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庭那股燥气突然一收,眉目柔和下来,眼神撇开:“后期方面的技术问题,没大事。”
晏在舒推开阿嬷家院门,“没大事为什么辛鸣说上不了?”
“后期没处理好当然影响审片,”裴庭在这跟她绕话圈子,完了又安她心,“放心吧,已经在沟通了,你就等消息。”
他俩太熟了,打小一块儿长大,就跟左右手似的,左手在哪儿掏了糖窝,右手隔老远也能嗅到味儿,晏在舒这会儿心里就说不上来的怪异,狐疑地把他看着,“我是把后背交给你了,你别扯我后腿啊。”
“扯不了!”裴庭不耐烦,扯了一把院子里的草叶子,“你那部片子不拍残障儿童的吗,调性正得不得了,保准能播能上。”
晏在舒默默盯着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一边想,一边也跟着薅了把草叶子在手里扯,这时门一响,老太太一身织紫挂绿的长衫,精神抖擞满面红光,拎着水壶走出来,“你们两个,在外面干嘛,喝西北风啊,赶快进去啦不要在这边挡太阳……”
阿嬷絮絮叨叨地下台阶,一边喊他俩进屋,一边把手里水壶壶柄一转,三两滴水从壶口漏出来,啪嗒地溅开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两朵灰色水痕,边上还有一捧碎巴巴的草叶子。
老太太僵住了,拎水壶的手也抖起来了,血压狂飙,脑子被手心手背都是刺几个字占满,气冲冲扭眼一看,俩兔崽子早跑进屋了。
***
回家的日子就是闹闹哄哄。
一夜雨落风啸,隔天早起倒有一轮柔白的太阳贴在天边,路面湿透了,在晨曦下反着细细的微光,蜗牛爬过花坛,孟揭说要接她,但她看着气温和路况,六点刚过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别来了,“跨半座城过来,再跨半座城到学校,大冷天的,这么折腾干嘛呢。”
明明他自己到奥新的通勤时间才十分钟,可能都不到。
孟揭根本不应她这句话,只说:“我把那本书捎上了,一会儿你要吃点什么?”
这油盐不进的样儿,晏在舒挺气的,气完又笑,没办法了,给他发了个实时定位,表示真的已经出了门往学校去了,这才把他哄回去。
就这样,祖宗还不大高兴,明显有情绪了,说晏在舒是在干扰他做事的节奏。
“昨天准备返程那会儿,你就在打喷嚏了,以为在浴室我就没听到吗。”
孟揭车速缓慢,在电话那边回:“可我挺想你的。”
晏在舒就笑,笑了会儿才说:“那我晚上去接你。”
这句话把他哄好了,一路电话没挂,孟揭那边估摸着也进了办公室,话筒那边偶尔传来声音,有他和同事的问好声,有输密码的滴滴声,还有纸页翻动声和钢笔在纸上快速书写声,一点点的白噪音让晏在舒心情平缓,到了校停车场才把电话挂断。
恋爱是不是这么谈的?
如果是这么谈的,那她竟然也挺喜欢的。
***
一进学校,老徐提前发了分组通知,把同课题的学生归为一组,上课地点从教学楼挪到课题中心,伴随一夜秋雨,气温低了,课题任务也紧锣密鼓地下来了。
忙得团团转。
恋爱产生的粉红泡泡被一道道公式打破,顾不上孟揭,也顾不上去想裴庭那小子有没有暗地里搞事,一抬头,小教室里的时针就往前跑一截儿,一抬头,又跑一截儿,等一天的进度完成,周围的同学一个个揉着脖颈,都说这是“偷时间的小屋。”
天黑了。
云团破开的缝隙里,夹着一把月光,柔柔的,晏在舒是把车开出了一段儿才记起孟揭,又心有余悸地从前边掉头回转,给孟揭打电话,带过“迟到”这事儿不提,拐到奥新时,那祖宗就站在楼前等着她。
遥遥地,她停了会儿。
那么高挑的一个男生,穿着件有厚度的米色毛织外套,肩背挺阔,垂着头,发丝在风里扬起,看着帅气又干净,他正看手机,手部动一下,她搁在座位上的手机就震一下。
她划开手机拍了个照,才搁回去,在物理部楼前打个弯,停在楼边不起眼的小道,开了双闪,半分钟后车门被拉开,一股冷空气和孟揭身上的味道一起拍进来,孟揭没往里坐,第一句话就是,“下车。”
后来真就下车了,方向盘牢牢控在孟揭手里,他另一只手就牵着晏在舒的,晏在舒看了他半晌,没法子似的嘟囔了一句。
“Needy baby greedy baby。”
孟揭不予置评,把手牵得理直气壮。
天冷,俩人到面馆里喝了碗羊汤,吃了碗面和馍馍,吃饭间隙,他的电话和消息就多,大部分还是些祝贺的话,推不掉,还得跟对方寒暄两句,还有些物理界的前辈,发来邮件跟他探讨论文相关的内容,这些他都一一回得特别认真,后来晏在舒看他接着电话还要回邮件,手机都发烫,就抽出了自己的平板,推过去。
孟揭一边不间断地跟电话那端的老师讲话,一边划开平板。
屏幕亮起,显示出需要输入四位数锁屏密码,孟揭看她,晏在舒喝着汤,伸出只手,收拇指,慢悠悠地晃了晃那四根手指头。
孟揭就懂了,熟练地输着密码,嘴边勾起点儿笑。
吃过饭后,孟揭开她那辆车送她回碧湾,还有些需要回复的邮件都在她的设备上,偶尔跳出来件提示,她讲给孟揭,孟揭就跟她说回什么,她再给麻溜地回回去,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家时,孟揭仍旧把车停在离她家三四栋外的路边树下,晏在舒临走时问他:“平板还要不要用?”
“不用。”孟揭也解了安全带。
晏在舒抱着平板和开了拉链的书包,一脚踩下车,寒风携着枯叶一卷儿扑来,她捂一下眼睛,包里的笔记本和笔袋就哗啦啦跌了下去。
左侧车门一响,孟揭下了车,三两步绕过来,把她腰侧一拍,“我来。”
东西捡起来后,拍了拍,整整齐齐搁进晏在舒书包里,“走吧。”
走……吧?
而后真就晏在舒走一步,他也悠哉悠哉在后边跟一步,深秋的夜里,空气中还有草叶泥湿的腥气,温度很低,湿度却高,路灯的熏黄光阵笼罩两道身影,他们走在树荫底下,一前一后隔着半个身位,呼吸轻。
两百来米的路程,好像一两轮呼吸就到了,晏在舒看看人迹罕至的路口,朝他摆摆手:“我进去了啊。”
意思是别送了,怪黏糊的。
“去吧。”孟揭仍旧揣着口袋,朝她抬一下下巴。
行吧,爱看看吧,晏在舒抬手机,在门口晃一下,门“滴滴”往里一弹,她单肩背着书包往院里走,走没两步,身后小院门开始自动关闭,她在这时偏过半颗头,脚步顿住,而前方大门敞开,阿姨忙忙碌碌的身影在灯光中来回晃。
晏在舒顿了两秒,忽然回过头,“啪”一下止住了门关停的趋势,因为步子迈得太大,针织帽滑落一半,长发顺着肩臂落下来,轻轻晃,而呼啸而过的寒风里,孟揭竟然还站在门口,她朝他弯弯手掌:“过来。”
孟揭抬下眉,往前两步,被晏在舒单手拽着衣领,拉下来,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又像招寝的小皇帝一样,朝他摆摆手。
“行了,你走吧。”
谢恩吧。
孟揭听出这层意思,笑了笑,嗯声,也就走了。
“反了。”晏在舒戳戳来的方向。
但孟揭抬手,指一下相反方向:“我也回家。”
***
书房小阳台上,晏在舒越过枝横交错的篱笆,望向隔壁,那院里的小池子开起来了,小喷泉哗啦啦地往上冒,客厅里也亮着灯,依稀能透过窗帘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院里还停了两辆车,当中就有一辆挂着特殊颜色的车牌,孟介朴的车牌。
所以。
“隔壁家又搬回来了?”
晏在舒回到客厅,这么问阿姨,阿姨正捣鼓着后天的菜系,一边看网络教程,一边泡豆子准备明儿煮豆浆,闻言点头:“是呀,回来啦,好几天前就在搬搬扫扫,还到家里来借过吸尘器,我问了下,说是孟先生最近要搬回来住了呀。家里管事还是以前那个小邹,小邹好啊,还了吸尘器又来送了一盒甜虾。”
搬回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打从Charlie常驻欧洲之后,孟介朴就已经很多年不在碧湾住了,当初嚼舌根的还不少,有说他们夫妻感情破裂的,也有说孟介朴在外边养了一个的,风言风语传了一小阵,但晏在舒没想太多,因为她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砰砰砰上楼,“刷啦”地拉开房间窗帘。
果不其然。
墨蓝色的夜空下,圆拱形的窗户里,那祖宗就坐在房间椅子上,膝盖搭着电脑,在敲字,窗帘是一点儿没拉,明晃晃不知道要等谁看。
烦死了。
一想到刚刚误以为他情深意重恋爱上头不舍得走,还自以为是地送了他一个晚安吻,结果人设着套等她钻呢,就等着看她怔神那一刻呢。
原本晏在舒房间里没有这扇小窗的,是小时候为了跟孟揭玩传声筒那游戏,在房间原本格局里又改出来的一扇窗,有了这扇窗,晏在舒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扒窗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隔着窗户大声喊孟揭的名字,得亏这地儿住户不多。
晏在舒这么一想,气消了大半,也坐到窗前,架着脚,徐徐转着椅子,发消息问孟揭记不记得这事儿,现在想起来还算浪漫。
消息发出去,十秒不到,孟揭的视频就杀过来了,“觉得挺浪漫的?”
晏在舒把手机摆桌上,开始掏书包里的东西:“很浪漫啊,小时候咱俩多好多纯洁,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那是我没敢睡,第一次被你喊醒,我以为地震警报来了,吓一跳,结果拉窗帘看见原来的墙里钻出个你,又三天没睡好。”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不一样。
晏在舒说:“你小时候胆子这么小的?”
“跟你一块,很难不胆小。”
“啧。”
听这声儿,孟揭就抬眼看过来,“从室友做回邻居的感觉怎么样?”
话题转得飞快。
晏在舒哼声,转身把外套脱了,“从男朋友退到地下情人的感觉怎么样?”
她外套里就一件完全贴肤的浅紫色紧身上衣,边说话边抬手去够书架上的书,灯光把那腰线折角勾勒得又利落又好看,孟揭不动声色地看着,片刻才说:“我都行。”
末了补一句,“是你就行。”
晏在舒慢慢勾嘴角,视线上移,孟揭也正好隔着窗子望过来,深秋,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大举入侵,星带在头顶流转,晏在舒跟他隔空相望,耳边有他的呼吸声,这一刻心里怪热的。
暖融融,像要孵出什么东西来,甚至有小小尖尖的喙啄动心脏,酸酸的,软软的。
***
一边是即将回国的自家家长,一边是耳聪目明的大佛,大佛眼皮子底下,晏在舒不敢造次,耻度和警惕性一并拉高,第二天悄悄下楼,悄悄出门,幸而孟揭也给她发了消息,说跟着孟介朴去寰园了,车钥匙放在她家门牌上边,让她开车小心点。
松一口气。
后来两天,他俩也都没有一道进出门,甚至连消息也发得少。
孟揭推了几个公务性质的座谈会和采访,现今是科技兴国的时代,老一辈的科研工作者都低调得很,埋头钻研,有能力有成果的年轻人就适合被树成典型,给祖国那些花骨朵儿浇一捧求知之水,但孟揭以项目忙为由推了,孟介朴对此颇有微词,但老爷子惯着,说年轻人该厚积薄发,做科研的人抛头露面不是好事。
这些事儿晏在舒是在阿嬷那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回来的,孟揭不怎么提,跟家里有关的事他都不怎么提。
因为周四要接机的缘故,她的习惯是要把该做的内容做完,再多做30%内容,避免拖整个团队进度,因此周二整天都泡在课题室里,早出晚归的。
到周四傍晚,晏在舒一下课就往机场跑。
广播处轮播着航班班次,左右都是顾盼的人潮,谢女士穿一件长到小腿的风衣,架着墨镜,拉着一只小行李箱,身段儿是常浸歌舞的纤韧,优雅,又带着股飒劲儿,走路都带风,娘俩隔着人群对望一眼,见着对方身上如出一辙的打扮,扑哧一下都笑了。
还得是亲生的。
到家后,晏在舒就往妈妈身上赖着,一个劲儿怂恿她上楼,谢女士一眼就把她心思摸透了,边上楼,边说,“先跟你说,我反正不要惊喜的啊,喜就算了,你要惊着妈妈,我连夜就飞。”
晏在舒烦得很,嫌她走得慢,一下下在她后腰轻轻推:“快快快。”
推开卧室门,晏在舒倒不进去了,倚在门边,看谢女士巡了一圈房间,视线精准地落在稍有变动的梳妆台上,轻轻“哎呀”一声,拿起那只小相框,自言自语似的。
“跟上个月传过来的照片不一样,老晏又拿修过的照片哄我是吧,看着老了啊,之前看着头发只白两鬓,头顶也开始白了……”
“没事儿,你还是美。”晏在舒说。
“还用说吗。”谢女士睨她。
晏在舒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谢女士把相框收进抽屉里,出来时看了晏在舒两眼:“你跟孟揭,是在一块还是没在一块儿?”
晏在舒想了想:“两种说法都行。”
谢女士就不问了,给她理理额前的刘海儿:“还年轻,多看看,多处处,总不会坏事。”
因为今天刚落地的缘故,晏在舒谁也没叫,就让司机接了阿嬷过来,祖孙三口吃了顿饭,饭后她们俩母女说公司里的事儿,顺带喊玩手机的晏在舒给隔壁几户送粿子和糖饼,海市讲究地缘关系,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久居方归,要向左邻右舍送礼,以表示这段时间对家里小辈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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