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尚芙蕖没有犹豫地告诉她,“但这钱我不能一次性给你们。你们得先回去给你阿娘看病抓药,看一次病抓一次药就来我这里拿一次钱,好不好?”
小女孩年纪太小,想不通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下意识转头去看哥哥。
却见他抹了抹眼中的泪,双膝一弯,便要跪下磕头。
尚芙蕖眼疾手快扯住他后衣领,硬生生将人薅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要真为了你阿娘和妹妹好,回去之后就带着你妹妹去学里好好念书。”
州郡县邑乡聚开设的地方官学和女学,穷苦人家的孩子有免,这几年初见成效。尤其是女帝登基后,由赵梁为首一众出色女子开始频繁在世俗面前露面,女学从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
小男孩强忍着眼泪,“可、可我们都去念书了,谁来帮阿娘干活?”
“我瞧你阿娘这手绣活不错。”尚芙蕖翻了下那块帕子,打量上面精致的花样,说道,“等她好了,我正好认识个有收绣娘的坊子,在南水州也有一家,银钱又给的大方。只要不大手大脚,赚的也够养活你们一家三口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她边说边起身,伸手招呼来屠雨,让她去买两套干净衣裳和鞋袜过来。正好当铺邻着的就是衣坊,来去很快。
这下再迟钝的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遇到贵人了。
小女孩眼眶红通通地望向她,像只被雨淋湿终于找到暖和地方待的兔子。尚芙蕖只当没看见,噼里啪啦胡乱拨了两下算盘。
“这个就当你们赊的,先欠着我,等长大以后再还吧。”
她开当铺的意义就在这里。
送走两个孩子,让人拿上那支簪子去报官找金家算账。铺子重新安静下来,柜坊被擦的一尘不染,尚芙蕖摊开上个月的账本,算盘越打越蹙眉。
直到木梯嘎吱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陆怀不知站在那儿看多久了。
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含着笑意问道,“又亏了?”
语气笃定。
“对。”尚芙蕖捂脸,拧着裙子奔他而去,“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同样都是爹娘生的,阿姐能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到她这里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挣进口袋过。
“人各有所长。”陆怀对她的滤镜,厚到眼都快瞎了,而且这一戴就是一辈子,抱着她极其耐心安慰,“你天资聪颖,其它事都是学得极好的……”
“是吗。”尚芙蕖接过他藏在身后另一只手里的今年新扎纸鸢,“但那天你喝了我亲手炖的鱼汤,可是躺了整整一日。都吃昏迷了,嘴里还在夸我做的好。”
“……”
见他沉默不说话了。
尚芙蕖关上大门,将外头幌子摘了下来。牵着人一边出去,一边念叨,“鱼有毒不知道看就算了,但苦胆没去干净也不知道说,尝第一口就该清楚了,亏你还能把一整碗吃个精光。”
陆怀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
蒙蒙雨幕被掀去,晴朗如洗的天光倾泻。南地的春末依旧满目锦绣,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他问道,“去哪?不看着铺子了?”
尚芙蕖笑道,“放纸鸢,生意没这个重要。”
第189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1】
(偏向男主视角的原作)
薰风南至,湖畔的柳枝绵软无力垂着。聒噪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催的人愈发心浮气躁。
齐忠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向案前那道修长人影。有光影从漏窗洒入,游走在冕服的织金暗纹上。
啪嗒。
滴水更漏清晰可闻。
他留神注意了片刻,见天子没有半点动静,不由硬着头皮弓身提醒,“陛下,今日后宫设宴,各宫嫔妃聆听太后娘娘教诲……照着惯例您圣驾……”
后半截话蓦地断在喉咙里。
翻动书简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停顿在原地。少年帝王抬起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瞳珠漆黑深邃,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平静的看不出喜怒。
齐忠心头却是紧了紧,垂首不敢再多言语。
采选良家女入宫一个月,天子也不痛快一个月了。
但人送都送进来了。
再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况且天子不近女色,已是人尽皆知之事。从东宫起,便不让侍女踏进内殿,也不让近身伺候。安王在这个年龄,早就收了不知多少个美人。
所以外头不免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天子不喜女子。太后背着他自作主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缘由……
正当他以为天子今日不会过去时,许久,那方砚台忽地被人移开,极淡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走吧。”
可行至半路,天际乌云忽然如同翻墨,眨眼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两道的繁盛夏花被这豆大雨珠打的东歪西倒,远处那群翘首以盼的美人也捂着脸,落汤鸡般被雨水浇的形容狼狈,惨叫连连。纷纷各自散开,找地方躲避。
“哎,怎么下的这么大的雨!?”
齐公公赶忙护着天子往一处檐下去。雨线密稠如幕,浇的眼前天地一片白雾朦胧。像这般,即便撑伞也难行。
一宿未眠的太阳穴隐隐胀痛。
而每逢阴雨天,心口的那道沉寂箭伤便会苏醒,像有万千只蚂蚁从身体里爬出,啃噬撕扯着他的血肉。
揉了揉眉心,陆怀望着面前的雨帘。
等会儿他与王砺还有要事相商,不能耽搁在这儿……
不过这场雨来的也算及时,省得和那些陌生女子靠的太近。
他不喜欢脂粉气味……
齐公公看出来了,赶忙让几名会拳脚身形健壮的侍卫,去赶车驾过来。
水汽弥漫。
廊檐那一头倏地传来声响,嘲哳雨声与脚步声急急而落,有少女提着衣裙,呼吸急促地撞入。
铜铃轻响。
天子下意识回眸望去——
少女一头一脸都是水,背对着的光影在身后收拢成束,看不清面容。只能窥见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像振翅的蝶。
啪嗒。
有水珠从中滴落。
短暂的四目交汇,他淡淡移开视线。
对方咬了咬唇,有片刻慌乱。她似乎是和自己的侍女走散了,明白他不喜女子近身,也没有要上前见礼的意思。
只张望下周围,很快环抱住自己,非常识趣地缩进廊柱后面一个角落。
她团的很严实。
只有一小角石榴红的裙裾还露在外边,淌着淋漓水痕。
周遭雨声如潮漫涨。
陆怀耳力过人,能清楚听到那道压抑紧绷的呼吸声,在尽可能压制着,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如多年前,他在墙角底下捡到的皮毛湿淋的瘦弱黑猫……
车驾很快过来了。
齐公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掀出干净的袖子里侧,要扶他上去。但天子反手夺过他的伞。
“陛、陛下?”
宫里头的内侍比外头一些姑娘还要精致讲究,伞上系了流苏坠子,滚过被洗的干净的伞面,如莲叶上的露珠,此刻顺着他清瘦的腕骨滑落在地。
“脏了,换一把。”
他将伞往后一扔,头也不回地进了车驾,左右侍人面面相觑,却皆不敢言。
时夏七月。
他在自身困于深海挣扎之际,动了无用的恻隐心,给了一名连脸都没看清的陌生少女一把伞。
而正式得知她的名字,是在后山兽圈。
那是一场针对他的局。在沈杨两派倒下,明面上相安无事多时后,由宋党率先发起的底线试探。
失控的猛虎咆哮扑来——
杯盏狼藉,酒水倾倒。场面混乱成一团,众人争相尖叫着逃命。凌乱脚步踩踏着枯枝败叶,发出碎裂声。
兵荒马乱中,只他一人站定在原地,指尖压在腰间冰冷的长剑上。
沉闷的乌云笼罩在天际,透过薄薄秋霜,宋太师面上慌乱担忧的神情,似一击就碎的面具,浅显的可笑。
旁人畏惧猛虎。
他却另有猛虎要面对。
宋党暂时还不敢要他的命。幼年习武,一只猛虎算不上威胁。可即便知道幕后那只手,也只能暂时装聋作哑。
锋刃出鞘,雪白剑光晃眼。
照出野兽贪婪狰狞的獠牙,也映出不远处树后那悄悄将自己团成一团的纤细身影。一面凶悍,一面柔弱。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一小角衣裙……他认出来了。
与自己完全不同。
她应该是极其怕死的。
但很聪明,没有一味逃跑,而是选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这次她没有和侍女走散,是拉着人一块躲的。
直到那只猛虎,彻底毙命于他剑下,少女这才揉乱鬓发,学着其它后妃的模样,西子捧心哭哭啼啼跑出。
鲜红的剑穗被血染得更深。
温热顺着修长指尖缓缓滴淌,陆怀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能入选的良家子都是州郡闻名的美人。
南地的美人又是用水塑造的骨肉,轮廓柔美,眼含秋波,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散落长发下,更添凌乱破碎之美。
她提着过长的衣裙,腰间佩环叮当作响。甚至哭的太投入,忘记看路还崴了下脚。只能由侍女搀扶,一边继续嚎着,一边拖着腿一拐一瘸往前。
在这一票虚情假意的后妃中,她是装的最不像的那个。
只因在成片抽抽搭搭中,她是唯一一个哭起来嗷嗷叫的。
擦拭干净剑上鲜血,陆怀缓缓低垂眼帘,清楚听到太后喊她——
“芙蕖。”
是莲花的意思。
第190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2】
行走于刀尖之上,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外物。
但在一众后妃中,确确实实记住这么个名字、这么张脸。之后几年光阴里,陆怀出现的次数依旧只手可数,仅在年节礼节性去寿安宫露下脸。
偶尔会碰上她,远远的。
她是少数的清醒识趣的嫔妃,有时即便看见他了,也会装作没瞧见扯着侍女跑开。
但没发现时,被他撞见过——蹲在湖边和贴身侍女讨论鲤鱼刺多卡喉咙,要怎么烧才能好吃。捧着太后的经书跟上供一样,还说要是出不了宫,这就是自己后半生的财神爷。大冬天又裹的像个汤圆,伸脚去踩雪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
尚文白是清流大家,字画几乎只赠不卖。尚芙蕖也只是末尾的采女,待遇自然比不上旁人。
但宫人为难她,她会直接还回去。银钱不够用,会自己用字画补贴。没有靠山,懂得到太后面前刷存在感。桩桩件件,一点点风轻云淡地搬开面前的拦路石头……尚家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子女?
尘世之人多为世俗所困,甚至可能终其一生难以走出。她却似乎从不被什么长久绊住手脚,目光永远在前,内里远比纤弱的外表强大蓬勃,盛如三春。
这是灵魂残破的他贪慕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甚至无法理解的。
于是,某年寂寂深冬。
陆怀注视着被霜雪覆盖的枝桠下,那一点灰绿色苞芽,生机蓄势待发,第一次将脚步停在她面前。
起初,只是想学。
独行之路太冷太黑,漫长的看不到尽头。走的时间久了,不免陷入困囿,将自己也绕了进去。
“陛下。”
但她只行了礼,便远远退开了。
很明显,她想出宫。
可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
那日太后圣寿,少女低调安静地坐在最角落里。而宋党要找的,就是这种不起眼翻不出什么风浪的沙砾。
于是,那樽所谓的美酒,指了她上前呈于君王。
酒中无毒,依旧是一次越线试探,但他们错了。
酒樽落地声清晰响彻大殿,酒水倾洒,溅湿裙面。
“不小心手滑了。”
她这样说。
而后,接连三次。
沉闷的哐当声似砸在人心上。
少女身形单薄,站定在原地,一步未曾挪动,唯有那裙莲花如灼流火,渐渐被酒水烧成了深色。
灯火笼罩在她身上,明灭恍惚。由宋党递来的刀,被一次次扔在地上。她在反抗,也在帮他。
一次或许不是故意的,但三次便是刻意。那壶酒已去了大半,有人从席间愤怒起身,指责如此行为为大不敬。
“这酒好不好陛下还没喝,也没说想不想喝,几位大人莫非是想效仿赵高指鹿为马,倒黑为白吗?”
莲多被世人用于赞颂高洁品行。她远比外在看起来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叛逆,灵魂滚烫的能灼伤人。
那是宋党第一次被人当面诘问,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在抛却所有的体面、顾忌、虚伪之后,毫无忌讳问出。
寒风凛冽,碎玉有声。
文人的女儿,长着文人的风骨。满殿寂静中,众人表情各异。宋党一行人望向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压根没想到半路随手牵来的,本以为柔弱任人宰割的羔羊,在这个节骨眼上竟露会出一口尖牙。
年轻的帝王望着那一地缓慢蜿蜒的酒水,垂落眼帘挡去其中神思。
这场荒诞的宴席,最终以不可控的变数作为收尾。
人潮褪去之后,只剩漫天飞雪席卷而过的清寂声音。
身上冕服沉重,他凝驻在廊下,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漆黑天幕,衣袂一角被风吹的不住翻飞,上面的十二章纹被孤灯照的发白,耀眼胜过月华。
雪势最开始不是很大。
并不是如鹅毛柳絮的大雪,而是那种又轻又细的霰雪,被风一扬,便像烟雾尘埃般悄无声息散开。
不知从何时起,变成泠泠的雪珠子,越下越急,如半斛珠洒,争先恐后地扑打在他衣袍上。
陆怀睫羽扑簌。
直到铜铃响动,声声穿过朔风。
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没有半点规律节奏,却似春雨叩响窗扉,莫名令人心底安宁,被浸的湿润一片。
他骤然抬眸——
片片大如席的雪花从天地四角压下。
咔嚓,那枝老梅竟折断了。
天子没有回头,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却微微动了一下。
“何事?”
少女没有听到细碎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那枝断了的梅花。今夜雪大,抽了风一样,吹的她差点睁不开眼。
银辉洒落在两人之间,尚芙蕖没敢靠的太近。
她眼睫上沾着雪粒,视野模糊,只能望见少年背对自己的颀长身影。这么冷的天,他没有披氅衣,上次见到已经过去挺久,他瞧着比之前瘦了不少,愈发冰雪寒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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