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提着小篮子,把临近几户的送了,也是真心虚,最近的孟家反倒最后才去,夜里十点,淡淡的湿雾浮着,路灯光线呈环状扩散,三角梅的叶子半干不湿,被风翻动着,在空气中唏嘘,晏在舒摁孟家门铃。
她手机屏幕还亮着,上边显示半小时前晏在舒发出去的一条消息:【你在不在家?】
对面没回。
她低头打字的时候,院门“滴滴”一下弹开,阿姨拉开门:“哎哟,妹妹来啦。”
就是在寰园初吻那会儿,给晏在舒准备了一筐桃子的那位小邹阿姨,打小就看着晏在舒大的,也带了她几天,那时候老是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阿姨,我来送粿子,”晏在舒不动声色关手机,客套地问了句,“孟叔叔回来了吗?”
没人我就不进去啦。
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小邹阿姨就把两扇门全拉开了,笑着说:“进来坐,进来坐,先生也刚刚回来的。”
差点咬到舌头。
进屋时,阿姨手里提着篮子,晏在舒自己在玄关换的鞋,鞋柜一拉开,里边老位置照旧有一双晏在舒的毛绒拖鞋,穿旧了,却没扔,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松松软软。
她换了鞋,在客厅里见到了孟介朴,他正坐在沙发一侧,架着无边框眼镜,看手里一本书,边上的茶杯热气氤氲,听见脚步声略微抬头,脸上有淡笑:“晏晏来了,坐。”
***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晏在舒以前一直以为孟揭长相随母亲,那身段儿,那面部骨量,那混血感明显的眉骨眼窝,还有笑起来嘴边的弧度,都像他妈妈,但今天才发觉,他不动声色时,是像孟介朴,也像孟非石。
“妈妈回来了吧?”孟介朴亲自冲着茶,就像长辈的例行关怀。
“嗯,傍晚刚到的,所以来给您送点儿粿子和糖饼,周五晚上家里吃饭,阿嬷特意交代,要请您拨个空过来。”
“一定,”孟揭把茶杯移过去,“最近学习还好?”
“还好,跟平常差不多。”晏在舒屈指轻扣。
“分课题小组了?”
“……分了的。”
“做理论方向?”
“……对,天体物理。”
“跟老晏的方向不同啊,做理论还是辛苦的。”
“还成,”晏在舒笑笑,“写不完的数学公式,看不完的数据。”
孟介朴含笑,甚至跟她唠了几句学科相关的内容,这时手机震响,他向晏在舒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而后往书房去接听,晏在舒也就顺势起身,指指家的那侧,无声告别。
孟介朴点个头。
随着书房门轻轻关上,孟介朴进书房时,晏在舒不着痕迹松一口气,脑子绷着的那根弦缓下来,弯腰把茶喝完了,扣回去,唇颊两侧还有浓郁的茶香,此刻心情挺复杂,从她踏进这栋房子开始,孟介朴的每一步都精准地压在她的喜好点和现状,茶是她爱喝的红茶,她的学习进度孟介朴知道,她的课题方向孟介朴也知道,甚至知道相关学科内容。
以一个日理万机的形象来说,其实犯不上有这样广的涉猎。
转身时,脚下绊住沙发边角,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幸而手撑沙发扶手稳住了,但这么一来就碰倒了孟介朴搁在沙发边的那本书,“哗啦”一下,书连带书下压的一叠文件全落在了地毯上,发出闷响。
晏在舒捋一下耳发,弯身把书拾起,轻拍了拍灰,又去捡那一叠散落的纸。
没有特意关注,甚至眼神都有意识地不往字面上的内容聚焦,但文件上某个字眼儿这样熟悉,逃过意识的严防死守,跳进了她眼睛里。
手顿了半秒。
当时小邹阿姨在厨房里给司机打电话,一边把粿子和糖饼装盘,一边叮嘱司机带些时令水果过来,十米开外的书房门紧闭,客厅柔光落下来,红茶还氤氲着热气,晏在舒心口起伏,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她握手上的,是一份心理咨询反馈报告。
受访者。
孟揭。
第66章 征兆
当下不动声色, 把书和文件照原样放回去了。
回到家后,一颗心悬浮着,定不下来, 在房间里赤着脚走来走去, 把书架上的东西从左挪到右, 从右挪到左,书序从正着放,到倒着放,衣柜里积压的夏装一股脑全部收起来了, 冬装就按喜好度分门别类, 一刻不停地用机械性动作缓冲快要过载的脑子。
但还是不行。
那些匆匆瞥过的字眼儿一个一个挤着进脑海。
失眠。
孟揭失眠吗?这个问题晏在舒没什么资格回答,只要俩人在一张床上,她通常是秒睡的那个。反过来想想,他的行为举止也不符合长期失眠的症状, 别的不谈,他那脑子的处理速度和体能精力,就不是长期 Ɩ 失眠患者能有的。
焦虑。
孟揭焦虑吗?回想一下,那报告的日期还在暑假时,应该没有冷若冰霜怼天怼地只要自己爽不管别人死活的焦虑症患者吧, 一句话随机呛死三个人,焦虑起来杀伤力这么高的吗?
摸不准。
想不通。
但又隐约有座道德高墙立在理智和感情边缘,在阻拦她继续往下挖凿。她也看过心理医生, 各种体育赛期里, 难免有些紧张情绪,需要看心理医生调节, 因此换位思考,如果是她, 她也不希望这件事为人所知。
算了。
晏在舒倒在沙发上,抽张纸拧成一条,搓来搓去,搓来搓去,直到手机一震,她心不在焉地划屏,眼睛是看清了上边的FaceTime标志,但脑子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两边不同轨,导致孟揭那张脸出现在屏幕里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都抖了一下,第二反应是扭头看窗,果不其然那祖宗就坐在窗前。
没拿电脑,没看书,就那么架着手臂,以“看戏”的样儿敞敞亮亮看过来。
“你看……”舌头打结,不着痕迹吸了口气,晏在舒才一把拉上窗帘,背着他坐下来,“变态吧,大半夜往人房间里看。”
“申请过了,”孟揭声音不疾不徐,“往上翻聊天记录。”
晏在舒低着头划拉手机,果然在她忙乱的这一小时里,孟揭给她发过两条消息,一条回复她之前发的“你在不在家”,【路上,二十分钟到。】
第二条是一个半小时前,言简意赅两个字。
【下楼。】
她划拉手机时,孟揭转了个身,把手机架在一摞书前,说,“看你在房间里忙来走去一个半钟,排列组合强迫症?”
“我……”晏在舒心里涌起股不合时宜的母性,自动忽视他的话,“你今天都干什么了,我挺,挺想你的。”
视频那边啧一声,“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这人!逮她心思就跟探测器一样,晏在舒立马抬头。
“谁亏心?”
“你,”孟揭面不改色,“心虚得跟捅破天一样,往常我这样说你一句你能顶我十句了。还有,你不高兴了,就爱把自己关房间里做搬运工,要搬到高兴才肯讲话,忘了?”
“……”她是真心虚,心虚是因为窥到了孟揭的心理咨询报告,这事儿跟偷看日记没两样,都是同一种形式的心理入侵,哪怕是无意看见,但行为确实存在,就摘不掉。
被孟揭盯着,晏在舒没法哑火太久,还是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我就是想你行不行,一天没见你了。”
孟揭停两秒,挺好笑,也挺受用的,“那就明早见吧。”
不是被她糊弄过去了,是明显晏在舒不想提,还为此说好听话哄他,他愿意为这句话妥协。
晏在舒悬着的心落地了,开始反问他,“你刚叫我下楼干嘛?”
“给你带了冰淇淋,行西路那家。”
那家很难排队的冰淇淋,晏在舒蛮喜欢他家抹茶口味儿的,就问,“冰淇淋呢?”
“一晚上过去了,你觉得还在?”
“……”算了,不跟他计较。
手机“冻冻”地发出低电量预警,晏在舒把手机搁充电座上,看了眼时间,夜里12点20了,她现在对时间很敏感,叮嘱他,“你早点睡。”
“嗯。”
“明早带你去吃早餐。”
他点头,又笑,笑声低低的,是在妥协里挖掘到了新乐趣的那种笑,带着明显的纵容,晏在舒没忍住,朝他看,觉得他这副样子太招女孩儿喜欢了,俩人就隔着半打夜色,两扇拱形小窗,导致她特别想把他从窗子那头投射过来。
脑洞大开半天,晏在舒自己也跟着笑,说:“你就保持这幅模样,别变啊。”
孟揭稍抬一下头:“什么样?”
捅破天都能被轻松原谅的样。这话晏在舒没说,真开口还得了,他那德性,恃宠而骄第一名。
后来俩人也没有聊多久,孟揭倒是一副能侃一夜的样子,晏在舒催了两次去睡才关视频,后来躺在床上,想了想,发了条消息给雍如菁,这姑娘是她见过的人里边最不内耗的,最快翻篇儿的,纯褒义上脑子最简单的,她问:【如果看到了朋友的心理咨询报告,特别心虚,该不该告诉他?】
-雍如菁:【啊,我刚刚心理医生那里出来,你就知道了?】
-晏在舒:【……我不是讲你,你又睡不好了?】
-雍如菁:【我没有睡眠问题,有一点情感问题,可能还有一点世俗伦理问题。】
-晏在舒:【解决了吗?】
-雍如菁:【没有,我在诊室外面看了一眼价格,觉得自己已经不治而愈了。】
-晏在舒:【那你的情感问题?】
-雍如菁:【没关系,他们的问题比较大。】
晏在舒尽力忽视那个“他们”,问:【世俗伦理问题?】
-雍如菁:【我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个,应该先考虑转正提薪的事情。】
-晏在舒:【好的朋友,很正能量朋友。】
-雍如菁:【孟揭能有什么心理问题,他那种已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要在那里偷偷摸摸设计着怎么毁灭世界就不错了,我以前去找孟叔叔签字,看见他在书房敲一个程序,然后你猜怎么样。】
姐妹还是敏锐,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晏在舒的注意力被这事儿带着跑:【怎么样?】
-雍如菁:【我不能讲,我号会被封的。】
晏在舒笑出声,手里还在慢吞吞打字,那边又回过来了:【下次见面悄悄讲给你,其实你不要担心他有什么事情,你在他就不会有事,你们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别过成转折关系就行了。】
这么一打岔,晏在舒脑子很快就从死胡同里转过弯来,心里对整件事的态度也变了,从一开始自我式的心虚转移到事件本身,那份报告本身,孟揭这个人本身,接着去思考那匆匆瞥过的所谓心理问题对他会有的影响。
对啊,孟揭从小到大都跟他们这群小孩不一样,他孤僻,寡言,聪明到让人牙痒痒,可以一坐发一天呆,对规律有次序的积木乐高的兴趣比对玩儿的兴趣大,他家里也复杂,叔父辈龙争虎斗二十年才有定局,父母疑似不合,没有正常的家庭关爱,只有违反常规的揠苗助长。
把脸埋进枕头里,晏在舒深深吸口气,可能是因为感情和状态都变了,她忽然有那么点儿心疼。
一晚的思想斗争结果最终出炉,她决定要在周末时把这事儿摊开跟孟揭聊聊。
因为以“不走心”为由折腾过他,也不止一次把他的示好贴上不怀好意的标签,在那段看似正当却四处漏风的关系里执着于一个上风的位置。
想撩就撩,撩完就走。
先入为主地把他的行为模式也定义成“只走肾”的状态,来自家族和外界的压力都会被他微妙地转移,施加到他身上,甚至晏在舒以“想专注自己,不想被干扰”的名头跟他断掉那层关系时,他最终也接受了。
没办法的。
没办法不爱晏在舒。
晏在舒知道他是妥协了,他妥协了那么多次,才等到晏在舒愿意正视这段感情,所以她也要让他的情绪落地有声,有正向反馈。
晏在舒想的。
晏在舒知道要怎么爱人。
她从前不想爱孟揭,现在想要慢慢扭正,以公平的态度正视他的需求,表白的话是她说的,所以一晚上都在反复斟酌这件事情。
与其隔岸观火,不如掰开揉碎讲清楚,她要坦白看到他心理报告这事儿,也要了解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她知道他对她有近乎偏执的需求,她会尝试理解。
她真的想的。
***
第二天起了个早,带孟揭上她常去的早餐店吃了顿饭。
雾蒙蒙的湿冷天,早餐店开在巷子里,店只有十平米不到,三张小桌都坐满了,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一大桶豆浆就搁在门边,晏在舒拿大勺打了两碗,递给孟揭,又给剥蛋壳,又给他调小笼包的蘸料,还特意没加醋。
他俩的角色有点儿倒过来。
晏在舒照顾自己可以,不太习惯照顾别人,而地主爷倒是挺自得的,看了半天,眼里的兴味始终很浓,然后在她剥了一手碎蛋壳的时候伸手去接,晏在舒说,“抽张纸。”
“不用,放。”
蛋壳碎碎地落他手心,他也不嫌鸡蛋表面凹凸不平,顺手就接过另一个,给她剥了个光滑细腻的,“还要什么,我去拿。”
晏在舒:“别啊,我来。”
孟揭没挪手:“昨天受什么刺激了。”
晏在舒噎了一下,喉咙口咕嘟嘟地滚着那些字眼儿,最终看了眼四周,改口:“不是你老说我没良心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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