的霜意,发冠微乱,眼底有疲倦,却无比柔软。
“盈盈,我们女儿长的像你。”
那么小一团哪能看出什么?
尚芙蕖无奈笑了笑。
陆怀将碗盏搁置在旁,长臂一揽就要来抱人,被她蹙眉推了一把。
“我身上脏。”
殿内已经被人收拾过了,但依旧弥漫着一股弥久不散的血气。
她身上更是血污未尽。
陆怀没听她的。
少年双臂有力,从背后轻轻环抱上来,温热宽敞胸膛紧贴,低头将脸埋入她颈窝。尚芙蕖眼下浑身绵软,那点子气力估计连只小鸡崽都掐不死,自然也挣不开他。
窗外春光明媚,风传花信。她一身雪白亵衣,浓墨似的长发微湿,脆弱垂坠着,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莲花。
身后的心跳声透过薄薄衣料子,一下一下击打在她背上,尚芙蕖安静了片刻,还是没忍住。
“……臣妾又不是死了。”
感觉到背后那具身躯一僵,她赶忙转移开话题,“陛下怎么提早回来了?”
修长指尖勾起她耳际的乱发,陆怀话音似乎顿了下,“母后昨晚让人传了信。”
所以他连夜赶了回来。
但尚芙蕖对他已经有一定了解,略转过身,伸手就朝他披风底下摸去。陆怀下意识想躲,支撑在后的抱姿又怕摔着她,不敢松手。
尚芙蕖摸了个结实。
指尖在对方腰际触到微微的濡湿。她愣了下,缓缓伸到眼前——
鲜红醒目。
是血。
“你受伤了?不是带了侍卫、还有暗卫出去的吗?”
蛮族的结束,亦是宋党的开始。
对面自然也知道,弓弦紧绷,一触即发,所以陆怀离开的时候,她再三提醒,要多带些人手。
没想到还是中招了。
“没事小伤,遇刺而已。”
伤口确实不严重,他也说的风轻云淡,风轻云淡到模糊不清。但尚芙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窍不通的小白,不好糊弄了。
“陛下不会是回来路上遇刺的吧?”
“……”
看样子,是了。
甚至没有包扎。
尚芙蕖生完孩子才平息的怒气,唰地一下又起来了。
“陛下这次,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出去?”
他还是没有说话。
呼吸喷洒在耳鬓,尚芙蕖看不见他的脸,但想到先前窥见一闪而过的暗卫身影,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敢情压根不是她眼神好,而是人太多暗处挤不下了。
他竟然把人手全留给她了。
想通这点,尚芙蕖胸口起伏,一时间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样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也不该失了对大小事的决断,怎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要是死了,这么多努力可都白费了。
一个嫔妃的安危,难道还能胜过天子?
指尖微微蜷起,她不愿再往深处去想。
自相熟以来,尚芙蕖还是第一次琢磨不透对方。
第88章 不是什么咬人山芋】
这种感觉就仿佛回到两人初识那会儿,无端让人心底生出细密乱丝。她无力倚在背后的九五至尊身上。
忽地,喊道。
“陛下。”
少年双臂紧了紧。
“下次,别这样了。”
…
粥里放了药材,没过多久尚芙蕖便安静睡去。
她微侧着脸,没画往日喜欢的精致妆容,面容白净,清丽至极,微蹙的眉心平添一分瓷般的脆弱。
陆怀坐在旁侧,默默望了她许久。
心绪纷乱如潮涌。以他这一路走来的处境,踏出的每一步都必须足够坚决果断,绝不轻易动摇。
这还是第一次为自己行事只谈利益不谈感情,感到无比后悔。
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最开始因系统用法,两人不得不串在一条绳上时,就不该只许诺什么荣华富贵,甚至连好感度都当忠诚值刷,只想将利益关系栓牢些。
导致现在不管是同房还是生孩子,她都意志十分坚定地冲他立好的这块牌子奔去,其它不管不顾的……就连对他的感情,也是建立在利益合作之上。
那会儿,陆怀还没料到自己会栽。
而且栽的这么彻底。
“陛下。”
齐公公声音从帘外传进,腰背低低弓着,“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知道了。”
身上伤口并不深,他收到信后,一心只顾着赶回来。心思恍惚才中了这么下,幸好刀剑上没有毒。
简单叫医官处理下,陆怀重新系好披风往寿安宫去。
日傍西山,雨丝斜飞。
太后已经等了一阵子。
襁褓中的小孙女肉乎乎的拳头攥起,奶娘刚刚喂完,吃饱喝足睡得正香。她越看越觉得心软。
比自己儿子小时候好玩多了。
“母后。”
说曹操曹操到,少年身形颀长,束着护腕也没有撑伞,他发间带了些潮湿水气,在对面落座。
太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道,“罗太嫔想要回宫。”
睿王的生母。
长睫低垂,陆怀目光落在小小一团的女儿身上,被暮雨一寸寸浸软,“皇宫外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对陆扬的重视,还是引起一些敏锐者的注意。
自认为嗅出几分与众不同。所以公主才出世,就蠢蠢欲动了。
想起先前蹦哒多年的安王党羽……因他那个父皇晚年所谓的仁慈之心埋下的隐患,陆怀眸底逐渐冷了下来。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
“罗太嫔是个聪明人,不敢到哀家跟前明说这话。”
太后语气漫不经心,“当初先帝走时扬儿岁数还小,又时常梦魇,想请她暂缓一两年再出宫,银钱全收了但硬是不肯留,只说不想被束缚在宫里头。”
穆太后随性,也不勉强,由着她去了。
但因先前罗太嫔身边那个奶娘的疏忽,陆扬幼时体弱多病,并不好带。请了多少医官,费了多少药材,才把人养成如今这副活蹦乱跳的模样。
而这些,都是陆怀亲力亲为的。在此期间,罗太嫔根本不曾过问过。
想必她心中也是有数,所以不敢直接提要吃回头草。
“她说她多年不见扬儿,不免心中记挂。”
这是想要见一见的意思。
陆怀没有说话,转了下手中杯盏。
“云山寺的糙米饭难以下咽,她这是清修不下去了。”太后唇角溢出一丝极浅的冷笑。
“说聪明又没聪明到底。也不仔细想想,一个一无靠山、二无权势的先帝后妃,还不是一根绳子就能干净解决的事。”
就算要立安王,也轮不到她。
而且天子才二十。
后头的事谁又能说得准?罗太嫔未免太心急了。
“母后打算如何?”
陆怀终于出声,旁侧的陶姑姑恭敬递上一方干净巾帕,他只随意擦了擦便扔回呈盘上,又拒绝了那名要上前解披风的内侍。
殿内暖融,发稍水渍渐干。太后畏寒,因此寿安宫四季如春。
“你当皇帝,还问哀家?”
话虽这么说,穆太后还是慢悠悠侧过身,“母亲见亲生儿子是天经地义之事,既然她想见,那就让她见吧。”
“不过这一趟,让尚氏去正好,她机灵,能应对的来。”
既能有人跟着陆扬,又能间接把罗太嫔的想法挡回去。
“罗太嫔想回宫,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就翻不出什么水花的人,如今更不可能,咱们宫里头也不缺这一口饭。”
但考虑到陆扬。
她要是教陆扬手足相残那一套,便是引狼入室了。
堂前枝影摇曳,夕晖收起最后一点尾巴,沉入天际。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动,太后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
“你还没抱过她吧?”
这话来的突兀,陆怀愣住。
“抱一下吧,这是你女儿。”
太后说着,就将襁褓中的孩子递了过来。
陆怀年少亲政,至今才及冠。但平定蛮夷,平衡势力,没人会将他当做真正的少年看待。
眼下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脸上却闪过慌乱,有些手足无措。
他确实还没好好看过孩子。
方才一回来,就只顾着奔尚芙蕖而去。
掌心渗出细汗,他在衣下摆认真擦了擦,僵硬着身体,小心翼翼将孩子接过来。
这才算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她。
如尚芙蕖所想,刚出生的孩子脸蛋皱巴巴的,其实算不上好看。
她很轻。
又小又软。
似乎觉察到换了个怀抱,第一次面对父亲的气息不太适应。婴孩又小小动了一下,拳头紧握,呼吸清浅,像只窝在臂弯里幼弱的小猫。
这是他和尚芙蕖的血脉……
是两人在这世间的羁绊。
这个念头只要微微一动,就仿佛有无数细密丝线被牵起,扯动五脏六腑包裹全身,生出万千柔软来。
额角被汗打湿,发尾斜斜垂落在肩处。少年玄袍玉冠,高大峻挺,眼下站在帘前背着霞光,温柔低着眉眼,畏手畏脚的模样仿佛怀里是什么极其易碎的珍宝。
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手里的那个是亲生女儿,不是什么会咬人的山芋。”
陆怀:“……”
两人迷迷蒙蒙就做了爹娘。
好在老天眷顾新手,派了个来报恩的。
第89章 杀业】
“长安性子安静,只要吃饱喝足,不哭也不闹。奶娘说,大公主性子温和敦厚,是她带过最乖巧的小娃娃。”
大公主封号长安。
大名则是早前就从云山寺祈来的,不管男孩女孩,都叫云祉。
怀里一空出来,太后给自己端了盏茶,就这么看着自己儿子直挺挺钉在那儿,选择性忽略他求救的目光。
她撇了撇茶沫,慢腾腾问道,“尚氏开枝散叶有功,你打算给她晋个什么位,贵妃?还是——”
“皇后?”
“儿臣并不打算晋尚氏的位份。”
他声音平和,太后一双仁慈的凤目微抬,沉默放下手中茶盏。
陆怀正过身子,面对她。
“儿臣要给她赐字。”
“什么字。”
“宸。”
他说的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太后却越听越想笑。
“宸?”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尚氏美丽,人如其名,宛若清水芙蓉,丽质天成。
本以为会按照惯例,赐莲字或者荷字,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她语调逐渐冷下,“平日你再怎么偏宠尚氏,拿她当心尖尖。就算要封她为后,哀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
“但这君讳,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犯,偏宠不能失了度,落人口舌。你五岁门学,习帝王策,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大辰君讳起初避的是皇帝、及其父祖名字,之后范围逐步扩大。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陆怀今日旨意一下,明日上朝必定是鸡鸭一堂,聒噪不已。
太后在他从前年少,跟着听过朝政。
群臣吵起来鸡一嘴鸭一嘴,比赶集卖菜的还要热闹,实在头疼。
但陆怀态度非常坚决,“儿臣心意已决。”
“你决个什么?”太后冷眼看他,“如此行径,与你父皇何异?”
少年敛目,“儿臣定会善待她。”
不会和他父皇一样,也不会让她落的和那些女子一个下场。
“陆子昭。”太后难得加重声音,叫了他的字,“你想做个昏君,也该为尚氏的贤妃声名考虑。”
皇子封王都不敢轻易拿的字。
他对尚氏的偏宠本就明晃晃,现在居然还想直接挂在脑门上。还不如直接封后,好歹不会被史官记于笔墨。
殿内暖香燃的正浓,熏炉如兽口吞吐,徐徐白烟横在母子之间。有那么一瞬间,陆怀像是回到过去。
那段借光唬兽,大权旁落的时候。立于朝堂的宋党和安王、出没后宫的平阳侯夫人和长公主……
“哇哇——”
许是感受到气氛的剑拔弩张,怀里的孩子忽然被吵醒,嚎啕大哭起来。
在清寂殿内,格外响亮。
跪在地上不敢作声的陶姑姑,胆战心惊向上窥探一眼。视野之中是少帝鎏金墨色的袍角,龙爪勾在上面,鳞片灿华。
她不由一阵恍惚。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自从太后退居后宫偏安一隅,长公主被迫回到封地后……
“既然母后心情不佳,儿臣改日再来。”伤口似乎又痛起来,陆怀将孩子交还给奶娘,不顾蒙蒙春雨,背影没入雨雾中。
“太后娘娘……”
陶姑姑有些担忧地往座上之人望去,却见穆太后已经平复好神色,漫不经心去扶倒了的茶盏。
茶水溢了一案几,也毫不在意。
“他这是想把孩子留在自己和尚氏跟前养,不想让哀家沾手呢。”
陆怀并不完全信任她。
陶姑姑嘴唇动了动。
太后拦住她剩下的话,“你不必安慰哀家,哀家当年确实和罗太嫔一样。”
先帝生不出嫡子。
于是,那些苦药便一碗又一碗地灌进她的肚子。
没人会喜欢自己和当做姐夫一样的人诞下子嗣。
先帝又对这个嫡子疯魔般看重,所以等她被禁足几年放出来,重新将人领回跟前时,陆怀都已经长大了。
之后的长公主一事,更是让母子两人生分。不触及利益,两人还能扮演和睦相处。可一旦触及,假面脱落,内里那一面就会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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