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迅速弥漫!
人群瞬间像被浇了开水的蚂蚁洞,纷纷惊惶炸开,四下逃命躲藏。
隔着面前的十二串白玉旒珠,能看见刺客微弓着腰背,提剑迅疾地拾阶而上。
目标清晰。
直朝他冲来。
这些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不留情的杀人机器出手狠辣。没过多久,上前阻拦的御林军就落了下风。
眼下有人凶神恶煞杀出重围,齐忠伸手就要挡在天子面前。
但被身后之人一脚踹开。
“滚。”
凤目微微眯起,从这些人出现起,陆怀便认出来了。
——是安王与长公主的残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今日朝臣嫔妃皆在场。
寥寥几个,他并不打算暴露暗卫,身体也比脑子反应更快地要去拔腰间的长剑……哐当。
方提劲运气,眩晕无力感涌了上来。
手腕一软,长剑在地上撞出一声清响,清楚的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
陆怀咬牙。
早说了让那个老医官下点猛药,非得磨磨唧唧保守治疗……数日不眠不休加悲不自胜,身体已经熬空到一种超出他想象的地步,此刻内劲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台长风烈烈,袖袍不住翩跹。
他陡然脱力,身形不受控制向后仰去,坠入冰凉的江里。
“陛下——!!!”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宁静过了。
那水极深,掉下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便轻易吞没了他。
水流湍急,浪潮激荡,似有鱼群从袖间穿行而过,裹挟着他沉往更黑暗的地方去。
眼皮重若千钧,但他的意识仿佛就站在江面。
冷眼看着那个身穿冕服、象征尊贵身份的自己被世间最柔软无形的双手掐住脖颈,一点点缠绕、窒息……
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直到一双细白的手从身后环抱上来,他看到少女那张焦急的脸。
今日祭祀大典服饰繁琐沉重,她长发和衣裙俱被打湿,拆了首饰,但浸透江水的裙裳还是沉甸甸像块石头。
无奈之下,少女只能脱掉外裳。
但也不敢扔,怕飘到哪里去,万一被那些刺客看到了,惹祸上身。
因此只拧成长条状的绳子,绑在两人手腕上,防止被风浪冲散。
她水性极好,在水中灵活的像条鱼。烟雨之地孕育出的女儿,骨肉灵秀,即便是汹涌澎湃的江浪也能驯服。
而身躯紧贴之间,没了那层外裳,少女独有的柔软弧度更加明显。那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随着潮湿的呼吸起伏,浃髓沦肤。
她自然不是故意的。
但,陆怀头脑一片空白。
…
天已经暗下来了,乌云遮蔽半轮残月,只施舍下几缕黯淡的光。
尚芙蕖终于摸上岸。
她将自己手臂搭到脖颈上,像只刚爬上来的水鬼一样,踉踉跄跄,拖着步子往一处山洞里藏身。
期间还倒吸一口凉气,“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一个……”
她特意躲开灯火通明处,摆明谁也不信,只等太后的人手。其它的不懂,但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
夜风冰凉,方才只顾着搬人没注意到,此刻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才觉得难受。
解开两人手腕间麻花一样的外裳,时间长了,磨的肌肤生疼。
抬手一看,果然红了一大片。
尚芙蕖又试好几下,终于笨拙地升起一堆篝火。
噼里啪啦,温暖的火光驱散四周黑暗。
将自己那件皱巴巴的衣裳用枝桠叉上去,摊开烤着。
正犹豫皇帝的冕服能不能也用树杈子烤时……借着明亮的火苗却瞧见他脸色有几分不对,过分苍白了。
可唯独眼尾泛着一段桃花色,薄唇更是殷红如血。褪去平日生人勿近的疏离,此刻平添几分脆弱,在这四下无人的寂寂深夜里,昳丽的仿佛话本中勾人魂魄的精怪。
尚芙蕖赶忙上前。
“陛下?”
探了探鼻息,是有气的。
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才大着胆子触上他的额头。
果然,烫的厉害。
这四下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件外裳干脆不烤了,用湿漉的袖子一角搭上他的额头。
又担心方才可能在江里呛了水,少女掌心顺着往下挪了挪,落在他胸膛前。
“不行,这大不敬啊!”
她收回手,又伸过来手,几个回合后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只落在他衣襟前的手没有再移动了。
陆怀正想着特殊时候特殊处理,也算不上是冒犯。等到时候醒来,他就体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思绪方定,却有温热柔软骤然落于唇间,剧烈的心跳声中,似有未干水珠从对方颤动的睫羽,滴在他面庞上……
她,这是在做什么?
潮湿水汽模糊了火光轮廓,只剩下柔和的一道影,如水轻漾。
陆怀愣了下,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第一反应却不是厌恶,明知是不对的,大不敬,不该是这样的……但有生以来,他的身体第一次不受控地给出陌生反应。
难言的酥麻。
许是发热的缘故……但砰砰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之间的每一下激荡。
少女发尾也是潮湿的,从他脖颈间缓缓扫过。她抬起头,又去反复按压对方胸口。成效显著,陆怀确实吐出好几口水。
可方才那些,醒来后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是在后半夜醒来的。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篝火燃烧的细微动静。
少女就坐在他身旁,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脑袋藏在臂弯间,仿佛某种休憩的小动物将自己缩成一团。
两人身上都只有薄薄一层里衣。
他退热时出了汗,还没干透就又湿了。
陆怀微微动下身子,想要换一件篝火上已经烤干燥的。但肩侧倏地一沉,有人将脸枕了上来……
第194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5】
清浅的呼吸拂过颈侧,他一下子僵硬了脊背。
很古怪。
他就算再怎么虚弱,也不该被一个没有半点拳脚功夫的少女,一碰就卸去浑身力气……想是这样想的,人却一动也不敢动。
但他身上太湿了,水汽悬于鼻尖。少女眉心微微动了动,很快幽幽醒来。
江浪汹涌,她一个女子要拖着和自己有身高体型差的男人,非常消耗体力。所以守夜时才支不住睡了过去。
似没分清眼前情景,她愣了下才回过神。
四目相对后,仓惶与他拉开距离,耳缘染上绯色,正要说些什么……山洞外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洞穴空旷幽静,因此声音容易被放大。来的不只有一两个人。
对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连草叶被踏过的哗哗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尚芙蕖直起身,拽住他的袖口,唇瓣紧张抿成一条线。
看样子是要让他往里躲。
她找的地方倒是极有技巧,不仅仅隐蔽性好,还留出一条退路。
可陆怀反手将她拉到身后,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出声,先静观其变。
来者步子凌乱,听起来倒不是那些刺客,更像是某户人家的家丁下人。
果不其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有年轻男人的声音,随着发尖的水珠滴进衣襟,冰凉凉落在心口——
“芙蕖?”
芙蕖……尽管未曾见过面,他还是能猜的出来是谁。
“孟哥哥!”
她听出声音,两眼亮了起来。拽着并不怎么紧的手被挣开。
少女提着皱巴巴的衣裙,话语里难掩雀跃,“孟家哥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说来也是巧合。”
孟朝进笑道,“有家仆今早在河边捡到一块帕子,我认出是你的,又打听到昨日祭祀大典闹了点动静,就带人过来寻你。”
两人寒暄几句,孟朝进忽然提及,“芙蕖,还有尚伯父的事你不必过分担忧,以你我两家之谊,定当全力相助。”
尚芙蕖忍不住抹泪,“是我不好,连累了阿爹……”
当日挣扎反抗的代价,便是从她亲人身上讨回。
听着孟朝进轻声安慰她,陆怀静静靠在石壁上,望着火堆余烬,其中焰红闪烁,经过一夜燃烧后余温仍旧炽热。
对于这次半步不离地相护,心里也有了估量。她不顾一切跟着跳下来,为的是救入狱的父亲。
为保命她得罪了宋党。
所以,自己这个唯一能与宋党抗衡的皇权代表,要是死了,尚家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非亲非故,必有所图。但亲耳听到这些,喉咙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
不论有无企图,这份恩情都无可置疑。但真正让他噎得厉害的……恰恰是那个非亲无故。
“对了。”少女终于想起他了,“陛下还在里面呢!”
第一次听说这人,是从暗卫口中得知的。
他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君王。
旧情二字,当时听来只觉轻飘飘,还能轻拿轻放。不知从何时起,却越来越像一块被细绳系起来的铁块,悬在心尖上。
沉甸甸的。
随时有可能掉下来……
面容温和的年轻男子走到他面前,视线交汇那一瞬,灰烬中的火花乍然跳了一下,炸出声响。
两人之间似有静默。
气氛微妙,但终究是孟朝进垂下眼帘,“草民恭请陛下圣安。”
只一眼他便有预感。
尚芙蕖此生都不可能出宫了。
…
遇刺一事闹的满京风雨。
从看到刺客第一眼起,他就把剩下的算盘全都打好了。
长公主和安王是已死之人,不足为惧。所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口黑锅都得是宋党背。
水里飘一会儿,就换这么个难得机会,稳赚不赔。
长舒一口气,他搁下手中朱笔,盯着案前翠绿欲滴的云竹。面色和语气都无波无澜自然而然地问起。
“尚美人今日下午做什么了?”
她救过他一次,理应回报,所以多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为什么给她晋位份,还要专门绕一个大弯子把后宫所有人都往上拔一级,他就说不出来了。
天气渐渐热了,偶闻几声蝉鸣。
齐忠擦了擦额角上的汗,说道,“去赵容华宫里了……”
见他神色略有迟疑,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天子眼都不抬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铺开奏疏。
“说。”
“是、是是是……”
想起穆太后的吩咐,齐忠两只眼左右各晃了一圈,才硬着头皮开口,“陛下您为何……不直接去尚美人宫中坐坐?”
天子过问这位美人,次数多到异常。他这近身伺候的内侍,只要脑子没被门夹,就都能看出异常。
太后自然也注意到了。
一滴朱砂溅在墨黑字迹上,眨眼间便晕染开,而原本红黑互不侵染的两色,此刻迅速融成一团。
不知想到什么了,陆怀眉睫微动。
“这话是太后让你说的?”
周遭寂静片刻,锐利如剑的眸光从头顶落下,齐忠后背出了冷汗,自知说错话了,慌忙跪伏在地。
额头死死贴着手背,一言不敢发。
“你去回太后,朕不玩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套,待风波平定便遣散后宫。另外,记清楚了——”
冰棱般的音色刺了过来,“谁才是你的正头主子。”
但话是上午放的,下午就打脸了。
关押在刑狱中,还没来得及处置的那批蛮族俘虏,其中有一名蛮族女奴,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竟逃了出去。
新柳迎风拂动枝条,缓缓舒展身姿。沐浴在日光下的皇宫依旧一派平和安宁,只有看不见的角落里,数道黑影来回穿行。
齐忠才被敲打过一番,这会儿端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结果那盏试过一遍的茶水。
陆怀只用了一半,就又埋头到书案前。
六月初还不是最热的时候,所以小腹处那团火蹿上来时,他只愣了下,便随手抄起茶盏砸向对面的云竹。
砰——
瓶身碎裂,身上那份热意却依旧没有消褪的痕迹。
他太熟悉这种情况了。
一把拉开底下的暗格,取出解药,天子眉眼骤然阴沉。
“传医官!”
第195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7】
蛮夷的医术粗糙,自不能与宫中的医官相比。
战战兢兢半辈子的老医官,难得大胆放手一回,在那碗药汤里的加了许多助眠药材。
不止尚芙蕖劳累,事情桩桩件件不间断地来,连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陆怀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
幔帐半掩,丝缕如烟的安神香并不能抚平他眉心折痕。
这一觉睡得还是不安稳,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梦魇顺着缝隙又爬出来,张牙舞爪。
方才已经吐过一阵子,这会儿胃里火烧火燎般疼的厉害。
鞭子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血珠飞溅。他听到父皇被撞破后挂不住脸的厉声斥责。
而过去数年一直如此。
随着怒骂,越来越多催促声加入其中,纷乱刺耳。喊他太子、喊他陛下,让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往前跑……浪潮般兜头罩下,压的他喘不过气,爬不起来。
严冬那支箭矢劈开他的身体,剧痛撕扯筋脉肺腑,仿佛钻入一尾毒蛇。直到今日还藏匿在他身体里,而每逢阴雨天气,都会进食他的血肉。
母后长年禁足,无人可以求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季在眼前轮转。从春到冬、从姹紫嫣红到飞雪漫天,最后归为沉寂,连同他一起坠入黑暗里……
直到有一双细白的手从身后抱上来,少女将他拖上去,好奇问道,“你跑到那下面去做什么?”
他沉默许久才道,“许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休息。”像那天在水里一样,少女身躯贴近,柔若无骨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我在这里陪你。”
温热吐息喷洒在耳际,如点燃的火种,烧向四肢百骸,眨眼间便有了燎原之势。明明已经服过解药了……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他咬牙想要推开她,身体却不听使唤,抬不起半个指头。
正因为确实这般近距离紧贴过,以至于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又清晰的。甚至因为那日昏迷而没有看清的,都被放大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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