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匠人工技精巧。尚芙蕖摸着上面的暗扣,缓缓打开。胭脂、水粉、梳篦等都不是崭新。
目及那个躺在最里侧小小的陶土娃娃,她脸色忽地一变。
“小蝶!”
“美人怎么……”小蝶话只说了一半,便卡在喉咙里。她瞪圆一双眼,愣愣看着那个陶土娃娃。
上面五官清晰,长衫儒巾。
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模样。
“美人、美人这是……”
尚芙蕖当机立断道,“快拿去处理掉!”
孟家夫人和她阿娘原是手帕交。她幼时还和孟家大公子一块玩过。后来因孟父迁官,数年未见。
直到前年久别重逢。
她看的出,两家长辈是有意要撮合自己和孟家大公子。孟朝进人品俊秀,儒雅随和,况且家中情况知根知底,的确算是合适的夫婿人选。
于是,那日她应邀了。
花灯如潮,焰火明亮。摊主送的这对小陶人,对方不小心拿错了。她本想换回去,没成想之后便没了机会……
出神之间,只听见走小蝶忽然惊声——
“陛、陛下……”
第19章 帝王心,海底针】
小蝶低着头,人已走到殿门口。
眼见就要跨出门槛,入目却是一双墨色朝靴。
来人步子极轻,腰佩天子剑,走路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只能窥见微动袍角下修长笔直的小腿。
小蝶被吓的浑身一哆嗦,赶忙跪下。
好在还不忘手心向下,死死罩住那个陶人。
但天子的目光还是落了下来。
仿佛有一座大山沉沉压在背上,叫人控制不住冷颤。
见自己的侍女急的满头大汗,尚芙蕖赶忙上前,“陛下∽”
如往常那般,故作伸手。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先前一样被轻飘飘躲开,但掌心下实打实的触感和温度让她一愣。
清晰分明的骨节,彰显少年人的力量感。
视线相触,他似乎顿了顿。
尚芙蕖被烫到般松开,向后退去,“陛下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不问还好,一问陆怀眉心蹙起。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确实来的一日比一日早。从前下朝他都是直奔书房,伏案至月上中天。
如今,许是菡萏轩的饭菜合胃口……不等再想其它缘由,系统提示音突然打断思绪。
【本年度天灾指数:20%】
陆怀错开视线,喊道,“齐忠。”
以齐公公为首的一排侍人,顿时托着呈盘鱼贯而入。
日光从窗格流泻,那些珠翠罗绮泛起一片流光溢彩。
尚芙蕖瞬间直了眼。
她脸和性格各长各的,生的有多清雅,就有多爱俗物。
尤其是会闪的。
见状,齐公公更加笑容满面,拉长嗓子唱道,“陛下赐尚美人金压鬓、嵌东珠耳坠、双珠玳瑁簪、金爵钗、三珠钗、垂珠步摇……”
足足一大箱子。
陆怀在旁边看的真切,几乎齐公公每唱一声,她眸光就亮上一分,头上的好感度也一路直升。
不仅破零,还升到了二十。
与其说是打动,倒不如说是收买。
这原本是他想要的结果,但看这位美人和暴发户一样,只顾着欢天喜地数钱,又总觉得少些什么。
“咚。”
茶杯碰击桌面的声响,略重。
尚芙蕖回头,对上天子那双深邃凤眸。霎时,福至心灵。
“臣妾谢陛下恩赏。”
她这回笑的真心实意,不掺半点假。眉欢眼笑,婉如清扬。杏目弯起一泓,不是那种清浅的,而是如饱满熟红的荔枝,绽露出清甜内里。
陆怀暗忖,怪道有千金博笑一说。
这些总够她戴一段时间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尚芙蕖当即更嘘寒问暖,柔顺体贴,“陛下,臣妾今晚正好叫他们做了一道南水州的栗子烧鸡。用的是臣妾阿姐从南地捎带过来的板栗,个大甜糯,用来烧菜最好吃了,您待会儿多尝尝。”
她不离谱的时候,相当靠谱。
这招虽假,但先前细心观察过了,好像有用。
看起来矜贵自持的少年帝王,还真就吃她矫揉造作的这一套。
陆怀眉睫轻动,抬手示意她坐下讲话。旋即便将一条新任务甩了过来。
【治国提升至红标,奖励耕作保墒技术】
【抗旱丰产】
难怪今日给她这么多赏赐,敢情在这等着呢。尚芙蕖行云流水掏出帕子,捂着心口可怜兮兮道。
“陛下,臣妾不过一个小女子,哪懂这个?”
那一栏低的可怜。
但陆怀不会放过她。
“从明日起,朕批奏书时你就候在旁边看着。”
四书五经想要学完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她总不能一直耗在这上头。不过除去背书要死要活,她倒比想象的聪慧,有一点就通的领悟力。
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流民横行,直到他亲政后才给收拾利索。这些都是现成的人手,也是一张张等吃饭的嘴。
若能提高耕作收成,的确是雪中送炭。
清楚这是利民之策义不容辞。但一想到天子那比狗还要晚的作息,尚芙蕖还是不免俏脸扭曲。
这拿的是夭寿钱。
“臣妾还没谢过陛下呢。”她正色拜了大礼,“陛下大恩大德,岂有已时,臣妾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自己的父亲有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字画好不代表会治民。
风花雪月取代不了柴米油盐。
所以选个打下手的副职,是极佳的学习机会。
这一通话说出口后,尚芙蕖顿觉整个人都对劲起来了。
仿佛终于找准自己的定位。
果然这种名字带闪闪金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感,才是她与皇帝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
但也许数值太低,人家是六边形战士,她是六边形死尸。
陆怀反应平淡,看起来完全没有初见时那般热切。
帝王心,海底针。
琢磨不透这位九五至尊心思,尚芙蕖不敢多言,只默默埋头扒饭。
对方似乎还有事,用了晚膳便匆匆离开。
殿内堆着各种还没收拾的珠宝,小蝶猫着身子进来,额间挂着汗珠。
“美人,成了。”
她比划一个扔的动作。
声音微颤。
…
“陛下。”
宣室殿里,暗卫恭恭敬敬地将一件东西奉上前。
不过街头常见的陶土娃娃。水渍蜿蜒,侵染底下垫着的锦帕。
大小不足一个巴掌,五官神态却栩栩如生。只是在水里浸过,有些散了。即便如此,仍能辨别出是个年轻男子模样。
“陛下,查清楚了。孟尚两家交好,尚美人进宫前,与孟家长公子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据说尚家还曾有意要把人许给……”
他话只说了一半,没有接着往下。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天子手中朱笔悬停,久久不落。
御案前烛火高擎,将那张俊美面容笼在影里,看着不太真切。暗卫额头贴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少帝什么秉性,他们这些做贴身的刀刃最清楚不过……
先帝严苛,教导太子稳重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但今晚似乎……不太高兴。
一滴朱红悄然滚落,污了那行墨字。
醒目的鲜艳,刺的人心底无端升上一股子浮躁。
一想到少女故作热情欢喜地迎上来,就为了掩饰这么一件玩意儿……天子嗓音不由透出几分冷沉。
“处理干净。”
“不许留下任何痕迹。”
第20章 自愧弗如】
宫中的日子素来难熬。
尚芙蕖投入书卷之中,光阴反倒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从一张白纸开始总是难的,陆怀让她将自己处理过的政务,记写下来,带回去慢慢琢磨。
初秋暑气渐收,阶前有桂子摇落,风过生香。她抱着那本专门用来记写的册子,从聚景园路过时,正好碰上宫人们簇拥着一女子款款而来。
见对方面生,不由多看两眼。
恰巧迎上那女子回首,两人目光相撞,对方上前礼道。
“尚美人。”
尚芙蕖微讶,“你是……”
为首的侍女站出来,后背直挺挺的,同她对视,“我家贵主是段采女,入选当日染了风寒,太后特许在家静养,今日才进的宫。”
大夏天的染风寒?
尚芙蕖不由自主放轻呼吸,生怕吹跑面前的柔弱美人。
她记得,书里姓段的嫔妃只有一个。
段家是太后族中姐妹的夫家,沾亲带故。所以,经典的青梅竹马文学虽迟犹到,永不缺席。
段清淑清雅出尘,与世无争。不屑与人争宠,甚至不屑辩白和反击。身处深宫泥沼,心却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这也就导致了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杀伤力,但存在感极强,为阻挠男女主情感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我自幼娇弱,让姐姐见笑了。”
段采女衣着淡雅至极,发髻上只有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眉目柔婉,是和赵书苒撞款的美人。
只不过瞧着更端庄羸弱些,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仪态,在周围的红衰翠减中,有种风一吹就会倒的单薄。
尚芙蕖默默后退几步。
以往她觉得自己便算是纤细的,眼下被这么一比。
简直就是一头青牛精。
“唉,说来不怕姐姐笑话。”
段采女拿帕子压了压嘴角,语气满含无奈,“我原本是不想入宫的,只是陛下顾念旧时情分,实在迫不得已才……”
话音一停,那名贴身侍女便紧着上前,马不停蹄道,“美人不知道,我们采女最是豁达恬淡的一个人。”
“锦衣玉食并非心之所向,也不愿因自己一人与众不同,惹的各位贵人不快。所以才只求了一个采女的位份……”
“春花,怎这般话多。”
段采女出声喝止。
只是那嗓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并没有多少斥责的意味。
书里对于一些配角的性格并没有详细展开,就像是有意忽略掉。段清淑便是其中之一。
尚芙蕖露出大为感动的表情,“今日得见妹妹,姐姐自愧弗如。”回去得用一对金镯子聊以慰藉。
耳闻不如目睹。比起别人的嘴,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皇帝什么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碰个手都会脸红。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她还在心里稀奇了半天。
就这点出息,以前还能和谁有劳什子情分?
似乎对她被折服的反应相当满意,段采女还好心点醒两句,“姐姐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比你们醒悟的早罢了。”
“倒是姐姐,听闻陛下独宠至今,未曾踏足他人宫中。近来外头已有风声,指责姐姐霸占君王,恃宠而骄。”
尚芙蕖一愣。
这就恃宠生娇了?
段采女还在感慨轻叹。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望向亭前那棵叶片枯黄打蔫儿的银杏,透露出痴痴怀念。
“想当年我与陛下庭院初见,桃花灼灼,流年逝水……”
成功扩写八百字。一番声情并茂,含情脉脉,怪不得赵云苒会和皇帝产生感情危机。
秋老虎余威尚在,热浪自地面一层层往上翻涌。
尚芙蕖撑不住了。
下午有皇帝排好的课程,晚上还要陪着批阅奏书。她很忙没时间,所以随意扯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望着远去的窈窕背影,段采女轻轻蹙眉,“她怎么这就走了?嫔妃只要服侍好陛下,其它还有什么可忙的?”
她手一伸,春花赶忙过去托扶住,说道,“姑娘,尚美人怎么能和您相比呢?”
“她虽然位份比您高,但这还不是因为姑娘您不争。您可是太后请进来的,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只要您想,就凭您同陛下的情分,别说一个美人,便是贵妃也当的了!”
“又胡说了。”
段采女眉心缓缓松开,“什么高低位份,生带不来,死也带不走的,争这东西有什么意思?”
“呸呸,是奴婢说错话了。”
春花虚虚打下自己嘴,“尚美人走的这般急,定是不爱听姑娘说的话,嫉妒姑娘同陛下有情分在。”
听到这话,段采女才终于绽开笑颜,“也是,我和陛下哪里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少年人贪慕美色是常事,只要心在您这里就好。那尚美人定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狐媚手段,才一时勾住了陛下。”春花冷哼一声,俨然看不起这副做派。
“好在姑娘您来了,像这样惑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
好日子到头的尚芙蕖回去后,褪去外裳,叫人打水洗了脸。
靠窗的案几前,杏儿已经备好笔墨纸砚。方便她看时,遇到半知不解的可以先记下来,回头再拿去请教陆怀。
但今日,除了堆着的书卷和那只长颈白瓷花瓶,还多了一盘新鲜果子。
是葡萄。
用水澎过了,冰凉凉的。
一整串挨挨挤挤,颜色亮丽,饱满莹润。
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哪来这么好的葡萄?”
葡萄荔枝这类鲜果不宜久放,所以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可眼前这些不仅漂亮,看起来还极为新鲜,估摸是哪里送来的贡品,金贵玩意儿。
杏儿笑容满面,“方才齐公公亲自过来一趟。说是岭水州今年的岁贡,陛下让人送了一半到寿安宫给太后娘娘,剩下的就全都在您这里了。”
陆怀勤俭,不喜铺张。除了吃穿两样不曾亏待,其余珍玩宝器之类的,入宫嫔妃们那是一概未见。
只有自家美人,得了例外。
“剩下的全都?”
尚芙蕖一惊,“这么多吃不完怕是会放坏。”
第21章 这书非读不可】
陆怀进来时,印入眼帘的是少女纤细的背影。
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姿态投入。边上守的那名圆脸侍女,张嘴正要唤,被他抬手制止了。
隔着珠帘,陆怀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旋即才伸手缓慢打起。玲珑玉珠相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声响。
案前的少女受了惊吓。
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衣衫不整,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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