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步大的屋子一眼看完,除了一扇门, 就一扇卡死了只能打开一半的木窗。
林清樾刚踏步进去, 屋内的热度似已然凝成一团结结实实的实物, 堵在口鼻, 难以呼吸。
这种气温多待片刻都是煎熬。
难怪衙内从这走时, 像是落荒而逃。
饶是林清樾这般不爱出汗的人,在火炉面前拿着蒲扇看了片刻,额头也渐渐沁出些细密的汗珠。
左右无人, 林清樾把为了显得端正持重,而束紧到喉口之下的衣襟稍稍松了松, 白皙的肌肤难得漏了半寸。
火光映照之下,那点汗意也泛着光。
尽数被窗外一双等待已久的眼收进眼底。
-
梁映从昏沉中醒来时,天色将晓。
点着三五烛灯的舍房,和着他床头袅袅散开的安魂香,将这片小小天地衬得静谧有余, 而孤寂稍过。
这儿,只有他一人的气息。
林樾不在。
梁映撑起发软的身子,扫了一眼床头金兽香炉, 这里头的安魂香是林樾怕他总不肯好好休息而点的。
这香确实效用颇佳,点了之后, 他不自觉的陷入沉睡,中间只偶尔醒了几次。这几次, 他睁眼时,不出意外地, 都能看到她。
不是帮他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意,便是准备了好入口的细软米粥,喂他喝下。
除却这些事,她还特意将书案挪到他床榻边,一边守着他,一边翻着书。
他一次醒来时,窗外的清风轻轻拂动她脸颊边的碎发,温润如玉的面容正垂眸专注在她面前的纸页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黛紫的笔杆似在犹豫,横握在空中,半响竟从窗外引来一只翠鸟,赤红的脚爪立在笔杆末端,一点也不怕人地歪头打量着。
林清樾察觉生灵对她的好奇,虽然突然,她却不曾流露一丝惊诧,反而唇角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就这么稳稳地继续捏着笔,让翠鸟肆意休憩。
就算那翠鸟胆子大到,上前靠近,用小小的尖喙去啄那让它安稳站着的指尖。
林清樾也只是笑着放任,那溢出的温柔让人几乎觉得她似乎能这样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永远。
梁映静静看着,所有被这小小风寒浪费光阴的不甘,好像因为这般时刻的宁静美好,他又能与之和解了。
就算林樾对他有所企图又怎样呢。
她的本质,是这般对待万物生灵都温柔的人。
他不相信她的企图会掺杂多少残忍和私利。
听着她在自己耳边轻轻絮语时,梁映恨自己无力的肢体没办法抬起,去握住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
她可以尽情利用自己也没关系。
若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
他甘之如饴。
只要她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心绪没有在昏沉退去后散尽,反而在梁映心头扎了根。现在香气退去,神智清明的他更深切地希望能告诉她。
这样,至少林樾能在他的面前轻松些。
毋须费劲心思地去维持那些伪装、谎言。
而他。
终究能比任何人都要近的,站在她的身边。
梁映压下眸中翻涌的心意,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躺了几乎快一整日,他的手脚微微有些泛麻,但多少比前两日要好些。
他记得林樾走时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她应该是去了膳堂煎药。
这时去,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她。
着着薄薄一层里衣的梁映脚步都快踏出舍房,又折回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上。
他怕他就这么去了,又要累得她担心,数落自己年轻气盛,不懂爱惜。
天色越走越明朗。
逐渐能听到醒来的学子出行的声音。
“这天儿可真是越来越热了,我怕蚊虫关了窗,谁承想,竟然生生热醒了。”
“谁不是啊,早上醒来一身汗,难受得很。一桶桶打水沐浴又耽误早课。”
“所以啊真亏是吴文,要不是他说他在那幽潭边洗了几次根本没撞过鬼,我今儿哪敢去那儿啊。”
“我看你啊,还是怕,不然找我们一道洗作甚?”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是男子汉大丈夫,大家一起洗个澡互相搓个背,多好啊。”
梁映和抱着木盆的玄英斋学子擦肩而过,听到吴文的名字时,微微皱了眉。
这些时日,他倒是不在自己面前蹦跶了,不过没少在斋中大放光彩。学子之间提到吴文的潇洒大方,已是常事,口碑直逼林樾。
梁映想着自己的要事,懒得理睬,只加快了脚步往膳堂去。
膳堂之中,正升腾着学子们陆续来用早膳的烟火气。
梁映问了厨娘煎药事宜后,绕到后厨却只看到祝虞正端着砂锅往外倒出一碗药味浓重的棕褐色汤水。
“林樾呢?”
祝虞才把碗装进食盒想往玄英斋送去,抬头一望,该喝药的病人正明晃晃地立在自己跟前。
病态的少年容色却不减。
提到林樾二字,本就秾丽的
眉眼更如沾湿了颜料,被细细勾勒,说不出的生动。
“林樾她刚走。她为了煎药守了一夜,热出了一身汗,我怕她穿着湿衣服不舒服,就带了换洗衣服过来换她。”
祝虞见少年对她略显失望的口气,一边撇撇嘴解释,一边心想。
这也实属黏得太紧了。
“换洗衣服?”梁映重复念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语速顿时快了许多,“她去沐浴了?走了多久了?去哪里沐浴?”
“还能去哪儿,我们这般……也不方便在舍房沐浴。去了有一会儿了,膳堂离那潭边也不算很远,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到了吧——”
祝虞老老实实地答了,却看梁映脸色一沉,转身就走,似乎有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大事。
“梁映?梁映!你去哪儿?!这我们好不容易给你熬了一天一夜的药,你先喝了再说呀。”
梁映长腿一跨,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没几步就要离了祝虞视线。祝虞无奈,只能将找个碟子将药碗紧紧扣住,再抱着食盒尽量稳得小跑追上。
“不是,你在急什么啊?你把药喝了,一口气的事儿,也不耽误你啊。”
祝虞实在舍不得几人的心血被浪费,生生追上了梁映,一把拽住他衣角,迫他不得不停下来。
梁映回身,望着祝虞气喘吁吁却只是为了让他喝药的小脸,冷静下来,言简意赅道。
“有人要害林樾,引了一群男子去潭边。”
“什么?!”
祝虞当即把食盒往脚边一放,转身就用比刚刚追梁映还要猛的架势往潭边冲去。
梁映提步跟上,对祝虞道。
“他们人多,要先引开他们注意……”
-
天光渐明。
幽静的潭边,林清樾一件件将身上被汗意浸透的衣裳脱下,在脱到里衣时却脚步一晃。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梁映生病时还不肯她靠近,就是怕传给她风寒,这避来避去却还是没能躲掉。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无奈一笑,手上继续有条不紊地将里衣之下,层层束缚着胸口的缠带解下。
这最最贴身之物,用的不是普通布料,为了平日能贴合住身形,触感也更符合男子的平坦,这料子又坚又韧,几乎不透气。
彻底解开之后,林清樾没忍住舒坦地松了口气。顺手也将束得紧紧的发髻一手扯松,任由长发披散到后腰,她抬脚缓缓往潭中走去。
往日和梁映住着,为了防止他察觉,她洗得一直比较随意,时间点上也尽是选在半夜三更之际。
这般在微白的天光下沐浴实属难得。
想着梁映反正也还病着,林清樾便打定主意借着日光好好洗洗这守了一夜火炉的汗。
幽潭潭水在这夏日清凉得刚好,尤其是对林清樾还发了一点热的人来说。一泡在水中,整个人便不想挪出来。
“这幽潭果然不一般,刚靠近就觉得凉快许多。”
“可说呢,要不是那次朱明斋那两个学子的惨叫我记忆犹新,我早天天来这洗了。”
“今天也不迟,赶快下水,别耽误了一会儿的早课。”
少年们的嬉闹声突然而至,背着身的林清樾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烧得厉害,出现了错觉。她微微侧身却没想到,不远处的岸边五六个已经脱去了上衣的男子们一个个接连下了水。
他们没能一下发现躲在老石后的林清樾,但林清樾知道,她所在的地方依旧是浅水区,这几个少年要想洗得舒畅,早晚会分得开些,往她这边走来。
而但凡走近,这块只能遮到她胸口的老石无法为浑身赤裸的她多庇佑一分。
耳边听着涉水的水花声越来越近,林清樾只能猛吸一口气,往水底沉去。
她知道她这么做可能只是稍稍往后拖延一点时间,但她必须试一试。
她捋过水中逸散的长发,分出几缕拿在手中,试图在有人靠近时,用这头发充作水鬼将人吓走。
但在水下的时光,好像格外漫长。
明明在水面时听到的脚步声就在几尺之外,但林清樾在水下却等了很久很久,到她胸中所含住的气息都要用尽,都未曾等到有人靠近。
但林清樾还是劝自己再坚持一下。
点点破碎的气泡从她口鼻升起。
一双腿陡然绕过石头,出现在她的眼前,林清樾含着最后一口气心中一横,忙把长发绕过去吓人。
却不料这长腿的主人,竟是对长发缠绕的感觉分毫不惧,一点撤退的意图都没有,甚至还往水下伸出长臂试图捞她。
带着热度的林清樾躲闪两下已是极限,口中之气彻底用尽,无尽的潭水往她的口鼻中涌来。她眼前一虚,脑子最后的求生意志迫着她拉住最近的求生稻草。
活着就行,暴露女身算什么。
林清樾只觉得自己所抓的衣襟瞬间随着她的力道沉了下来。迷蒙之中,她似乎看到一张昳丽近妖的面孔,可那眼底布满仓惶。
这水鬼怎么一副怕她死掉的样子……
林清樾眼前一黑,浑然不知下一瞬,她的颈后一只火热的掌心将她止不住下沉的身躯一下按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力度却不凶恶。
更像是拥着最稀有的珍宝。
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撬开那紧闭的唇舌,送入口中。
第070章 坦心意
梁映匆匆赶来时一眼没能瞧见林樾。
他知晓, 以林樾的性子就算被吴文算计,也不会坐以待毙。
视线绕过一圈,他赫然看清在更靠近他们舍房的幽潭一侧,零落石碓旁有一抹被堆起的烟青色。
她还在这里。
梁映沉下心将外衫随意一撇, 便涉水而去。
玄英斋已经下水的几个学子见是梁映, 刚要涌过来打招呼, 就看梁映面色凝重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修长的食指阴森地往他们几人背后点了点。
几人本嬉皮笑脸的嘴角霎时意识到什么垮了下来, 但又耐不住好奇, 慢慢扭头看去。
微青的天光下,前刻还平静无澜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泛出波澜,而波澜的中心一双妖异鬼魅的眼眸半浮在水面之上, 任由水纹冲刷,与水面倒影的那双眼像是长在了一道, 四只眼眸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而眼眸的周围,墨黑的长发似绵绵不断的在蔓延,把附近的水色都染成黑色,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靠近。
玄英斋只觉得自己心魂一空,手脚发麻, 竟是怕得连逃跑都想不起来。
直到他们的耳边,震慑十足的一声——
“跑。”
几个人这才找回被摄住的心魂,不再愣在原地, 往来时岸边拔腿就跑。
“鬼啊——”
惊惧的叫声迟迟响起。
梁映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石头之后的那片水域。
只是绕了过来, 梁映发觉这片水域依旧平静,没有半个人影。他本以为林樾可能趁机游远了, 刚要屏息往那深水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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