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佩玉等了良久没有听到回答,但察觉为她上药的那双手有些凉,她转过身,不出意外的对上了温心的眼睛。
一瞬的沉默。
祝佩玉收回视线,说了一句:“不知是温郎君,唐突了。”
“无碍。”
温心的动作很轻柔,手法虽不如蒋幼柏老练,但松紧适宜,祝佩玉感觉更舒适一些。
包扎好了,温心替她理了理衣襟,祝佩玉适时起身,阻止了他更近一步的举动。
淡眉杏眸,瞳色深棕,千万发丝垂落,身形纤瘦修长,作为一个娘子,祝佩玉生的过于温柔了。
哪怕是拒绝的样子,都显得十分平和。但比之后退的动作,眼底的疏离淡漠更加伤人。
她理好衣裙,漠然问道:“温郎君一大早过来,应该不是专程为祝某上药的吧?”
温心收拾着床案上的杂物,随口道:“有几味药不够了,晚点我会入城一趟,所以来问问娘子可缺什么?我一并带回来。”
祝佩玉道:“不敢劳烦郎君,祝某什么都不缺。”
温心略略颔首咬着唇角,似是想说什么,但沉吟片刻,只应了声:“好。”
温心是踏着青草上的露珠走的额,回来时,青菜被晒的蔫了。回来时,草药装了一小车,物资装了一大车。
“太好了,晚上有肉吃了。”
一脸菜色的众人闻言露出喜色,病患亦十分激动。
这大半个月,不是吃药就是吃草,谁能扛得住?
大伙争先卸货,一个矮小的身影却在人群里穿梭,终于瞧见了目标人物,少女大喊。
“祝长生!”
少女如刚出巢的幼鸟,笑容明艳的像着祝佩玉飞奔而来。彼时的祝佩玉正在耐心的刮着锅底灰,闻言向她一摆手。
“脏,别过来。”
师和煦急急忙忙停下脚步,看一旁的藤椅还空着,弓着腰坐下后双手托腮,看着祝佩玉道:“你在干嘛呢?”
“不知道。”
师和煦眨眨眼:“你不知道你在干嘛?”
锅灰刮的差不多了,稍见风就会吹的扬尘四起,祝佩玉只靠一只手,所以更加小心的收集在一起:“我想做一种笔芯,可又没有材料,打算拿锅底灰试试,但不一定成功,所以最后能做出什么我也不知道。”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问道:“你怎么会来?跟师郡守打招呼了吗?”
师和煦嘿嘿笑道:“我在街上遇见了萧统领,就知道你们出来采购了。我娘恰好也在,我同她说了,她也同意了。”她指了指不远处帮忙的男子:“我三兄也来了呢。”
祝佩玉有些不赞同的摇头,疫疾情势刚有好转,她们就无所顾忌的出门,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来也来了,热闹也看了,你们快回去吧。”
师和煦笑容瞬时敛起,不悦道:“我不!这半个多月都快憋死了,好不容易求我娘放我出来放风,我才不要回去呢。听殿下说你受伤了,我刚好没事,过来帮你打打下手不好吗。”
锅底灰沾的满手都是,祝佩玉洗的很仔细,闻言笑道:“大小姐,我就是过来打下手的,你来打下手的下手?这不胡闹吗?”
师和煦是师郡守的最小的女儿,刚满十二,性子跳脱天真,显然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
师和煦不解:“可你现在还能打下手吗?打不了下手还留着这干嘛?和我回家呗。我最近刚好在练字帖,我娘总是骂我,你同我回去刚好指点指点我。”
祝佩玉赶忙拒绝:“我那手字勉强入眼罢了,哪里能指点你?你可以去找藏老嘛,她的字好。”
师和煦摇头,两个冲天啾下系着的嫩黄流苏灵动非常,更添稚嫩:“藏老病了呢,已经三日了。”
祝佩玉眉头一紧:“可是疫疾?”
师和煦依旧摇头:“好像不是,只是发热反复,不见好。”
发热虽不是大病,但想想藏老那年纪,祝佩玉实在有些担心。
“吏书不必担忧。”师凉夏徐徐行至祝佩玉身侧,见她手沥着水,便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给她:“藏老除了没什么精神,身体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大碍,郎中说,应该是累到了,休息几天兴许就好了。”
祝佩玉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发现原本干净的帕子上留下了黑黢黢的污渍。
祝佩玉尴尬的看了看帕子,又瞧了瞧师凉夏:“水太黑,帕子怕洗不干净了。”
师凉夏微微一笑:“一张帕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吏书留着用吧。”
祝佩玉倒了声谢,将帕子叠的方正赛进了袖口:“那祝某就不客气了。”
师凉夏笑容依旧,眼眸微垂时,视线落在了祝佩玉的左肩上:“吏书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何不随我与幺妹回去?”
师和煦也凑过来,拉着祝佩玉衣角:“是呀,跟我们回去嘛。锅底灰我家也有,你若还需要其他材料,我叫人给你准备就是。别在这了,多没意思呀。”
祝佩玉想了想,她好像确实没有留下的理由,之前这里缺人手,可现在人足够使唤,她在这反而还要被人照顾;何况藏老也病了,她虽然只是个书记,可也能替殿下参谋一二。
“祝吏书。”
祝佩玉正准备答应,被缓步而来的温心打断,他先对师家兄妹略略点头,方才迎上祝佩玉的注视:“师父唤你过去。”
祝佩玉应了句‘好’,嘱咐师家兄妹道:“我去忙了,此地没什么好玩的,早些让萧统领带你们回去吧。”
师和煦拉着她的衣角不松:“什么事啊?我和三兄能帮忙吗?”
祝佩玉道:“记录病例,你们别过去了,满大殿的病患容易传染。”
师凉夏闻言,急忙拉过师和煦的手:“吏书去忙吧,我与幺妹不添乱,就在此处等你一起回家。”
祝佩玉不赞同道:“时间也许会很久,你们……”
师凉夏莞尔一笑:“无碍。吏书快去忙,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祝佩玉叹了口气:“那好吧。”
说罢,她急忙去追温心,寮房距离大殿有好长一段距离,温心步子很急,听到跟来的脚步声才道:“此处都是病患,师家兄妹之前未接触过,骤然在此地久留恐会染上疫疾,祝吏书既然决定同他们回去,那便早些动身吧。”
祝佩玉:“不差这一时三刻,忙完再走也是一样。”
温心:“记录而已,我也可以。祝吏书有伤在身,不必如此坚持。免得师家郎君心疼。”
祝佩玉微微蹙眉:“你莫要胡言,他心疼我做什么?”
温心轻笑一声:“祝吏书糊涂,此处又不是什么风景怡人的圣地,这里鱼龙混杂,到处都是娘子。但凡适龄婚配的郎君都会顾及声誉,不会轻易涉足。”
他言此,眼底微有黯色:“师家郎君挺好的,温柔温顺,善解人意,有家世,人也良善,祝吏书应该好好珍惜他。”
祝佩玉神色不虞,猛地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疾行。
温心猝不及防,差点晃了个趔趄,站定后眉心紧缩,不解也不满的看着祝佩玉。
祝佩玉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他好,我就要应?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情爱逻辑。我只喜欢我喜欢的,所以师凉夏有千般好与我无关。我只将他当朋友,仅此而已。”
这次换祝佩玉疾步而行。
温心紧随其后,声音却透着嘲弄:“昨夜吏书烧我帕子时何等的义正言辞,左一句贴身之物,又一句为了声誉;今日却将朋友的贴、身、之、物贴身保管。看来做吏书的朋友也没什么好的,连声誉都顾不上了。”
祝佩玉猛地回头,气愤道:“你不可理喻!”
温心冷眸回应:“岂止!我还脾气大、没良心、阴晴不定,不温柔、不善良、不怀好意。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差最差的郎君,好女不跟男斗,相信祝吏书不会与我见怪的。”
祝佩玉:“………………”
第27章
逝去的记忆突然开始冲击她。
这让祝佩玉忍不住开始神游。
祝佩玉曾看过一份婚姻调查记录,无论是自由恋爱还是相亲介绍,婚姻最后大多都是一个样子,被一地鸡毛的琐事磨灭,婚前无论多么完美的男女都会随着时间的推进,渐渐暴露出本性。
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会变的颐指气使;温润如玉的谦和哥哥会变的毫无耐心。
但有一点不会变,人们会习惯性将好的一面展示给外人。
但温心不一样,无论两年前还是现在,哪怕是她顶着新马甲出现,他在祝佩玉面前永远都只有一面:任性强势,毫无顾忌。
仿佛祝佩玉在他眼里既不是外人朋友,也不是浓情蜜意的恋人,而是个同他生活很久从而磨灭了激情的旧人。
自己也是一样。从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面对温心也只有一面:一个惧内的窝囊废。
要命的是,她甚至没感到有什么问题,而是十分自然的妥协退让,仿佛她就该如此,可分明她什么不欠温心。
即便被他捅了一刀,也是逃避大于恨意。
……不对,她对他就没有恨!!!
这不会是她的设定吧?
抖M而不自知?
祝佩玉:“………………”
她被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冲击了一下。
两人原地僵持了良久,怒气渐消后的温心只剩下懊恼,他不想同她争吵,只是一想到她对别的郎君温柔和善的一面,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祝佩玉这次完全没有谦让他的意思,很干脆道:“我走了。劳你和刘大夫说一声,祝某手脚不便,就不过去添乱了。再见。”
祝佩玉跑了,头也不回的跑了。
她感觉自己被无形力量控制了,控制范围未知,但中心点一定是温心。她会在控制范围内失去理智,徒增妄念。
她很惭愧的承认,她有几个瞬间妄想和温心再续孽缘。
太可怕了。
孽缘到底有什么值得续的?何况女主还活着呢。她凭什么呀?
所以带着师家兄妹逃离一区后,她几乎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师凉夏。
一张桃花面媚而不妖,嘴畔总是挂着笑,举止温文尔雅,说话轻语温柔。脸上没有夸张的妆容,衣着也是祝佩玉喜欢的淡雅之色。半束的长发飘逸,纤纤腰肢格外勾人。还会细心的观察自己的反应,随时给予祝佩玉肯定甚至赞扬。
他有大家儿郎的风范,同时知书达理,性情不娇不燥。
他也许不是所有娘子都喜欢的郎君,但绝对是大多数娘子梦中情郎。
而面对这样的郎君,祝佩玉竟感觉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半分邪念都没有,内心只想和他拜个把子,称姐道弟。
意识到这里,祝佩玉心中失落,但很快也就释然了。
左不过单身而已。
于是回到郡守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师凉夏的帕子反复洗了干净,还给对方。
“祝某想了想,这是郎君贴身之物,祝某留在身上于礼不合。”
师凉夏不见羞恼,落落大方的接过,十分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吏书是准备看藏老吗?”
祝佩玉点头应是,昨日回府太阳已经落山,拜访病人不太合适。
师凉夏询问她:“一起好吗?”他提了提手里的食盒:“我昨夜翻看医术,做了一道药膳,兴许对藏老身体有助益。”
这举动实在让祝佩玉意外,一个是皇女幕僚;一个是深阁郎君,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藏老甚至对师凉夏无半点用处,他竟肯为她花那么大心思?
看来温心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师凉夏对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单纯的想待他人好罢了。
念此,祝佩玉自愧不如,对师凉夏重重一揖:“郎君菩萨心肠,祝某替藏老谢过郎君。”
师凉夏忍俊不禁:“吏书莫要折煞我啦。”
两人一道去了藏老的住所,乔蝶看到祝佩玉十分惊讶。
“祝吏书?老师刚刚还在念着你,没想到你就过来了,不过她睡下了,你若不急,先喝盏茶。”
她说话间,已经十分自然的将师凉夏的食盒接在手里,引两人入了室内。又询问祝佩玉道:“一区的疫疾情况好转了吗?”
乔蝶是藏老的学生,虽说是学生,但很多时候干着长随的工作,所以平日里很少说话,开会时也喜欢装鹌鹑。
祝佩玉也很喜欢装鹌鹑,所以在十余人的幕僚团里,两人仿佛一见如故,甚至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后来祝佩玉得了凤思霜青眼,乔蝶便自觉与她拉开了距离。但今日登门拜访,乔蝶自然要热情招待。
她熟练的倒了两杯茶给两人,祝佩玉也简单的将一区情况说了大概。
乔蝶感叹:“眼瞅着来磐宁快一个月了,祝吏书看着又清瘦了许多。”
祝佩玉笑道:“是呀,刚住到郡守府时,乔吏书与师郎君还不相识,如今竟这般熟络了。”
两人皆是一愣,师凉夏掩面笑的含蓄,乔蝶解释道:“祝吏书莫要误会了,藏老的病迟迟不见好,我也是没头苍蝇一样,只能求到殿下那里,殿下刚好与师郡守下棋,郎君也在。得知此事后,便提议做些药膳给藏老。你别说,郎君这药膳果然很有效果,藏老气色都好了。”
祝佩玉这下对师凉夏更是心怀敬佩了。
“师郎君用心了。”
师凉夏咯咯笑着:“祝吏书快别夸我了,都夸一早上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事。举手之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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