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啊。”晏在舒笑。
唐甘啧声, “算了,我不跟地主爷抢粮吃, 我得回去,老唐刚刚喝得也不少。”
晏在舒面不改色, 从沙发上抄起外套,安安稳稳地把唐甘也送上了车,至此家里特别安静,她关了灯,往楼上走,光线从二楼走廊漫下来,每往上走一步,肩臂落的光就越沉,晏在舒的精气神也被压得越散,进房间后收到唐甘的一条语音。
她说好像在路口拐角那长椅上看到孟揭了,一个劲儿怀疑自己幻视,又问晏在舒,他今晚是不是没来。
一句两句,从列表里弹出来,震着晏在舒掌心,孟揭没来,确实没来,哪怕当时车子已经驶进小区,但晏在舒以那样决绝的语气放过狠话,单方面断绝跟他往来关系之后,他就真的没出现在她跟前,只让雍珩把礼物捎带进来了,一张唱片,他的私藏,谢女士爱不释手。
投其所好这点,真的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她也栽在这点上。
缓缓吸口气,冰凉而密集的水线浇在身上,她关掉了手机。
***
睡得不踏实。
胸口始终梗着一口气。
天不亮晏在舒就醒了,换了身衣服,准备借卡路里的消耗捎带走那口气,用运动产生的内啡肽抵掉那股消极情绪。
五点过半,天冷,空气中浮着淡青色的雾,无风,满园的树和水都没醒。
晏在舒刚刚热身完,低头调手表的运动模式,推了小门往右走,往孟家的相反方向走,走过整片湿漉漉的三角梅,拐过一道红砖墙。
当时没有想到孟揭还坐在那里。
在黑名单里被流放了一晚的人,在长椅上等了一晚的人,他浅色的毛衣被雾和晨露洇湿了,头发也潮,眉眼被湿度拓深,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听到脚轧过潮湿树叶发出的声音才转一下头。
晏在舒的手无声地往下垂,后撤两步,刚转过身手腕就被攥紧了,一股力毫不容情地把她往过带,晏在舒用力甩:“你喜欢坐在这里玩自我感动那一套,你继续,我走。”
孟揭没松手,当然没松,他绕到晏在舒跟前,身上有在外边坐了一整夜的寒气,晏在舒左手挣不脱,右手劈他肩膀,他受着,她带着情绪让他滚开,他也受着,可晏在舒的情绪越扯越激烈,胸口的那股气几乎要翻滚沸腾,双目都跳着火星子。
“你有完没完?”
孟揭有要开口的意思,嘴唇刚动,晏在舒就别过脑袋,打断他:“你知道现在最令人恶心的是什么吗?是欲盖弥彰的解释,是谎言被拆穿之后的无力找补,挺可笑的,孟揭,你别来这套。”
晏在舒语气稍微平缓,紧接着说:“你别说话,我脑子稍微过一下就知道你要从哪个角度辩解,没用,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
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一下,鼻酸,她抿一下唇,说,“那封邮件里的往来记录,是不是属实?”
“是,”他的声音也很哑,“但……”
“但什么啊,”晏在舒甩掉他手,语气突然抬高,“你早说啊!扯什么情情爱爱,扯什么对跖地啊,你找我只是生理需求而已,那我们就纯上床关系就好了啊,维持那种状态很难吗?为什么非要往复杂了扯?”
她开始停不下来,一句话讲出去之后仿佛就进到了初始设定中,不吐出来就不痛快,这会儿终于甩脱孟揭的钳制,一把推他胸口!
“拖我下水很高兴是不是,成就点又点亮一个是不是,体验感拉满了是不是!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泄/欲的工具!我他妈还挺高兴!我以为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乌溜溜的刘海下边,眼眶通红,声音带抖。
孟揭都听着,都挨着。
他该的。
“你一直在骗我,”晏在舒抽一下鼻子,“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讲,可是你都不,你就这脾气,什么都不讲,自觉可以掌控全局,把人当傻子耍……”
越讲越带火,那股气逐渐压过理智,宣泄情绪的意味比阐述事实更重,她清楚,孟揭也清楚,所以他没有任由这种理解继续歪曲下去。
“我当时想追你,想跟你好好在一起。”
“所以要拖着。”
晏在舒无声笑,步子往后滑一下,她现在已经进入了对孟揭的单方面封锁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
满心里都在想——所以要拖到晏在舒开始喜欢他,开始从生理层面进到心理层面,全方位沦陷之后,再把这颗雷轻描淡写地抛出来,等到时候晏在舒爱得死去活来,她闹一阵,他哄一阵,这件事在明面上就过了,然后成为埋在晏在舒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日渐久,在两个人的每一次争吵中爆发出来。
他会觉得她没完没了。她会觉得他在粉饰太平。继而互相厌弃。
她接着说,“哪怕你在我们不谈感情的时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都能止损,都不会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被欺骗,被愚弄,我也理解你现在丁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人,但晏在舒,我只有一句话,如果这场关系只有生理需求,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事情。”
不需要雪场的三个礼物,不需要绞尽脑汁表白,不需要设身处地照顾到她的方方面面,然后费尽心思扭转偏见,他只需要买上一抽屉套,研究晏在舒喜欢的体/位可以了。
“做戏做全套嘛,”晏在舒却这么应一句,“沉浸式体验嘛。”
“你这样想?”
“我要怎么想,”晏在舒反问,“那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吗,你到底是需要我,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孟揭不是答不出来,是她在问的时候,就给他的行为定性了,她也不是需要一个回答,是需要借着这句话再摧一次他的筋骨,再否定一次他的初衷,在她心里,看到那封往来邮件的时候就把孟揭打成死刑了。
没用的。
怎么说都没用。
浓云压在每一座树冠上,起风了,肥厚的树叶挂不住水,淅淅沥沥落下来。
孟揭忽然觉得胃里塌了一块儿,酸的苦的汁漫出来,涌到胸腔口,鸟雀掠过长枝,他的肩上都湿透了,但他没管,沉沉地问晏在舒 Ɩ :“咱俩在一起多久?”
晏在舒说两年。
“不对,是三个月,三个月的感情,二十年的交情,够不够你信我一次?”
能感觉到他说着这话,肩骨一点点在塌。
但晏在舒缓慢地摇头,“不信了。”
孟揭眼睛红,晏在舒眼睛也红,望向彼此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也有千愁万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像埋了颗种子,那种子汲着泪液,含着热血,蠢蠢欲动地要从心脏内破口而出,那种自内而外的,勃勃欲发的破坏力,让她鼻子发酸发胀。
喜欢他。
很喜欢孟揭啊。
喜欢他在白板上专注研究课题,喜欢跟他在同个空间里各忙各的,喜欢跟他接绵绵密密的吻,也喜欢跟他三天两头斗嘴,她一个眼神他就懂,他一抛话她就接,同频有共鸣,默契得毫不费力。
而有多喜欢,这一刻就被反噬得多狼狈。
云里滚出雨滴,和夜露一起,滴滴答答地纠结成势,昏黄的路灯溶化在雨幕里,晏在舒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语气说。
“你不是爱我,你是需要一个床伴,谁都可以。”
***
接连两场阵雨后,海市有入冬的趋势了,晏在舒和孟揭彻底分手这件事,最先知道的还是唐甘,周六唐甘打电话给晏在舒,让她喊上孟揭吃饭的时候,晏在舒轻描淡写一句,“我们分了。”
整得小唐总愣两秒,“又分?”
晏在舒淡声回:“真的分了。”
唐甘就懂了,弯转得特别快,饭也不约了,整个从姐妹男友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弯转成对待商务伙伴的态度,给孟揭送了份价值远超所得的重礼,面儿上圆过去,把人情还了也就是了。
不过听说孟揭没收。
不但没收,还反送了唐甘一个大人情,唐甘扭头就找上晏在舒了,说姐们儿,不是我骨头轻啊,是地主家粮真的香,漏点儿下来,我这商场新手的路就好走多了啊。
晏在舒听了也就是笑笑,她不在意的,唐甘一贯的行事标准就是要把做大做强,没道理好风到了,却不上青云,但唐甘吃了好处,又翻倍返给孟揭,利来利往,对地主爷的暗示是半点不接茬。
晏在舒还好。
起码看着还好。
她把孟揭的东西打包装箱,没往隔壁送,而是叫了快递,送到环岛路那所老房子,车钥匙也归还了,然后给孟揭发了条短信,说她留在老洋房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行,下个月她去取。
当时已经把孟揭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微信的没动。
恢复正常社交关系,但没有进一步可能的这种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孟揭没回复她。
晏在舒也单方面切断了跟他在社交平台上的关系,奥新的账号不再设置特殊提醒,而后照样上下学,永远对自己高要求,课题进度总是最全最快的,综合考成绩出炉后,毫无意外的断层第一,她也照样跟唐甘练球,泡健身房里练核心,还是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可是敢追的寥寥无几。
不过她最近搬家了,因为谢女士要去西北研究中心,阿嬷风湿犯了,在南边养身体,而家里阿姨做了个小手术,她干脆都给放了假。
然后在分手第二周周末搬到了市中心。
房子不大,一套七十平的小复式,五脏俱全,是谢女士婚前住过的,晏在舒的行李也少,两个纸箱,两个行李箱,唐甘帮着给捎过来,一路上电梯都在嚷嚷着要办个乔迁宴,管煜呛她:“你就最近发达了是吧。”
唐甘瞄他的那眼意味深长。
晏在舒没什么意见,办就办吧,当天就在新家里闹闹哄哄玩了一场,邀了几个发小,本来略显冷清的小房子被挤得满满当当,人气儿也把晏在舒心里挤得满满当当,不过裴庭没来,管煜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的,就是没接,晏在舒也往过发了条消息,同样没回,当下没当回事,等朋友们都回去了,几小时的快乐产生的垃圾也都自觉带走了,晏在舒又收拾了下屋子,下楼去物业录指纹。
下楼时风大大,她抽一下鼻子,把针织帽拉低了点儿。
有点感冒。
可能是球打多了,衣服穿少了,没休息好,这两天一直低烧,吃了两片维生素就没管,刚到物业处把指纹录好,辛鸣的电话就来了,问她有没有时间,约个饭,谈谈那部片子的事。
晏在舒看着天色:“那一起吃个晚饭吧。”
她把地址发过去,二十分钟后,辛鸣就到了,接上她,就在附近的私房菜谈事。
辛鸣点了粥,嘱咐要清淡的菜式,又让服务员把包间温度调高两度,这就是看出她感冒了,晏在舒全程倒没发什么言,直到他点完菜,才客套式地问:“裴庭说你出国了?”
“今天刚落地。”
辛鸣说完,一点不含糊,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放桌上,推过去给她,纸袋皱巴巴的,有防水涂层,里边鼓鼓囊囊,看起来里边应该是装了个盒子。
因为尺寸太特殊,一下子就触到了晏在舒的神经,她愣一下,伸出手指划了划涂层,“母带?”
“对。”
拆开一看果然是她自用的盒子,“不是在裴庭公司里吗,他说要先内部预审。”
辛鸣说:“他有备份,这份你自己妥善保管。”
晏在舒从这话里意会到什么,皱下眉:“什么意思?片子没过吗?”
这时服务员上了菜,拿着勺子要配菜,辛鸣说不用了,自个儿就接过勺子,把酱汁淋在鱼肉上,剜一勺,用小盘装了给晏在舒,问:“裴庭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没大问题,能沟通,让我等消息。”
“那也没说错。”
辛鸣这人讲话喜欢绕弯,话一来一回,其实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晏在舒心里两个想法,一是觉得这人看起来糙,爷们劲儿重,内里还是挺谨慎,二是意识到裴庭那狗蛋子果然又扯她后腿了。
一到正事,晏在舒脑子转得特别快,特别灵光,对话里话外的弯弯绕一捉一个准,喝了口茶,说。
“错的是我傻乎乎信了,又被摆了一道,是吗?我在北城五天,回来这段日子,前前后后个把月快过去了,他压根没有要正面解决这件事,要不是你先把盒子带走,保不准他就把母带给扣了,是不是?”
两个问题,冷静平淡,却近乎自问自答。
辛鸣很聪明地没有应这句,转而说:“别急,事情没有那么糟。”
事情没有那么糟。
如果晏在舒没有全网搜索《take a nap》的演出片段,继而发现相关词条均变成“如何获得安稳睡眠”、“午间小憩几分钟能最大程度缓解疲劳”,她就信了。
如果晏在舒给裴庭办公室打电话,听到的不是一声声助理回复,说裴总在S市出差,有事可代为转告,她就信了。
不但和这部片子的相关内容全部消失,连管煜那儿的备用盘都被裴庭取走了,电话里,管煜挺懵的,“不是你让他取走的吗?”
厉害了,假传圣旨先斩后奏都玩儿上了。
九点半,商圈里正有明星线下活动,进进出出全是,长/枪短/炮就架在五十米开外的活动现场,阵阵起伏的尖叫声,晏在舒在等辛鸣取车,往来的风带起她的发尾,她一把捋到耳朵后,一手给裴庭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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