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狼藉。
晏在舒看得心惊肉跳,她在海市生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台风,电脑上的新闻工作者还在播报,她已经下了床,再次检查房间和浴室的窗户,又开了门,轻手轻脚把二楼门窗看了一遍。
发现二楼走廊两边窗户关得很紧,外边铁架上的盆栽也挪进来了,应该是孟揭收的,她下了楼,一楼门窗同样关得严严实实,她安心了,走到冰箱边接杯水,站到窗边往外瞧。
凌晨四点半,窗外暴雨如注。
这座城市陷入了一场来源于自然的讨伐,雨水是天将,无边无际无休止,蛮横地搜刮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庭院灯电流不稳,光线忽明忽暗,地砖吃不住雨水,很快会积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然后小跑着冲进排水道里。
晏在舒只开了一小盏台灯,屋内同样淌着昏黄的光线。
杯身沁出了水,晏在舒觉得寒意袭肘,她想上楼去再补会儿觉,还没转身,就听见一道夹在密雨中的“笃”声,是来自房子里的声音,很轻,很瘆人,晏在舒刚要转身,窗外又突然晃来道白光,伴随“啪唧”一声响,就像某种崩坏的预兆,台灯明明暗暗地闪了两下后,周遭彻底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
晏在舒吓一跳,手里的杯子沁了太多水,变得湿溜溜握不住,在黑暗来临的一瞬间“哐当”落地,她倒吸一口气,却没动,脑子里有根警弦压过了痛感,正在嗡嗡作响。
不是为停电,也不是为风雨大作的天气,而是为停电前屋子里的那声闷响。
新闻里的雨夜入室案件开始在脑子里轮放,晏在舒毛骨悚然,这会儿想起窗边是有一只棒球棍的,她一边不作声地往后探寻,一边试探性地开口。
“孟揭?”
须臾,黑暗里传来回应,“是我。”
声音已经很近了,下一刻,一米开外有手机屏幕光亮起来,幽幽地照着孟揭的脸,他视线定在晏在舒垂落的右手,脸上的神情很有意思,说:“防贼?”
“……”
她默不作声把棒球棍立回原处,硬邦邦应了句:“嗯!”
两次三番被当作贼来防的孟揭笑了下,接着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照着这一地狼藉,说:“安全意识挺到位,就是……”
话没讲完,孟揭突然抬头,视线直勾勾盯过来,眼神变得有点深。
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太诡谲,带来的惊悸感盖过了窗外骤烈的风雨,也盖过了刚刚突如其来的停电,晏在舒低头,就着强光,看到脚踝上盘桓着一道细细的红色血痕。
“哦,”晏在舒嗓子莫名有点哑,“刚刚杯子掉了,玻璃渣溅上来,我房间……”
“我去吧,”孟揭打断她,“我有医药盒。”
晏在舒想起上回发烧时的某些画面,昏暗的走廊、面条的香味儿、孟揭点击屏幕的手指,和那阵微妙的对视,猝不及防地通通挤进脑海,晏在舒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些怪异的情绪。
孟揭把手机留给她,上楼取药盒。
***
后来她把这件事讲给唐甘,唐甘立刻就懂了,说,“有种人看起来正经,私底下癖好多得很,血腥会激发性/欲,这只能说明孟揭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善茬儿。”
晏在舒就奇怪了:“那他进医院里、进献血车里走一圈,不得当场猝死在那?”
唐甘应:“这你就外行了,社会这么癫,大家生理性阈值高一点也正常嘛,但这也是分人分场合的。你想想那夜,急风骤雨下,密闭空间里,垮嚓一下停了电,我们晏晏呢,就跟猫崽子一样,惊慌失措站在窗边,那光线暗呼啦的,一行血沿着白腻腻的脚踝滴落在地……这么说吧,我不是吸血鬼我都想咬你两口。”
晏在舒差点给她一闷棍。后来她是懂了,可她也懂得太迟了,那时候,她陷入了另一种非常规的爱/欲里,进退不得,欲罢不能。
***
孟揭再下楼时带着医药盒,还带了一盏内置电源的台灯,额前碎发带点水渍,有洗过脸的痕迹,因为眉眼被水打湿,就像用画刷重重添了几笔,轮廓更深了,整个人更冷了。
晏在舒不作声地望着,看他开药盒,看他取棉签,一团黑压压的影子惶惶地晃着,她冷不丁问。
“你晕血?”
“不会,”孟揭侧点一下脑袋,示意她,“抬脚。”
“要涂药吗?”晏在舒若无其事地瞄他一眼,“已经快愈合了呢。”
“消毒,避免感染。”
行吧,晏在舒抬了脚,把右脚膝盖窝搁在沙发扶手上,小腿垂着,轻微荡,那点血痕就晃在孟揭眼前,他没有半点反应。
怪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没注意到沾了碘伏的棉签正在逼近,直到那刺痛抵达反射弧,她“哇!”一声,盯他:“你不说声?”
孟揭低垂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他确实是故意的,他想到的是那天体育馆那幕,想知道上一秒硬气得能在四米高的绳架上多吊20秒的女生,是不是真会在下一秒涂药的时候就龇牙咧嘴了。
还真是。
怪可爱。
跟炸毛的猫一样。
“轻,嘶嘶嘶,你轻点!孟揭!”这回不拿脚踝钓他话了,晏在舒死死盯着孟揭的手,每动一下就轻抽气。
“胆子挺大,我以为你算能忍的。”孟揭把棉签裹进纸巾里,丢到垃圾桶。
“能忍啊,可涂药也是真疼啊。”
涂了药,晏在舒顺手抄一本子,屈起腿,把下巴垫膝盖上,垂着脑袋看伤口,她想起停电前的动静,一边扇风一边问,“你刚刚去哪儿?”
“楼下。”
晏在舒就想起负一楼的下沉庭院,想起那方水池上空无遮无拦的光线,脸色一下子变了:“雨这么大……”
“没事,”孟揭起身,“有避风防汛设施。”
“刚刚物业打电话说,是台风天气导致的供电设施损坏,从而产生局部地区停电,供电局还在抢修,”孟揭看了眼楼上,说,“什么时候供电不确定,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下来?”
考虑到自己只有一个小型充电宝,没有任何无需插电的小型照明设备,她麻利地顺着台阶就下来了:“桌子右上角的两本书、平板、键盘、apple pencil和水笔、手机、水杯、蛋白棒、巧克力、抱枕、毯子和挂脖风扇……喂。”
说到水杯的时候孟揭已经往楼梯走了,头也不回。
这世上的猫都一个样,得寸进尺,还养不熟。
***
台风红色预警还在持续,六点左右,气象台又发布了一道暴雨橙色预警,而后在八点升级为暴雨红色预警。
孟揭每隔半小时就会检查一遍全屋门窗,晏在舒把这事接过去之后,他就打伞到庭院里查看积水情况。
这会儿正好八点一刻钟,窗外看不出白天的样子,阴沉沉,黑压压。客厅很安静,晏在舒和孟揭围着台灯,各占茶几一半空间,重工编织的地毯密实又软乎,热倒不热,所以他们都席地而坐。
台灯的光线相较四个小时前略有黯淡,也还算□□。
晏在舒电脑开着,看一部纪录片看得津津有味。
“咚咚。”
电脑电量跌破20%,孟揭在这会儿瞥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纪录片片单里有他感兴趣的内容,还是单纯就这声儿扰到了他,晏在舒不在意,她关掉电脑,翻开了实验室师兄师姐们推荐的书。
接下来就很安静。
孟揭多数时间在玩游戏。
晏在舒倒水时瞅过两眼,不是那种特烧脑的游戏,就是操作特变态的游戏,她换个姿势,盘腿坐地毯上,把书翻得哗啦啦响。
孟揭抽空朝她落一眼,立起书,手机搁到书后边,又撇了下额头,跟她无声交流,意思是这可以了吧?
晏在舒转着笔,偏就要开口:“你吃什么,我可以做早餐。”
那祖宗这才慢悠悠抬一下手腕,但没应晏在舒的提议,很利索地就把书盖起来了:“我做。”
嗯?晏在舒分明从这种回应速队里听出了某种逃避的态度,她也把书一盖,一推:“我做的难吃吗?上回我放这儿的三明治你没有尝过吗?”
明明好看又好吃。
一时之间,孟揭竟然也分辨不出她是来真的,还是就在皮,不过他稍微思索了会儿,中肯地点了头:“尝过,创意不错。”
创意,晏在舒寻思这个评价挺高,那股气有消下来点儿,但又不死心地问:“色香味?”
孟揭给她个眼神,是那种“你自己没吃过吗,你做那玩意儿跟这三个字搭边吗”的直白眼神,不声不响,比语言的杀伤力更大。
而且撂完就往岛台那走,走之前还把晏在舒乱堆的书给拨好了。
等晏在舒三四秒后回过味来,更气了。
***
暴雨到下午都没有停歇的迹象,天仍然是黑的,窗外风啸不止,老洋房一楼透出黯淡的昏光,就像电影里末日来临时最后的哨所。
这期间,晏在舒接到很多人的电话,也给很多人拨去电话,孟揭没有,他仍然坐她对面,在一个又一个游戏里刷新记录,只有偶尔会回复一下邮件,对她频繁起身接电话也无动于衷。
不知道是男生的情感寄托更少,还是孟揭已经向重要的人报过平安,晏在舒没问,她已经用上了充电宝,正在翻着一份早期实验数据,是实验室师姐发给她的,说是对现阶段的旁听有帮助。
毕竟是学生,晏在舒掌握的仅仅是基础理论知识,一进实验室就是个嫩青蛋。
老徐帮他们争取进实验室的底层意思,其实还是见世面,拓眼界,让这些意气张扬的小孩儿们挨挨现实的敲打,明白科研不是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其间有数不清的汗和泪,还伴随着晦涩的人情关系与世俗代价,他推开了这扇门,让小孩儿们窥得一眼,这是运,他们能悟到多少,那是命。
晏在舒就卡在门边了,在庞杂的实验数据里打转,过往的理论基础在这会儿派不上用场,思绪乱成一团麻线。
“咔”一声。
孟揭靠在岛台边,往杯里接冰块,因为停电的关系,存冰不多,敲进玻璃杯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晏在舒听到了,但不搭理他,她把可用的数据理出来,把平板接上充电宝,一边传输数据一边构建实验模型。
又“咔”一声。
孟揭把杯子搁上茶几,眼里的意思有点耐人寻味,钓鱼一样,慢慢下着饵,看这条晕头转向的鱼什么时候咬钩。
晏在舒还是不搭理他,撇过身子,一点点往模型里构建数据链。
窗外,天持续地阴沉,穹顶沉甸甸的,兜不住水,雨量几乎要达到饱和,势头已经有减弱的迹象了,可风还在呼号,咻——咻——扰得晏在舒心烦。
孟揭更烦。
窗外又咻一声,在孟揭喝第二次水,冰块在杯里撞出声响的时候,晏在舒突然把下巴往平板上一垫,直勾勾看孟揭。
孟揭也看她,不开口,脸上那种看鱼主动咬钩的兴味挺浓。
鱼很不高兴,把平板一转,说:“你教教我。”
***
从面对面到肩并肩,两人的物理距离拉近了,情感上也并没有近多少,孟揭算不上好老师,这点晏在舒上回在房间里就已经体会到了。
他有最好的专业素养,同理心却是另一个极端,好比在看到这团麻线似的实验数据之后,就很嫌弃地撂一边。
“你在八楼是做什么?”
做什么?晏在舒答不确切,她现在是在入门摸索阶段,旁听来的,学习来的,见世面来的。
这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要进到奥新,尚且在研究生时期就打磨了好几年,他们参与的实验怎么会是两个大一生几天就能弄懂的事儿,所以他们要学的不仅是某个凝聚态物理实验项目,要他们还有整个物理研究部的大致框架、未来前景和一些现有成就。
但孟揭不惯着这种风气,他认为研究就是研究,实验就是实验,不论来的是谁,不论他们是以什么形式进到实验室,对实验室抱有什么期许,那都不能只看个皮毛就过。实验室里不养闲人。
如果是混履历来的,那不如早点洗洗睡。
晏在舒看他神情越来越不对劲儿,没明白,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姐给了我一些实验数据,我试着构建了一个模型,但很粗糙……”她把软件切出来,“有些数据不知道往哪儿放。”
直到看见这东西,大公主的脸色才好看点,觉得总算还有点聪明劲儿,但还是很嫌弃:“你在实验室就打杂吗?这种基础数据要来做什么?”
晏在舒说:“数据虽然庞杂,理出来套在实验模型里,可以熟悉实验流程,就不用麻烦实验室的师兄师姐了啊。”
典型的学生思维。
“给你一台超算仪,”孟揭往地上落一眼,“接上脑机接口,你这一周什么也不用做,数据流就能管饱。”
“……”晏在舒好想给他一脚,她忍耐片刻,“你能不能教?”
孟揭当然是不想教的,干什么,是游戏不好玩,还是热闹不好看。但晏在舒也挺厉害,她讲的不是“你教不教”,是“你能不能教”,这就把孟揭的那点儿好胜心激起来了,他定定看了晏在舒几秒,在纸上列出几道公式,而后指一下模型:“填进去。”
这就是在测试。而晏在舒话是放得很嚣张,但做起事来半点不含糊,就坡下驴做得比谁都快,填进去后,迅速地筛出了当前步骤需要的数据,她扭过头:“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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