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气息未平,还是顶着旁边美人极其古怪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光是这身衣裳,就解了许久。
躁热还在不安蹿动,鼻间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不是胭脂,像晨间菡萏。喉咙干涩的厉害,陆怀隐隐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但到底哪里不够,又说不上来。
直至鼻腔一热,有股热意淌了出来。
他倏地坐起,掀开帐幔起身。动作有点突然,昏昏欲睡的尚芙蕖被惊了惊,下意识看了过来。
“陛下。”
“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
翌日天不亮,尚芙蕖就往寿安宫钻。
太后双眼惺忪,硬爬起来恭候这棵后宫独苗。
“坐吧。”
从陆怀说出不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套,她就知道脸终有被打肿的一天。
尚芙蕖本意是想挖点什么,但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这种事情多少抹不开面。直至某次旧伤复发后,老医官支支吾吾地委婉表示陛下还‘燥热难当’以及……
‘完好无损’。
穆太后第一反应是和尚芙蕖一样,眼前阵阵发黑。
好在知子者莫若母,很快反应过来,火速让人送去一打避火图。
陆怀确实不会。
就连做梦,最大尺度都仅限于亲吻。
尚芙蕖原本持怀疑态度,不敢相信有人能白纸成这样,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而且还是个皇帝。
被收拾几顿后,彻底老实了。
补习效果显著,次年女儿出世,她与他关系近了许多。陆怀心底其实是知道的,对方之所以能留下来,贪的便是这份荣华富贵,以及一点他的身子。
但还能有东西为她所图,将人留住,已是万幸。
至于真心到底有几钱,他对诸事洞幽察微如见肺肝,唯独这一样如浮云遮眼,始终看不透,身在此山中。
直至小儿子出世。
那是个脆弱的孩子,尤其爱哭。但外忧内患耗的元气大伤,朝堂空荡,所以储君不该如此。
他不愿将父皇用在自己身上的那套,施加给自己的孩子。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世间的因果难逃,当初他眼睁睁看着父皇去死,所以即便有意控制,尽力想要求得两全,那个孩子还是一天天变得沉默。
第198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10】
矛盾并非一朝一夕形成,太子自幼寡言少语,长大后父子之间更是如隔天堑。天逢大旱春祭过后,他去云天寺时碰到一个小和尚,很像陆扬。
暮春薄寒,草色蘼芜,隔着纷飞杨花七八岁的小孩站在树下,扎着尖尖的羊角发髻,万千平安签垂落,被风吹得扬起。
一恍神,他险些看错眼。
那孩子也看见他,有些腼腆地上前,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发髻上绑的朱红发绳,随低头动作晃了下来。
陆扬要是还在,其实已经成人了。但记忆只停留在他七八岁的模样,再后的被苍白冰凉淹没,想象不到。
他问了小孩几句。
对方紧张地攥着手,看人不敢完全抬起眼帘,视线只落在地面,怯生生得像只受惊的雀儿。
陆怀又静静站了一会儿,临走前将一串玉珠赠给他。
云山寺坐落于京兆,宾客如云,不乏达官显贵。流言蜚语从那些有心之人口中扬出,说他或许有意立第二个睿王。
这样荒唐的话本来听听也就作罢。
可他与太子便如一座纸糊的房子,外表看似完好无损,实际脆弱到风一吹便会倒下。而那对赠与他人的南珠,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冬之月。
皇城覆盖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下,严寒刺骨,枝头红梅也耐不住般抖落傲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对于这个儿子会反,陆怀并无多少意外。
但出乎意料的是……扫了眼将离宫围的水泄不通的黑甲兵,他额角青筋不由跳了跳,“皇后呢?”
无人应答。
抱着那瓶红梅,想到尚芙蕖昨夜才嚷嚷着嫌那些侍女剪的不好看,自己一大早过来吹冷风,结果她胳膊肘还往外拐。
陆怀气笑了,“去告诉皇后,她要是再不过来,朕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让这个没良心的胳膊肘往外拐!
侍卫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回道,“陛下,太子殿下说您要是有什么事,不让人拿去打扰皇后娘娘……”
这个兔崽子!
太子反的太过突然。
离宫没有备炭火,夜里冷风张牙舞爪地拍打窗桕,寒气直逼人骨头,齐忠被冻的十指僵硬,抹着眼泪劝道,“陛下,您先去歇息一会儿吧。”
陆怀只穿了薄薄的单衣,披散着长发,摆好那只长颈瓷瓶,一言不发地守在明月黯淡的窗前。
半夜东西送来了,一应俱全。
齐忠端过那碗热汤,又惊又喜,“陛下,太子殿下还是……”
陛下就这一双儿女,亲生骨肉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但话说一半,剩下那截在对上帝王眸底的冷色时,瞬间湮没在喉咙里。
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齐忠急得眼下两圈乌青,但又劝不了。陆怀大半辈子都不是坐以待毙的倔犟性子,换作从前,像绝食这种以自身作为威胁的方式,最无用。
何况对方还不知道。
但他就是在赌,和自己赌。
尽管当年半哄半求将人留住,但心里始终悬着一线,摸不着底。这么久就算是条狗,也该生出点真情了。
一想到此后不再相见,原来她对他全是虚情假意。从前不敢面对的种种幻象被戳破,心脏便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闷痛的呼吸不过来。
心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他病倒了。
帐灯微弱,长安公主冒着风雪过来时,看到近乎如花草枯萎,一副万念俱灰的父亲,被吓的不轻。
“阿爹?!”
陆怀以往最疼这个女儿,如今却是连她也没搭理。陆云祉暗暗心惊,转头去看愁眉苦脸的齐忠,“阿爹病了吗?”
后者回答,“陛下多日未进水米……”
“阿爹这是做什么?回头阿娘见到,不是让她担心吗?”大公主绕到他面前,显然也没想到才几日,陆怀就快把自己养死了。
听到尚芙蕖,对方终于有了反应。
握着瓷瓶的修长手指收紧几分,睫羽颤了颤,话语虚弱道,“她还愿意见我?”
“阿爹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夺过齐公公极有眼力见端来的米汤,大公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现在管不了皇弟了,但阿娘的话他还是听的。”
“红叶说什么弟弟裂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有点听不懂。所以阿娘是去善后他的事了,不是不要你了。”
结果他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回头尚芙蕖要是看到……
陆怀沉默下。
“今晚吃什么?”他不闹绝食了。
老老实实将自己养着,直到尚芙蕖回来那一天。她回来的很快,他甚至来不及将自己养好。
见人消瘦一圈,眼珠子险些瞪出。
“怎么回事,儿子派人折磨你了?”
“没有。”陆怀摇头,将梅花递给她,不好意思说是想她想的。
“太清闲了,不太习惯。”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是胡扯,但卷王有百分百有信服力的。
于是尚芙蕖信了。
她抱着梅花来回镀步,“那对南珠沾过宋党的血,你嫌晦气没给我。之后换给魏家老夫人作药引子,但咱们儿子脑子出问题了,硬说是转赠给魏家长女。”
魏家那位姑娘又向往宫门已久……
见她走来走去,晃得人头晕,陆怀索性伸手拉着人坐下,“所以,迁都的事又是哪门子主意?”
“这是云心法师的话,说我们儿子这病要是想好起来,就得迁到南边去。”尚芙蕖摸摸他骨骼更加明显的手腕,叹了口气,“他就不适合坐这高位,也不愿意成亲……”
太子的病早晚瞒不住。
后继是件大事。
“不用担心。”顺着她的十指,陆怀缓缓扣入,“他要是实在不愿意,也不强求,让祉儿的孩子来就好。”
其实他更属意女儿,但穷兵黩武,厉兵秣马后,又逢天灾岁旱,民困国贫,来不及为长安铺好路。
而且陆云祉随尚芙蕖,赶一下动一下,不赶就不动弹。
这主意确实能行的通。
尚芙蕖叫人搬了自己东西进来,一看就是打算在此长住。但陆怀还没来得及暗暗高兴,便叫她翻出那堆安然无恙的药包。
露馅了。
“陆子昭!”
第199章 番外完】
陆怀旧伤一直未愈。
每逢阴寒天气便容易复发,年轻时习武身子骨结实,岁数上来后就逐渐吃不消了。冬日里同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过去帮忙暖暖手。
冰坨子一样。
但尚芙蕖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
安王与他势不两立,当年那支箭上必定是抹了毒的。
两人游历多年走走停停,她留意了多少名医与良药,效果都微乎其微。不知第几年,春寒浸骨,他病重一场后,再也没有力气起来陪她游山玩水。
难得天光放晴,风烟俱净。
屋里的药气浓重,苦涩的气息仿若一只钩子,能探进人的喉管将五脏六腑都勾出来。尚芙蕖进来推窗透透气时,正好撞见陆怀靠坐在那儿,半垂着眼帘,手中拿了样什么。
看到她笑着招手,“盈盈,过来。”
日光斜入室,陆怀那张苍白面容被映得几乎透明,几乎要融在这明艳的春光里。他语气柔软,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这几日我总是梦到从前。”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廊下躲雨。”
尚芙蕖默了下,说道,“记得,你当时还给了我一把伞。”本来她都记得外出带伞了,再后却又不记得。
许是药汤有些烫,她捧着药碗的手无端微微颤抖,“你快些好起来,今年还没陪我去放纸鸢。”
“好。”
其实是好不了了。
陆怀对自己身体很清楚,他能感觉到生机犹如凋谢的花朵,速度缓慢但不可逆地走向枯竭衰败。
死亡于他而言,并无恐惧。
这一生能做都做了,尽己所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唯独放不下尚芙蕖,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夜里,又落了一场春雨。
陆怀如今不肯与她同榻而眠,怕过了病气给她。隔着厚厚的幔帐,能听到他刻意压抑的喘息,心里钝刀子割肉般难受。
尚芙蕖睡不着,爬了起来。
庭院凄凄冷雨,那树将开未开的桃花被打落,连同那条挂上去的祈福带。她默不作声捡起,藏入袖里。
不同面孔的大夫又来了好几拨。
但陆怀还是醒得越来越少了,大半时间都是在昏沉间度过。日光辗转,他又梦到许多从前,一页页像书在眼前飞快翻过。
但许是知道后面有这么一个人等着,少年往前的那些经历,再难激起半点波澜。只占据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尚芙蕖缠着他扎纸鸢,胆大包天坐到书案上笑吟吟望着他,贪玩回宫太晚晃着他的胳膊哄人时的模样……
再想第二遍,便觉全无遗憾。
假若苦难修来的是相遇,甘之如饴。
这日,他醒来的很早,突然提出想喝她煮的粥。
尚芙蕖娇生惯养了大半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最后忙活一上午,只端出一碗煮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但他还是喝了个干净,甚至头脑清楚地叮嘱她,“盈盈,这个给你。”
一样事物落入掌心,尚芙蕖低头,看清那件东西——竟是虎符。
她心口忽地一紧,想起儿子造反那年,他无动于衷……
陆怀却并未提及旧事,只枯瘦如梅枝的手缓缓合上她的掌心,说道,“别怕,没人敢对你不好。”即便他不在了。
这些时日思来想去,不论将她交待给谁都觉得放心不下,担心她被人欺负去了。即便是亲生儿女,也怕有所亏待。
尚芙蕖知道他是为自己谋划,抱着人久久没有说话。
他很安静,一如初见那般。
气息却渐渐在她怀中消弥,拥过无数回的熟悉身躯也在变得冰凉。生老病死,绕不开的天理,所以尚芙蕖一滴眼泪也没掉,只静静给他盖好被子,拔下那支戴了大半辈子的蝴蝶颤珠簪,正要放入他手里。
一翻对方掌心,却有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枚微有旧色的锦囊,里面是两缕系在一起的发丝。
他摘了象征身份的玉扳指,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要,唯独带了年少时两人结发的墨字锦囊。
尚芙蕖恍恍惚惚出了门,珠帘在身后碰撞着发出如泉水淙琤的清脆响声,却也没唤回她的魂。
数日前的那条祈愿带,在袖中被捏得绵软无力。侯在门外的小蝶推着几只半人高的木箱子过来,担忧望着她。
“娘娘……这些都是陛下留给你的。”
木箱被打开,数百上千的纸鸢点缀明春,鲜艳的颜色宛若锦簇花团,赤英霞烂,直至眼中再也盛放不下。
一年一岁,千千年便是千千岁。这些都是他卧于病榻时亲手扎的。
大约是想祝愿她长命百岁,但又觉得百岁太少,索性就接着往下做的……他终究不愿意食言。
春时已至。
又是一年好景,山清海晏。
第200章 现代】
博物馆里的冷气开的很足,大有空调费不算钱的架势。年节假期客流量可观,乌泱泱都是人头。
一群学生打扮的少男少女,正聚精会神望着台上的落地大屏,里面播放的是今日帝后陵墓文物展出的主角——昭明帝和元宸皇后。
那道女声介绍,“中兴者,在一世之间,因王道衰而有能复兴者,斯谓之中兴。昭明帝便是青史上有名的少年英主,于权臣犬牙交错间游走,蛰伏数载强势夺权,而同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位少帝终其一生只有一位皇后,鹣鲽情深,这是极其少见的……”
没有红白玫瑰之争。
白月光朱砂痣都是同一人,产粮吃粮的都和平许多。史书里的偏爱,处处留痕。
昭明帝前半生如履薄冰,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复,而后半生那些破例和遭到诟病的点,在细细分析后,发现无一不是为妻子铺路。
因此也成为史同圈帝后纯爱top,其它真的假的不知道,但这一对绝对是真的。
女声又开始介绍起元宸皇后,功列本纪。青史上这位皇后长寿,在昭明帝驾崩后二度回京,辅幼主上位,垂帘听政,治国才能出色,是大辰盛世的奠定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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