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哪里!”
伤痛使得陆怀五感都没有那么灵敏了。
换作平日,他是能听出她的脚步声的。
甚至还特地让人拆了廊下的桐铃铛,为的就是在她踏过廊庑时,能清清楚楚听到。
尚芙蕖没有应答,直接绕了进去。
触及那道熟悉的袅娜身影,陆怀明显一愣,“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
尚芙蕖几步上前,伸手就去扒对方身上的雪白寝衣,“我一回来祉儿就嚷嚷着想吃整炸小烧,才吩咐东厨做。只可惜,陛下应该是吃不了了。”
系带散开,薄衣半褪,露出一具精壮成熟的男子身躯。
并非那种浮夸虬结的肌理,而是匀称、恰到好处的。窄腰劲瘦,蕴藏力量感。对比少年时,多了一丝成熟后独有的蛊惑与张力。
尚芙蕖缓缓移近灯盏。
跃动的火光犹如流金铺了一背,从肩头顺着脊骨淌入腰线……他肤色冷白,泛着玉石般的色泽。那些旧伤仿佛歪歪扭扭的蜈蚣,附着在上面。
瑕痕遍生,看起来狰狞骇人。
“还疼吗?”
她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一丝柔软,取了药瓶和干净布巾过来,要给他上药。
陆怀下意识想说不疼,但听到她的声音,到了嘴边的话蓦地一拐。
“有点。”
他这二十多年来,就从没喊过疼。
湿热的布巾覆上伤处,蜻蜓点水般一点点小心擦拭。
夜深如水,灯烛恍惚。
陆怀趴在那里,能感觉到对方因专心致志间的过分低头,呼吸与发丝轻擦过脊骨,激起一串酥痒。
尚芙蕖对他是没有边界感的。
可到了如今说边界感,那才是奇怪事。
第140章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这些伤也不知多久时候的了。
靠近心口最严重的那道箭伤,颜色比其它地方更深,像开败之后的花,连带根茎一起枯萎在血肉里。尚芙蕖指尖轻轻探去,只觉温度滚烫。
身下之人似乎闷哼一声,攥紧枕巾的手青筋分明。
她动作微顿,又将药粉撒上去,“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对于旧伤,陆怀很少提及。
即便有,也是简单一句带过。所以相关事宜,她还是从那名老医官口中得知。
朝堂最鸡飞狗跳的那几年,陆怀远行千里,受了这一箭后,甚至没有地方医治。
箭伤又不能强行拔出。为防大出血加重伤势,只能截断。
而箭头硬生生血肉里停留了数日,直到他返京,才被取出。
尚芙蕖越想越觉得他倒霉。
这个皇帝从前当的实在遭罪。
“现在呢?还疼吗?”
怕撒好的药粉掉到别的地方去,尚芙蕖又拿了纱布给他缠上,动作并不怎么熟练地在他肩处打了个结,“要还疼的厉害,我去叫红叶过来。”
“不用。”
陆怀拒绝了。
他看伤找的都是那名老医官,不太习惯也不喜欢袒露身子,尤其是面对女子。
哪怕最开始和尚芙蕖躺一块,年少脸皮薄,领口都是掩的严严实实。
“那你今夜要是哪里不舒服,记得喊我。”
尚芙蕖趿拉着鞋子,端着灯盏就要走。
光亮消散,陆怀本能抬起身子去看她,动作略急扯到伤口,疼的他脸色又白几分。
“你去哪里?”
已经是就寝的点了。
“我怕压到你伤口。”尚芙蕖指了指侧榻,理由充分,“所以这几晚就先分开睡,等你好了我再挪回去。”
他没说话。
只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尚芙蕖被看的头皮发麻,无端想起先前他故意吓唬自己时,一边不错眼地盯着她,一边将那碗羹汤一饮而尽。
好半晌,陆怀轻笑一声。
“也行。”
侧榻没有帐幔遮挡,月色从窗台漏入,地面如覆清霜。话是尚芙蕖自己提的,但烙饼似地翻了好几次也没睡着。
总觉身旁空落落的,少些什么。
到了后半夜,还是没能合眼。她索性下了榻,也不点灯,就着那一地皎洁清辉,慢慢摸到帐幔边。
本意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可方探入一只手,便被人攥住。有薄茧轻蹭过细腕内侧,尚芙蕖激灵下,忙不迭道,“是我!”
生怕说的晚了,他一个条件反射,直接折了。
“我怕你半夜发热,所以起来看一下。”
没想到,他也还没睡。
半边身子钻进幔帐,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尚芙蕖只能凭借个大概,伸手朝对方额头探去,测了测温度。
“没事就好。”
她收回手,不等离开,腰肢被骤然探出的修长手臂掐住。
“陆怀?是哪里不舒服吗……”
月华水流般在帐上游走,那帘水青翻动间如猛兽之口。一眨眼,便将咬住的纤弱身影吞没。
话没说完,尚芙蕖被推入软榻里侧,水沉香携炙热而落。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视觉被剥夺后,其它感官就被放大。春雷沉闷,寂静的夜里,交叠呼吸声近在咫尺。
许是她控诉的多了。
他这次又学会几分,是带有挑逗意味的辗转厮磨。抓住空子喘气,尚芙蕖眸底萦绕着水雾。
想推开人,但又顾及他有伤。
“你身上的伤……”
“又不是断手断脚,不打紧。”
陆怀蹙眉。身上那件亵衣本就松松垮垮,此刻更是衣带散开,襟口大敞,露出里头雪白的纱布。
他说着,又要伸手过来。
尚芙蕖却像只乌龟,一蜷身子,缩的更里了。
“不行,医官不是说了嘛,那药、那药会让人……肾脏精气不足……”
这是高情商的说法。
低情商就是虚、亏虚。
不过话才说完,她就后悔了。方才还在陆怀面前装作没听到不知道。眼下一个没忍住自己漏嘴了。
气氛似乎滞了滞。
静的诡异。
“是吗。”
极轻的两字,却似乎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尚芙蕖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就猛地被一股力道打开。
男人撑在她身前。
分明帐内暗的看不见彼此面上表情,但尚芙蕖莫名生出几分,他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错觉。
殿外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
迟迟淑景,烟和露润。万千春意自雨夜纷至沓来。
陆怀笑道,“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还想和我分开?”
水雾似乎渗入帐子,尚芙蕖呼吸之间都带着潮湿。
肺腑也变得沉甸甸。
她在这桩子事上作死一向可以,偏生招惹还不自知。真要做点什么,又磨磨唧唧,娇气的很。
“侧榻也行。”
陆怀决意要给她长点记性,蓦地起身,顺带将人一把捞了过去。
隔着一窗,潸潸细雨缭绕在耳畔,浇的他心头那丛藤蔓蛮横疯长,“反正不管怎样,都合该是你受的。”
…
一夜骤雨,庭下积水空明。
尚芙蕖趴在窗前,盯着那枝被折断后,染了泥泞的迎春瞧。心里对那名老医官的旱地发顶,深表怀疑。
亏虚个犊子!
那副带露芙蕖的绣品,只剩下正中央的蕊心还没绣。拿起绣棚看了看,越想越破防,狠狠扎了几针。
伤害也不是完全单向的。
陆怀下完早朝,脸色比昨日还差劲,精神头却瞧着好上许多。老医官过来把脉时,指尖都颤抖了。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啊!”
没什么能瞒得过大夫的,但这事说也倒霉,不说更倒霉。
好在天子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抬了抬手,照样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摸着自己没有几根毛的头顶,老医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下。
博山炉余烟袅袅,满室宁寂之中,天子缓缓抬起眼,“还躲着?”
尚芙蕖从屏风后走出。
将那只新做好的香包往他怀里一塞,说道,“我脸都丢没了!”
偌大后宫,如今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还有谁不知道真正拿钱干活的后妃,只有一个她?所以,方才她躲在里面,连声都不敢吱。
第141章 碎碎平安】
陆怀伸手,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修长指尖冰凉,仿佛沾着三月的朦朦雾雨,尚芙蕖不由问。
“当真不要紧吗?”
他习武的体质,手就没有这般凉过。
正想去扒对方衣裳看伤口,却被轻飘飘按住,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陆怀道,“不妨事,等过了阴雨时节就好。”
目光在对方鬓上那朵沾露的初春桃花流连,他忍不住伸手,触及一片柔软湿漉,“策试下月放榜。”
尚芙蕖不曾察觉,只道,“反正清儿年纪还小。这次就当去凑个热闹,不必紧张心焦。那日他从试场出来时,脸色与平日无异,问了也只答声还好。”
他打小就是这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面瘫样子。
若不是陆怀建议,家里让其下场一试的想法,还不一定坚持。
“未必。”陆怀缓声,“此子心性过人,不是池中之物。”
“反正他能喜乐安康就好。”尚家家风,只鸡自己不鸡娃。
“对了,还有一件事。”
她忽地转过脸,陆怀一时避闪不及,花瓣轻擦过面颊,留下一道湿痕。尚芙蕖依旧无知无觉,“我上次出宫的时候,遇到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前半句话才说出口,环在腰间的那只胳膊便紧了紧。
专一是件好事,但也意味着注意力也是专一的。
从前后宫还是一票人时,陆怀就一天到晚只死盯着她一个。
尚芙蕖见怪不怪,已经习惯。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瞧他非等闲之辈,就让屠雨在外头找了个地方给他养伤……”
她将对宋广嗣一行人,私下养兽搏兽的猜想全部说出来。
“本来人家有闲钱,爱养着玩儿也管不着。但担心就担心在那些搏斗猛兽之人,恐怕根本不是自愿,而是被他们强行扔进去的。”
更险恶些去猜想,甚至有可能是喂兽。
陆怀暗暗蹙眉,“你救的那人,可有查清楚来历?”
“清楚了。”
见到那把断刀,她便猜到了。
正了正她鬓间那朵歪斜掉的桃花,天子眸色深如浓墨,是暮春也化不开的冷意,“宋家的事拖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
霪雨霏霏,数日连绵不绝,京兆陷入一片水润迷蒙。
阶前催绿萌青,一派春意盎然。尚芙蕖却是愁眉不展,叫宫人将沉甸甸的熏炉搬到廊庑处,焚一炉沉檀香,用以祈晴。
天不作美,陆怀伤痛愈发严重。
甚至到了卧榻的地步,继位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辍朝。
“娘娘,好了……”
将平安符挂好,来福才撑着伞要冒雨跑回来。身后却传来啪嗒一声,那枚高枝上的平安符——
竟被风打落了。
水洼浅浅,可东西沾上了泥泞,怎么看都不能再用。
心头骇然,他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杏儿扶着脸色比天儿还难看的尚芙蕖,连声安慰。
“娘娘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但讨吉话没能平复尚芙蕖心底升起的那股邪火,一指那棵比几个自己加起来腰还粗的树木,咬牙说道。
“等会儿雨一停,就给我把它砍了!”
连皇帝的平安符都敢掉,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她这段时日就没放晴过。
几个贴身侍人不敢多说别的,忙低头应下。
帘幕低垂,一进寝殿便是那股刺鼻浓重的苦药气味。
熏笼里正燃着艾草,烟雾缭绕,缓缓攀上幔帐流苏。男人那张俊美的面容愈发透明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他低着眼睑,骨节分明的手轻搭在身前薄被上,上面青络清晰,顺着冷白手腕蜿蜒入衣袖,是难得的脆弱之态。
但尚芙蕖无心欣赏。
端了药走过去,坐到他跟前。余光不经意瞥到那张侧榻,轻哼一声道,“陛下不爱惜自己身子,也该长长记性了。”
明知有伤在身,还非得胡闹。
陆怀笑了笑。
人是疼的脸色发白,可姿态依旧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沉稳与掌控感,“所以下次,别再提要与我分开的话了。”
知道错了,但是不改。
而且,下次还敢。
尚芙蕖被他气的额角都跳了跳,可对方如今这副模样,又不能做什么。只能红了眼眶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祉儿和扬儿才多大,叫我们孤女寡母怎么活?”
她是真有几分怕。
两人一块这么久,陆怀都像铁打的,平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既能上马又能开弓,夜晚拉上幔帐,更是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尚芙蕖才被女儿吓唬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
而且他要是真死了,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捞不着。
见她要哭,陆怀总算慌了神。
“没事,不过是……”他本想说小伤而已,但考虑到尚芙蕖对伤病的认知,很可能和自己不一样。
她长这么大,最严重的估计就是帮尚娉婷私奔,挨了祖父一顿手板子。
方才平安符掉地积攒的担忧后怕,此刻袭上心头,尚芙蕖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旧伤发作……你真的没有瞒我什么吗?说什么换季阴雨天所致,可从前也没见你这样。”
她语气中带着质问与埋怨。
“盈盈。”陆怀轻叹一口气,抬手覆上她手背,“其实从前也疼的。”
只不过,他从来不说。
“这次只是发作严重了些,看着吓人罢了,不出七日就会好。”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了解的,纯粹就是因为疼和麻。
右侧半边肩膀没有什么力气。
他又素来有皇帝包袱,不想当着群臣的面,连笔都握不稳。
连轴不停转了这么多年,索性让自己休息几日。
尚芙蕖吹凉一勺黑乎乎的药汤,送到他面前,眼圈还是红红的,“反正你要是不在了,我就带着祉儿改嫁。”
她还是没长记性,什么话都敢说。
相握的那只手掌缓缓收拢,可因无力,握的并不紧。
陆怀看起来没有生气,语声依旧带着孱弱的沙哑与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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