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断不成句的哀求,字字泣血一般叩响祝佩玉的耳膜。她怎么也想不通,两年前那个跋扈明艳的春柳,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衣衫褴褛、满脸伤痕,不顾及一丝体面与场合,死命的抓着祝佩玉,好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祝佩玉沉默不语,周围也没有人催促,只观神情凝重,面色沉郁。
久久,她抬眸望向远处看热闹的凤思楠,女子端坐在马车里,嘴角戏谑的向上翘着,就和那日将素锦赏给她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仿佛在问:这惊喜可还喜欢?
第36章
春柳这两年过的很不好,莫名其妙的被人赎了身,却不知买主是谁,欣喜劲还未过,自己竟被划画了脸,转头又被贱卖进了窑坊。
那是一处乌烟瘴气的地儿,鱼龙混杂,客人什么身份都有,爱好也各不相同,但那里的花倌都出奇一致的相同。
低贱,只要十个铜板,就可以对他们肆意凌辱,为所欲为。
他逃跑过,但每每刚看到希望的曙光,就会被人重新抓回去;他也自杀过,可最后除了一身伤,依旧难逃魔爪,他就像是猫儿反复玩弄的老鼠,逃不出去,求死不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直到有日坊主喝醉了酒,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他之所以有今日,皆拜温心所赐。
仅仅是祝佩玉要为他赎身,他就怨恨自己至此,让自己六百多个日夜身处地狱,不见天日,生生将他折磨成了如今这幅半死不活的摸样。
纵横满身的伤痕,行将就木的身体,让他如何不恨?
春柳字字泣血,向祝佩玉诉说着自己这两年境遇,情绪激昂时,重重昏迷倒地;幽幽转醒后,又是痛哭不止。
他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窑坊流干了,可见到了祝佩玉后,他仿佛又鲜活了起来。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在他断不成句的抽泣声中,拼了命的诉说着过往所受之辱。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在一碗安神汤下,陷入了沉睡。
世界终于沉寂下来,廊下的一点窸窣声都格外清晰的叩响着祝佩玉的耳膜。
别院的廊柱斑驳,昏暗的烛灯不足以照亮整个回廊,尽头好似无尽的深渊,既让人想一探究竟;又让人心生怯意。
哀嚎声从前院传过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叶子终于缓缓降落,祝佩玉伸手,被虫啃食的叶子落在她的掌心。
今日是藏老头七,尸身在队伍入城前就已经安葬,可凤思霜还是在府中设置了灵堂,幕僚都守在灵堂,唯有祝佩玉身在别院。
哭声入耳,祝佩玉只觉全身一僵。
她回头望了望床上安睡的春柳,才复又凝向回廊尽头,犹豫再三,迈步向回廊走去。
王府人少,各院为数不多的仆从都被叫到了灵堂帮忙,院落之间显的空荡荡的,所以那个石子路上来回徘徊、仓皇无助的男子,一下子就入了祝佩玉的眼。
夜幕降临,温心又是第一次来安北王府,从别院落荒而逃的他反复走了很多遍,发现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愣在原地,看着偌大的府邸,一时情绪崩溃,泪珠悄然落下,他极尽隐忍不出发一丝声音,直至瞥见身侧靠近的身影,才仓皇的抹去泪痕,可眼泪不受他的控制,越是想擦,越是流泪不止。
他的唇角开始颤抖,似乎在努力抑制着哭声,最后肩膀也开始抽搐,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委屈和苦楚。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单,似乎在寻找一丝安慰,但身侧之人回应他的只有寂静和冷漠。
他只能侧过身留给她一个脊背,即便泪眼扑簌也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信我……”
一开口,哽咽的语气让他溃不成军,他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小丑,只能努力压抑满腔的委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无波澜:“但我真的没有做过。”
今日城外,温心只觉得那郎君有些熟悉,他想了很久,才想起那可能春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安北王府,或许是想知道一些答案,也或许有别的目的。他也说不清楚,就好像面对祝佩玉时,很多时候的很多情绪好似都不受自己控制。
可他万万没想到,听到的只有春柳对他的控诉。卧房里如泣如血的每一个字,好似都与他无关。
可他分明没有做过。
春柳已经风尘中人,他的人生无需别人在强加什么,就已经是悲剧了。他还不至于落井下石,更不会用这些下作手段,去对付一个郎君。
男子活与这个世道本就艰难,他何必如此?
可春柳那些话有理有据,让他无从辩驳,他只能落荒而逃,却不小心迷失在了王府里。
温心不知道祝佩玉寻过来是好是坏,左右她都是一个样子,回应自己的只有沉默,永远都是沉默。
温心不再奢求什么,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继续漫无目的走着。
可眼泪似乎不受自己控制,顷刻间又盈满眼眶,模糊了本就昏暗的视线。他气急崩溃,‘哇’的一声蹲在原地泣不成声。
祝佩玉:“……”
祝佩玉的确有好多次想把他弄哭,但绝对不是嚎啕大哭。
祝佩玉无奈道:“如果把他吵醒了,你去哄。”
温心立刻霍然起身,用力拭去泪痕,一副倔强的样子继续找路。
祝佩玉跟在他身后指路:“右边。”
温心怔了怔,似乎不太想听,但想了想,还是拐向了右侧。
于是借着府中微弱的烛灯,一个低头莽冲,一个慢悠悠的指路。
两人一前一后,终于找回了主路。
温心脚步加快,准备一骑绝尘而去。
祝佩玉语气微沉:“慢点!”
温心不见停意,语意委屈:“你还跟我出来干什么?我如此恶毒,合该被打杀了才好。”
祝佩玉只得道:“我知道不是那你做的。”
温心蓦地顿在原地。
祝佩玉几步追上他:“虽然你没礼貌、脾气差、阴晴不定、蛮不讲理。但你心肠不坏。”
温心:“……”
温心愣愣看着她,许是哭的太久,眼眶红的有些厉害。
脸颊泪痕尤在,祝佩玉抬手用帕子拭了,才反问他:“有麻烦的是我,被伤害的是春柳,你哭什么?”
温心红唇微颤,眼眶一红又啜泣起来,委屈道:“我就是怕……怕你误会我,往后再也不理我了。”
“笑死!”祝佩玉面无表情:“你捅我一刀我都不与你计较,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其他的?”
温心当即泪如泉涌,想也不想的冲进了祝佩玉的怀里,嚎啕大哭的唤她:“妻主~”
祝佩玉:“……”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死了。
衣服又被泪水洇湿,只是温心的眼泪有些灼人,烫的她胸膛炙热如烤。祝佩玉很想狠心不理他,可心思不受她左右,只要牵扯上温心,底线就会一降再降,所以忍不住将他环在臂弯里。
温心身体一僵,抱着她的腰肢也更加用力。
哭声渐小,最后只剩下静谧,可怀中之人依旧没有退出的意思,眼看到了宵禁时间,祝佩玉只能将他打横抱起。
佳人卿的马车等候了许久,看到自家郎君被人抱出了府时,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两人真真切切的上了马车,他才恍然回神,一扬马鞭,有节奏的马蹄声叩响长街。
温心此时只剩下羞赧,万幸今夜无月,车厢也是漆黑一片。他悄悄抚着滚烫的眼睛,不用照镜去看,也知道一定肿的很难看。
祝佩玉只觉得疲惫,赶了一天的路,又连哄了两个男人。虽然大多时候她只是沉默倾听,可依旧觉得疲惫不堪。
她想,若换作其他娘子,此时合该做些什么。
所以听到身侧有窸窣声响,她精准无误的握住了温心的手。
她记得温心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偶尔也会看到暴起的青筋,若戴上戒指应该会很好。
握在手里……
祝佩玉只觉得掌心滚烫,旁的什么也感受不到,若是有,也应该是满心欢喜。
只是心思杂乱,她很快又想到了别院的春柳。
喜悦之情瞬间变得烦躁。
温心感觉她的掌心微紧,不由问她:“你怎么了?”
祝佩玉拧着眉心,正要开口。只听‘嗖——’的一声刺耳鸣响划破长空,就连马都惊了一下。
好在丛宽稳妥,一拉缰绳,稳住马车。
车内两人也不禁掀开车帘仰望夜空,见高飞的星光骤然在半空散开,将漆黑的夜幕照的恍如白昼。
街上的商铺似乎也惊动了,纷纷跑出店门。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熄灭的星光如被神祗赋予了二次生命,又是‘嘭’的一声,以夜空为幕布,星光为笔书,一首诗华丽丽的题在了整片夜空。
瑶池韵荷绕仙城,
额间有莲显神仪。
尤似晨星独耀夜,
怀有秘法降尘寰。
随着字迹慢慢变暗,夜空又恢复了静谧。
不多时,淡淡的莲花香萦绕半空,无数盛开莲花似雪花一般从天缓缓降落,覆满长街。
其中一朵恰好飘落进车厢,借着街边的烛灯,祝佩玉拾起看了看,花朵新鲜,水珠犹在,花苞之下的根茎切面整齐,倒真像是刚从瑶池上采摘下来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打破了沉默。
“是神……神仙显灵了。”
众人如梦初醒,激动到双手颤抖,纷纷跪地哆哆嗦嗦道:“天佑凤国,天佑凤国啊。”
祝佩玉眼角微抽,暗赞这位素未谋面的烟花大师一句高手。
当真是天空一声巨响,尤怀闪亮登场。
温心也被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好半晌才问:“当真是神迹吗?”
祝佩玉‘嗯’了一声:“巧了,这神子你还认识呢。”
温心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祝佩玉懒懒道:“额间有没有莲我不知道,但他额见一定有伤。”
温心蹙眉沉思片刻,在想那首诗的后两句,神色突然一凝:“不会是尤……”
祝佩玉点头:“就是他。”
眼见夜幕已深,参加宫宴的凤思霜与快回来了,想必会带来第一手消息回府。祝佩玉催了丛宽加快行程。
抵达佳人卿时,已下了车的温心复又回头:“我明日可以去王府找你吗?”
祝佩玉摇头:“你一个郎君总是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温心落寞地低下眉眼:“好。”
祝佩玉微微一笑,将手伸出车窗轻抚他的头:“我来找你。”
第37章
“尤怀成神了!”
凤思霜回府了,看到祝佩玉的第一眼,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而后胃中翻涌,将在宫里吃过的珍馐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祝佩玉皱着眉拍她的背:“殿下此举,是对神子的大不敬。”
凤思霜闻言又哕了一声。
祝佩玉:“……”
凤思霜被抬回了寝殿,脑子清醒,精神也有些亢奋,只是嘴不受自己控制,可她自己似乎察觉不出,乌鲁鲁的将今日入宫前后的几件事,说了大概。
真如祝佩玉所说的那样,面对明晃晃的证据,老大只是被女帝呵斥识人不明,她与凤思楠还未发表言论,老五先跳脚了。
老二只顾着看热闹,屁都没有一个;
凤思霜虽然也讨厌老五,但此事上,她与老五阵线一致,奈何嘴笨,急的只能在一旁只能见缝插针:皇妹说的对!皇妹此言有理!皇妹想法与儿臣不谋而合!
女帝只回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最后,女帝碍于情面,罚了老大禁足三个月。
凤思霜气急,跑去父妃宫殿寻求安慰,勇妃却只顾着默写经文,最后见女儿气焰实在高涨,轻飘飘的来一句:“洗个澡冷静冷静。”
凤思霜不说话了。
谈不上失望还是习惯,不过洗个澡后的确情绪好多了。
晚宴时,她罕见的同老五推杯换盏,相聊甚欢,结果被天空一声巨响吸引了注意力。
凤思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尤怀就成神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整个过程老五和她神色一致,很懵逼、很彷徨、很莫名其妙。
凤思霜呆呆的看着房顶:“她们仿佛早就知道尤怀是神了,唯有本王和老五不知道。”
祝佩玉不好意思和她说,她也早就知道了。
“殿下醉了,早些休息吧。”
凤思霜歪头看了看她,盯的祝佩玉有些后背发凉。
“祝长生,母皇明日要召见你。”
寝殿里放着大盆的冰,风吹来时带着丝丝凉意,祝佩玉打了个激灵,声音都拔高了:“为什么?”
她就是一个小小的吏书啊,何德何能啊?
凤思霜懒懒道:“你忘了,你救过神子的命啊。”
这消息太过劲爆,祝佩玉显然十分激动:“……那是我想救的吗?不对,是我救的吗?”
凤思霜大手直接呼了过来:“别吵,本王倦了。”
祝佩玉被她推了一个趔趄,她顺势摔躺在了地上,本想讹凤思霜一下,可等了良久,回应她的只有凤思霜绵长的呼吸声。
祝佩玉怨气冲天的一骨碌爬起,恶狠狠的对凤思霜‘哼’了一声,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事发突然,祝佩玉一点准备都没有。毕竟名不经传的小喽喽与世界最高领袖会晤的场面,少之又少,她连个借鉴都没有。
偏偏这个领袖还是个多疑迷信的偏执老太太。
明日见面,到底是要拍女帝马屁,还是拍尤怀马屁这件事,祝佩玉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索性干脆摆烂,直挺挺的躺在贵妃椅上,样子看起来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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