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绝对不会逾越的距离,尚芙蕖恭恭敬敬将一样事物双手奉上,“陛下,臣妾是来还伞的。”
说罢,她又低头。
“多谢陛下。”
天子疏远于人,可那日骤雨忽至,的的确确是给了她一把伞。
等了好长一会儿,东西才被拿走。
那只探到面前的手,腕骨清瘦,修长匀称,仿若名匠的精心所雕的工艺品。
掺了风雪的水沉香,气息清冽岑寂,随着簌簌而动的玄色衣角挨近,腰间的玉珏长穗几乎拂到她身上。
对方视线似乎在她头顶上有所停留。
长睫上的雪化作浅浅水痕,但她微抬起眸子去瞧时,那道身影已经重新拉开距离,就仿佛方才只是错觉一样。
“臣妾告退。”
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次她汲取经验教训,自己带了伞,提着裙摆从凝结银霜的青阶下去。兔绒绣鞋顿时没入雪里,拔萝卜一样笨拙地往前摇摇摆摆走了两步。
少女突然停顿住,目光似乎被前面什么东西吸引住。
知道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像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弯腰偷偷摸摸捡了那枝折断的朱红老梅,揣进自己的衣袖后,又是雀跃又是做贼似地飞快溜了。
第191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3】
月过中天。
杯盏底浓浓的残茶已凉,青玉长案前折子高高堆起,宣室殿内静的只能听见更漏的滴水声。
一阵风过,烛火晃了晃。
陆怀总算从其间抬头,望向屏风后半跪的漆黑身影。
“陛下。”
今日太后安排了嫔妃探亲。尽管往常没有分出注意力过,但后宫与朝堂的那点挂钩,陆怀心里还是和明镜一样。
暗卫细细回禀了那些后妃的言谈内容。在提及菡萏轩时,却顿了顿,“菡萏轩的尚采女倒没有什么,只与亲眷聊了些家常话,不过……属下无意听到一件事。”
“尚采女与那位孟家公子似乎有旧情。”
他说这个,不是为了给天子讲八卦。孟氏家世清白,或许可以一用。
朱笔微微悬停。
少年面如古井不起波澜。
孟家公子……原来是有旧情在前,难怪她想出宫。这样也好,他尽量少耽搁她几年,早点把人放出宫去。
又是夙夜在公,一宿未眠。
他眼下乌青更重,下了朝便听齐忠说,小王爷进宫玩了。
没过多久,又弓身过来说小王爷在御景园碰到尚采女,一路跟着她屁颠屁颠去了菡萏轩。
天子脚步停住,眉心微凝。
问了才知道,今日是各宫嫔妃前去寿安宫的日子。
御景园作为菡萏轩去寿安宫的必经之路……也不知道陆扬这小子怎么想的,明摆着是故意守株待兔。
齐公公琢磨着他的神色,试探性开口,“陛下,那小王爷……”
“去把人接回来。”
扎着尖尖羊角发髻的小男孩被领到他面前时,嘴角的糕屑都还没擦干净。陆扬给他行了礼,张嘴第一句就是,“皇兄你要多吃一点,还要好好休息。”
他还是个孩子。
不懂局势动荡,风波诡谲,但能看出陆怀眸底遮盖不住的疲倦。
天子神色软下几分,摸了摸他的头,问,“怎么跑到别人宫里去了?”
两人关系亲厚。陆扬扯住他的袖子,仰着脸笑容灿烂,“我就是觉得她很像阿娘,她请我吃东西,还给我讲故事。”
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往上挪了挪,只能抓住他两根手指。小孩掌心温暖柔软,蹦蹦跳跳往下跃了两阶。
“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叫盈盈。”陆扬翻过他的掌心,认真写给他看,“皇兄,就是这个盈盈。”
开过尚盈盈。
应该是小字……
“皇兄。”
胳膊被晃了晃,孩子踮脚,满怀期待望着他,“我能再去找她玩吗?她真的好像阿娘啊。”
事实上,罗太嫔在他襁褓之际就出宫离开了。
样貌也与尚芙蕖无半点相似,不知陆扬怎么就觉得像。
他没有当即同意。
眼下时期特殊,蛮族屡次进犯,南下之心不死。为防节外生枝,本想等熬过这段时日再答应。
但没有想到……向来懂事听话的陆扬,竟会偷偷跑去见罗太嫔。
淫雨霏霏,连日不见晴。
低垂的帘幕昏暗,苦涩药气如同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揪着人的心脏。天子病了数日,面容苍白,孤灯微弱,照出一种近乎易碎琉璃般的透明。
齐忠不敢看他,头颅低到胸膛里,声音艰涩,“陛下,小王爷的尸体……是在云天寺后院的井里找到的。那处偏僻无人,要不是扫地的小沙弥发现不对,只怕还发现不了。仵作验过了,说是生前应该吃了花生致使过敏,呼吸不畅。所以才……失足掉入水中。”
最后那句,几不可闻。
陆扬对花生过敏,这不算什么秘事。平日即便去他人宴席上做客,主家也会小心避开这一点。
但作为亲生母亲的罗太嫔,并不知道。
这几日旧伤复发,疼到难以入眠。熏笼里的香有些浓了,胸口沉闷的喘不过气。冗长沉默后,陆怀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身边的奶娘和侍卫呢?”
一开口才发现,哑的厉害。
运粮路线泄露,京兆的暗卫都被紧急调过去作为填补。捷报与噩耗,前后只隔了不到一柱香时间。
齐忠咽了好几下,才压抑住喉咙里的颤音,“就在外头。”
人很快被带进来了。
出了这么大岔子,几人都像是被抽去魂魄一样,满脸迷蒙恍惚。
龙体抱恙,齐忠代为审问。
睿王府的人手都是陆怀亲自一个个挑的,不敢有半字隐瞒,问什么答什么。
脉络渐渐清晰。
除去贪吃爱玩,小王爷性情温和,所以不止陆怀没有想到,奶娘等人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戒备。
这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借着喜宴上吃坏肚子去茅房的借口,偷偷溜了出去。
但仅凭他一个孩子,是怎么打探到去往云山寺的路程,其中细节值得深思……
奶娘哭着磕头道,“陛下,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但在这之前,小王爷经常半夜说梦话喊阿娘。”
便是梦的多了,想的常了,所以那日才会主动靠近尚芙蕖。
一种变相的代偿与自我满足。
准点过来的老医官默默摆出脉枕,为天子卷袖施枕。殿内寂静,只闻更漏声声,陆怀阖目仰靠在侧榻上,脖颈青筋浮起,薄唇无血色。
细长银针刺入皮肉。
一连数十针,针针锥心之痛。
喉头涌出腥甜,冰凉指尖难忍地发颤。那名老医官被吓一跳,终于抬起头,“陛下?”
“无妨,做好你的事。”
陆怀平复好呼吸,再睁眼要说些什么,面前跪着的奶娘等人嘴角已经溢出细细血丝。
黑血为毒。
她俯地的双肩颤颤,似即将被霜冻打落的枝叶,“奴婢等人疏忽职守,照看不力,实在心中有愧,来向陛下请罪前已经服过毒了。小王爷从襁褓中就交给奴婢照顾,奴婢答应过小王爷,说要看着他娶妻生子……”
天子脸色冰冷。
“朕没有人命陪葬的嗜好。”
老医官赶忙上前去施针,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名奶娘已是七窍渗血,身躯逐渐僵硬,“小殿下最怕孤零零一个人,奴婢得去为他掌灯……”
她咽了气。
摊着两只沾满黑血的手的老医官,下意识茫然无措地去看天子。
后者身形晃了晃,忽然往后踉跄。
“陛下?陛下!!”
第192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4】
蛮族平定这一年,还梳着总角的陆扬,尸身被放在小小的棺木里。
长风自甬道尽头灌入,呜呜作响,如泣如诉。钵子里的火舌跟着左右晃动,像是困顿的灵魂拼命想要从中挣脱而出。
齐忠远远跟在后头,心惊胆战地看着天子平静站在棺椁旁,低着眉眼给孩子整理领口衣袖。
春寒料峭,天空还下着细如牛毛的小雨,阴寒直渗入骨缝。他撑着伞,只穿了单薄的衣裳,袖袍被风吹起。
那双不久前分明还是柔软暖和的小手,此刻苍白冰冷的不像话。人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免不了浮肿。陆怀一言不发,默默看了一会儿。
将他脖子上沉甸甸的长命锁塞入衣襟。
又歇了片刻,这才慢慢扯下腰间的那半枚玉珏,一同放入棺中。
“别怕,皇兄带你回家。”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么句话,抬手就要让人盖棺。
光亮逐渐被黑暗吞噬,阴影覆盖那张小脸,仅剩一线之际,陆扬紧攥的双手中,突然掉出一块什么。
陆怀眼疾手快。
一把挡住快要合上的棺椁,将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枚许愿签。
湿漉漉的,已经发软了。
上面的字迹也散成墨团,但依稀能看出稚嫩的痕迹。
——皇兄岁岁安康,长乐未央。
万千冷雨如银针直直朝他落下,看不见的地方血珠四溅。陆怀只觉得天灵盖一凛,剧痛难忍。
直到晚间,齐忠苦口婆心地劝嘴里都发干了,他才接过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请陛下节哀顺变,保重龙体啊!”
这些都是废话。
才几岁大的孩子,焉能不痛……而今冷静下来,也该好好想想,后继之人的问题。还有几个合适的皇室宗亲幼子,可以过继到膝下?
他怀疑过宋党。
为了逼迫他去接近后宫那些女子。但仔细想想,又有诸多端倪。比起这一点,更像是纯粹的报复手段。
热汤顺着喉管涌入胃部,但他身上依旧冷的厉害,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白灯与灵幡高挂在堂前,灵柩前的火钵子烧了一沓又一沓,纸钱特有的沉闷气味缭绕在整个大殿内。
陆怀被呛的咳嗽两声。
不等齐忠急切开口询问,便先一步寒下嗓音,“赐罗氏三尺白绫。”
他是没有让人陪葬的嗜好。
此事罗太嫔未必悉知内情,但也逃不了是个共犯。
齐忠愣了下,嘴唇翕动半晌,到底还是应了声是,退去办了。
灵堂重新陷入宁寂。
直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停顿在门口,久久踟蹰不入。
陆怀沉眉,“进来!”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从半扇门后探进身体,双腿也紧随其后,一迈进来就直接曲到地上。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少女额头紧贴着手背,衣袖铺开,长拜一礼。
陆怀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对后宫向来都是避之不及,今日陆扬这般,也不准这一大戏班子过来绕了清净。
虚情假意哭哭啼啼,看的人心烦。
面前的少女,显然是偷偷摸摸过来的。她身上首饰拆的干净,妆容也洗的干净,越素越清雅脱俗。
一尘不染,令人惊艳。
但他对人的皮相并不感兴趣。从前父皇后宫万紫千红,眼花缭绕,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都见惯了,而再盛再美的花也终有枯败那一天。
所以剥离皮囊,众生皆为白骨一具。
“你怎么在这里?”
他很快又问了一遍。
话语有些锐利,和后宫众多女子一样,少女对自己心怀畏惧,态度谨慎又小心。起初还反应不过来,听到这句终于回过神,小声说道。
“臣妾求了齐公公,让他放臣妾进来见陛下一面,也见……小王爷一面。”
她话语顿了顿,视线若有若无地往棺木那边望去一眼。
陆怀冷声,“齐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还请陛下切勿迁怒公公。”尚芙蕖舀水的速度很快,尽量不漏到别人身上。
“是臣妾告诉齐公公,与小殿下还有未竟之约,陛下要罚便罚臣妾一人吧。”
她双手微微一动。
陆怀这才注意到,她衣袖下还藏了一样圆滚滚的事物。
哀思未绝,怕他耐心有限,尚芙蕖忙拿出那只布老虎解释,“陛下,这是小王爷托臣妾做的布老虎。”
老虎?
什么老虎?
望着那只不说清楚,没准都能认成钟馗的玩意儿,陆怀沉默了。
少女接着道,“民间的母亲在孩子幼时,大多会做一只这样的。那日小王爷提及很想念自己母亲,就央着臣妾做了这么一只……”
本想等他下次进宫拿给他。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说罢,她便垂首敛目不再言语,只压低纤细如柳的腰肢,身躯被笼在他衣袍投落的阴影里。
烧了一半的纸钱掉到身边,眼见火舌就要舔舐上少女裙带时。
陆怀终于哑声道,“起来吧。”
他话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倦。
尚芙蕖大概也能理解。
这场转败为胜的大战才结束,还来不及休整和庆祝,就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会觉得累。
但她不敢慢。
收起思绪,匆匆放好那只小虎正要退下,天子倏地指了指边上空着的蒲团。
“就当朕欠你一个人情。”
火光摇曳,少年帝王深邃俊美的五官陷在燃烧的烟雾中,迷蒙不真切,只隐隐流露出一线脆弱。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说上话,有来有回且不是单方面礼仪性的。
尚芙蕖不敢细看,再度低下头,“臣妾不敢。”
打击来的太大,太后早前就昏迷过去了,其余那些人还得等天亮才能正式过来。所以,灵堂内只有他们二人。
尚芙蕖还从未和这位九五至尊共处一室,不禁脊背僵硬,浑身不自在。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旁斜一下。
好在没跪很久,在他人到来之前,天子就准许她回去了。
“臣妾告退。”
她微侧着身子,从自己面前低头而过,距离比平时稍微近了点,可以闻到女儿家衣角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陆怀这才注意到。
他竟不讨厌她身上的胭脂味道……
第193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5】
预料到外患解决后,宋党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但没想到祭祀台前会埋伏了这么多刺客。
乌泱泱的人影随黄昏落日浮现而出,那个端着呈盘的侍女惨叫一声,失手跌了祭祀用的玉器,被人一剑抹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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