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歪着脑袋盯了她一会儿,又瞅了瞅她手里的铜钱,脆生生地问:“什么忙啊?”
沈椿把钱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你去长乐坊的参将府帮我传个话,把这封书信交给他。”
她长安咸阳往返过几回,知道在不远处的郊外,有一座荒废无人的破庙,她打算先在那里落脚,顺道等谢无忌出现。
这活儿又不难,小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沈椿把纸条卷好藏在他的袖子里,她又叮嘱:“路上不管是谁问你,你都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能做到吗?”
小童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往长乐坊跑去。
街上四下奔忙串门的孩子不少,官兵也没在意这个孩子,直接从他身边儿走了过去,径直走向了长乐坊。
沈椿长舒了口气,眼看着官兵要搜到她藏身的暗巷,她不敢再耽搁,压低身子匆匆跑了出去。
等顺利混出城之后,沈椿又搭了辆牛车来到郊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处建于山坡上的破庙。
这庙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过来,屋顶都塌了小半,四处都是泥尘蛛网,幸好沈椿手脚勤快,撕下衣裳下摆当抹布,忙活了半天,她才终于清扫出一块可以勉强可以躺下的角落。
等彻底闲下来,沈椿托腮看着漏风的屋顶,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那小童把纸条送到了吗?谢无忌有没有看到?
虽然那盆婆婆纳给了她一点信心,但她还是不确定谢无忌会不会过来找她,他前途大好,好像没必要和她这个已经成为他弟妹的人纠缠,她不确定谢无忌会如何选择。
她想好了,她只在这里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内,谢无忌还是没有来的话,她就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买屋置业,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打定主意之后,沈椿安心多了,脱下外袍披在身上,蜷着身子睡了个踏实觉。
她自己准备了不少
干粮,白天就在附近的林子转悠,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偶尔遇到下山归来的猎户,她就拿钱换点野味,夜里生火烤了。
这三日就在她的忐忑和憧憬中渡过了——日子每过一天,她心里的不安就越多一分。
等到第三日晚上,沈椿在林子里翘首徘徊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她才有些茫然地返回了破庙——只有一晚上了,谢无忌还会来吗?
但这次,她刚走进,就见里面已经燃起了旺盛的篝火。
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围在篝火边,一个个吃的红光满面,不用说,她早上拔毛处理好的野鸡,以及提前洗好的野果,也已经进了这些人的肚子。
荒山破庙,沈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几个大男人掰扯的。
此地不宜久留,她一发现有人就要撤身离开,几个乞儿却有所察觉,齐齐起身:“什么人?敢跑到我们地盘?!”
沈椿现在一身寻常男装,脸上和身上也沾了不少灰,乍一瞧就是个瘦骨伶仃不大起眼的小郎君,几个乞儿越发肆无忌惮了。
见着几个乞儿齐刷刷向她围过来,她心头一突——这一不留神可是要命的。
虽然这几人霸占了她落脚的地方,还抢了她的口粮,但保命要紧,她后退一步,立马认怂,作揖赔礼:“是我不懂事,几位大哥别跟我计较。”
几个乞儿脸上的凶色这才缓了缓,摆了摆手:“行了,以后眼睛放亮点,少来我们这边儿,快滚!”
沈椿心里松了口气,正要离去,那人忽然又把她叫住:“等会,你这些野鸡野果是哪来的?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干粮?”
其他几个更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在盘算着能不能从她身上继续榨出点儿油水儿。
这下恐怕不能直接走了。
沈椿心里一沉,见势不好,立马恳求道:“我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路上又被山匪抢走了银子,一路流落到这破庙,有个猎户不忍心,送了我一只野鸡,那些野果是我在外面捡到的,好几天了就靠着这点东西充饥,再没别的了。”
这几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听她这般凄惨,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为首的那个见她身上榨不出油水,伸脚要踹她,骂骂咧咧地道:“滚一边儿去,克父克母的扫把星,别让老子沾了晦气!”
沈椿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管他们骂了什么,缩着膀子做出一副窝囊样儿,凄凄惨惨地跑出了庙里。
这几人不免得意,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往地上啐了口。
直到沈椿快出庙门,有个眼神毒辣的忽然往她手上扫了眼,用胳膊肘撞了撞为首的人:“老二,你看她的手。”
老二定睛一看,就见她手上肌肤细腻,掌心和手指都没有茧子和明显的伤痕——这显然是一双富贵人家的手,不是凄苦人家能养出来的。
——沈椿原来倒是有,只是在谢家养了这大半年,曾经劳作的痕迹渐渐消退了个干净。
“什么父母双亡,我看她八成是个富贵人家家里跑出来的小崽子!”老二重重啐了口:“娘的,差点被她蒙过去!”
他说着抬手招了下,几个乞儿快步上前,团团把沈椿围住,老二歪着嘴儿一笑:“慢着,不留下点东西就想走?”
肥羊难得,不管她究竟有钱没钱,先搜了再说。
他手一挥:“给我搜一搜她身上!”
几个乞儿如狼似虎地向她扑了过来。
沈椿脸色大变,如果真被他们搜身,财物被抢跑了倒还好,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是女人,后果简直不敢想。
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跑,后面扑来一股劲风把她撞倒在地,她随手抄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扑倒她那人的后脑上。
那人痛叫了声,沈椿踹开他就往林子里跑,奈何她就一个人,再次被几个乞儿团团围住。
这几人都是目露凶光,沈椿只能手持一根尖利树枝和他们对质,她心里正焦急,就听‘嗖嗖嗖’几声,几只利箭不知道从哪里射来,准确无误地将几个围着她的凶徒射倒在地。
沈椿一惊,立刻抬头看过就,就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站在山坡之上,为首的那个一身玄黑劲装,很常见的武人装束,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披风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好像一面令人安心的旗帜。
见到那道身影,沈椿心里一松,鼻子发酸。
她亟不可待地大步向她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声唤道:“谢无忌!”
她哽咽着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高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第065章
纳彩那日, 谢无忌有意把事情闹大,所以对崔家屡屡容忍,崔家跋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惹得谢家颇为不快, 婚事顺理成章地搁置下来。
不过纳彩既然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谢国公总要唤谢无忌去问一声的, 恰巧就在他外出的时候, 沈椿送来了那封书信, 若非她送来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她和谢无忌这会儿已经双宿双栖了。
谢钰原本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内, 等谢无忌大婚,日后沈椿有了孩子, 这桩前尘往事尽可被岁月掩盖,所以他心里即便不悦,也从容依旧,面上更少见嫉色。
但事与愿违,从纳彩礼出岔子, 沈椿给他下药,桩桩件件都脱出了他的掌控。
尤其是沈椿,她怎敢如此待他!
他桩桩件件无一不为她考虑, 她怎能如此负心薄幸!
他截取书信之后立即就来了这里,却没有急着抓她回去, 他冷眼旁观,看着她放弃舒适优渥的生活, 看着她吃苦受累,看着她为了点儿口粮便四处奔波,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妥协。
——这一切都是为了谢无忌。
谢钰怎么都想不到,沈椿居然对谢无忌偏执到如此地步。
谢无忌,为什么是谢无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今天见她之前,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儿谢无忌惯常穿的武人装束,就连往常规规矩矩束在发冠里的黑直长发都换成了潇洒不羁的高马尾。
他手持玉刀,在镜子面前徘徊良久,总算还是维持了最后一丝体面,没用玉刀把眉毛剃成断眉,散下几缕碎发遮着眉梢。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扮成这幅模样的,但听到她喊着谢无忌的名字,满怀欣喜向他飞奔而来的刹那,他的怒意不可遏止地沸腾起来。
他本可以继续骗下去,但等她走到近前,他垂下眼眸,淡淡唤了声:“昭昭。”
他看到沈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住了。
她脚步刹住,身子慢慢后缩,脸上的神情慢慢化为了惊恐。
他轻声问:“你是自己走过来?还是我请你过来?”
沈椿只是迟疑了一瞬,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几乎不假思索,就是本能的行为。
还没跑出三步远,她腰上一紧,直接被人拎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忽然后颈一麻,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一线,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意识一点一点回归,终于想起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猛地弹坐了起来。
谢钰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你醒了?”
沈椿打了个激灵,有些结舌:“你...”
她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谢钰眼眸沉静:“从你出城那日,我就派人盯着你了,你下药离开之后,所有出城的人都要备好路
引和户簿,那日若非我示意,你在城门口就要被人扣下了。”
沈椿脑袋空白了一片。
城里谢钰大肆搜捕,她几次被逮到就不说了,就连出城都是在谢钰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就算她没有给谢无忌送那封书信,她也很快会被谢钰扣下,她自以为天 衣无缝的计划,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什么也不是。
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逃离谢钰的掌控,除非有一天谢钰对自己腻了倦了,否则俩人会这么纠缠到死。
她被谢钰吓得心口乱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谢钰静静地看向她:“昭昭,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从她醒来到现在,谢钰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似乎并没有计较她下药偷跑的意思。
沈椿咬了咬唇,努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还是决定摊开了说:“谢钰...”
她要说的都是心里话,表情颇为诚挚:“你是长安城有名的第一玉郎,出身高门,人人向往,我不过就是个出身乡野的野丫头罢了,咱们之前也不是没在一处过过,但结果你也瞧见了,咱俩怎么都过不好,你不痛快,我也别扭,只要你愿意,随便就能找个才干学识胜我百倍的,咱们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谢钰神色未起一丝波澜,轻轻颔首:“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不曾为给他下药而歉疚,不曾为抛却他后悔,只是一脸真诚地劝她和离另娶,这样才能方便她去找谢无忌。
沈椿迟疑着点了点头,两只手绞紧:“给你下药是我不对,但是我说过许多遍了,咱们俩真的不合适,你能不能...”她边说边打量谢钰的脸色,鼓足勇气:“放了我啊?”
“不能。”
谢钰终于抬起眼:“你答错了。”
沈椿微微怔了怔,他又另起了个话头:“昭昭,你知道你离开这几日,我都在想什么吗?”
他不等沈椿回答,便异常平静地道:“我在想,这次若是找到了你,我就把你锁在我身边,让你一生一世不得离开。”
屋里的空气忽的凝滞。
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在沈椿心里,他一直是冷漠而理智,他之所以拦着不让自己和谢无忌相认,是因为他不想坏了自己和家里的名声,他想让她怀孕,让谢无忌成婚,这一切都是权衡之后的理智考量,能够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短短几天,他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沈椿忽的毛骨悚然起来。
她站起身,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道:“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她尚未退出几步,脚踝忽的一紧,她没保持好平衡,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她这才看清楚,自己的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一根赤金色的锁链,这锁链打造的轻巧灵便,乍一看倒像是装饰用的脚链,轻的几乎毫无分量,难怪她醒来没有第一时间觉察。
而锁链的另一端,拴在了谢钰的另一只脚上。
沈椿惊呆了。
谢钰撑起身子向她走近,脚上锁链哗啦啦作响。
“昭昭,我同你说过,”他语调如此:“我能。”
......
谢无忌即将动身去往突厥,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桩很要紧的事儿没做,未免束手束脚,他彻底摆脱了和崔家的婚事,
他本想带沈椿一道走的,令人在长安城里搜查了两日都没发现她的踪迹,谢无忌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立马吩咐心腹:“你去盯着谢钰。”
这下没过两个时辰就传来了动静,心腹回报:“参将,昨天夜里,小公爷擦黑去了趟郊外,我们的人没敢跟的太近,只留意到他去了龙灵山上。”
谢无忌拧眉思索片刻,忽的低骂了声,一扬披风便纵马跨出了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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