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圆圆,寓意多好。”
林清樾眨眨眼。
是啊,哪有中秋不团圆的呢。
三日秋闱在锣声中开始,又在锣声结束。
众多学子在贡院门口一涌而出,连日的用脑让他们无一不脸色苍白,此刻只想早早找个温暖舒适,可以伸展开身子的地方好好补上一觉。
梁映几人面色稍霁,但也不免露出疲态。
好在几人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了一会儿,便看到街头两个清俊端正的身影正带着温然和煦的笑意,冲他们轻快招手。
紧绷三日的心绪在收完卷的顷刻中,其实并没有真正平复,直到对上这笑脸,几人心中才觉得那块大石头轰然落了地。
许是下了狠心要在秋闱中拿到一个好成绩,梁映似在考场消耗去了许多心神。修整了一日,衙内和瞿正阳都恢复了精神,逛了逛比扶风繁华许多的宁安。
但梁映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埋头补觉,直到第三日秋闱放榜,这才把梁映从休憩的客房里拖了出来。
“中啦!梁映!你是解元啊!!!”
“我、道宁还有正阳也都中了!!!”
衙内激动不已地拉着梁映一阵猛晃。
梁映被晃得眼花,传入耳朵的每个字变得不太真切。
“我是解元?”
“千真万确!我们那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的名字就在头排第一个!”
衙内的絮絮叨叨却还是比不上梁映把头转向一旁的林清樾,想从那双温润的眼眸里得到的肯定答复。
林清樾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他们所住的客栈外敲敲打打传来一阵喜乐。
“是州府的人通知我们参加今晚的鹿鸣宴!”
衙内一眼就认
了出来。
“解元的待遇果然不一般呐。”
当众宣布解元。
梁映登时被熟悉不熟悉的人群围了起来,恭贺声赞叹声攀交声与喜乐一道,将梁映的耳畔淹没。
梁映回过神来时,他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寻到那抹清正的身影。
她动了动嘴,他听不见。
只能依稀从口型中辨认她在说。
“辛苦了,阿映。”
鹿鸣宴上,解元的待遇自是不一般。上到州府官员,下到同科考生,梁映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下肚。
置身宁安最大的酒楼之中,才知道扶风的拂云楼算不上多豪奢金迷。这里的金杯银著,暖香浮盈,不再成为渲染高贵的证明,就这么随意铺设,让人唾手可得。
一点一点将过去从身上割舍,又搭成一个上得容易下不来的高塔,引诱着肖想那更进一步的琼楼玉宇。
梁映寻了个借口,从厅堂中溜了出来。
他感觉他有点作呕。
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对那突然之间不绝于耳的阿谀奉承感到恶心。
他扶着高台的凭栏,对着像是近在咫尺的银白满月微微怔忪。
是中秋的月。
阿婆说过,这是一年之中最圆的月。
今日,是他的生辰。
可却不是他设想过的模样。
在净业寺看过祝虞的生辰时,梁映无可例外地想到过自己的生辰。
他倒不求有那般热闹。
他只求两个人,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可如今——
梁映环视着被清冷月色笼罩的空空凭栏。
谁都不在。
即使他坐在了这么高的揽月台上,离往年他只能坐在小院中,仰着头远远张望的满月这么近。
一点用处也没有。
“想什么呢?”
楼宇的檐角下一抹身影倒挂着出现。
“……阿清?”
梁映眯着眼辨认出是好些时日没与他联系的人。
但她也不是他想等的人。
梁映移过眸光,懒散道。
“秋闱得中,也是你所期盼之事吧。是轮到我得知身世的时候了吗?”
“那玩意儿你早晚会知道,也不用非听我说。今日还是奖励,我允许你现在开始期待。”
梁映皱了皱眉,不懂阿清的跳脱。可对面的人才不管他懂不懂,灵巧地身影翻身而下,抄起他的肩臂,便带着他一路从宁安鳞次栉比的屋脊上横行。
秋夜的风拂过梁映的脸颊,带去他几分酒意。
他看着他们的脚下就是宁安因为中秋佳节不曾宵禁的热闹夜市,人来人往,几乎都是结伴而行。
和鹿鸣宴中的喧嚣又是两个模样。
在屋脊上穿行了片刻,梁映觉得喉口的压抑松懈了许多。
即使不知道阿清要送他什么,他也觉得已经够用。
但他终是没有想到。
在阿清带着他来到人声鼎沸的尽头。
在骤然飞扬的火花碎光中,一瞬照亮的竟然是他牵挂已久的面庞。
“阿婆……”
梁映怔怔地上前走了两步。
却又不敢太过靠近,怕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老妇人坐在一辆造型奇巧的轮椅上,沧桑的眼底对着梁映身后的蒙面身影涌着说不清的无奈,但却在少年轻轻的,像幼犬一般呜咽着的呼唤中。
她想起了她从宫中将三岁的他护在臂弯后的那一天,又想起了长大一些,第一次用阿婆两个字呼唤她的那一天。
她终是忍不住回应。
“阿婆在呢。”
第074章 故人离
少年的话声从小巷才消失片刻。
阿婆, 曾经东宫的管事嬷嬷,杜荆娘缓缓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在她心中最后一点火苗摇摇欲坠,被这残破的秋风熄灭或许就是在下一瞬。
在她几乎平静地准备接受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死去时,她性命的残烛却陡然被推开门的少女猛加了一把火油。
她被人二话不说从床榻上打横抱离, 带着上了屋脊。
久违的自由的风声在杜荆娘的耳边穿拂。
当她挣扎着, 不想随少女离开时, 她也不惜威胁道。
“你若敢把我带到映儿面前, 我便把你与我交易的事儿与他全盘托出。”
但少女环抱她的手臂丝毫没有松懈。
只答。
“那我便告诉他, 他千念万挂的阿婆消失的四个月来就住在老房的对面,宁愿死了不肯相见一面。”
“……”
多么幼稚的招数。
杜荆娘想。
她一把年纪,还会被这么威胁。
但又见鬼的有用。
如果少女一定要以少年心碎作赌。
她确实认输。
不再挣扎, 放任着少女将她一路放到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上,对着车上的马夫和仆役交待着接下去几日的行程。
她看着少女在人前装得很好的温文尔雅, 莫名想到一个人。
“你性子这么犟,随你娘?”
林清樾准备拿出药瓶给老妇人服药的手顿了顿。
“我没有娘。”
杜荆娘长长喟叹了一声,不再抱着和少女针锋相对的尖锐,而是像一个寻常的老者,目光慈悲地望着尚且执迷的可怜的小辈。
“你知道你此行把我带去, 我定会向映儿告知他的身世吧?时机会比林氏来寻更早,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林清樾抬眸,眼里划过一丝警备。
“你早知道我对他另有所图?”
阿婆轻笑, 枯败的手覆在少女柔嫩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年少轻狂的时候谁都有过,我是这么过来的, 也看着很多人这样走过去。可冲动的结果 没有几个好的,你是个好孩子, 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何尝不可。”
林清樾默了默,她垂眸注视着老妇人的手。
“确实, 更多的时间,更保险一些。”
林清樾嗓音微哑,再回望过来。
“可你好像等不起了。”
杜荆娘的手一颤。
她听少女一字一句说道。
“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付诸行动前,没有绝对可以,或绝对不可的事儿。人是活的,什么都有可能。”
“就算梁映知道了我的目的,因此憎恶我、远离我,我也不会因此就停滞不前,我还可以再找新的法子去得到我要的东西。”
“因为,我还活着。”
“你活到现在,肯定也有想要东西。别假装超脱世外,既然许诺,就要实现,真当梁映还是那个你带在身边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子吗?”
她看见少女眼眸里的生机熊熊燃烧。
既和那个女人肖似,却又好像哪里不同。
杜荆娘默了默,话音突转。
“什么你啊你的,我好歹是长辈,叫声阿婆来听听。”
林清樾:“……”
“这是接下来几天的药,一天三粒,我会不定时来抽查的。”
不太适应杜荆娘对她放柔的眸光,林清樾把手里的药瓶塞了对面人怀里就转身从马车车厢离开。
接下来,一直到宁安安顿的几日,杜荆娘乖乖服药的模样远超林清樾的设想,省了她不少盯梢的功夫。
这多出来的一点时间,林清樾便在宁安街市上买了些木料,趁着备考和秋闱时的夜深人静,加紧赶制一把便于体弱之人行走的轮椅。
到放榜那日。
轮椅赶工完成。
在客栈,林清樾目睹着少年终于一点点站上了他该有的高位,被人群簇拥着,夹道庆贺恭维着,开始初步尝到权势的滋味。
她并不意外。
她知晓他一路而来的不易。
更知道他宿命的归属。
转身离去时,她并未有太多留恋。
趁着少年去赴鹿鸣宴,她推着坐上轮椅的杜荆娘走在宁安中秋闹市的街道上。
身边经过,多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一家人。有女儿看上漂亮却卖得比往日贵上许多的灯笼,央着父亲买,父亲拿着钱袋和商贩
讨价还价。
也有靓丽的少年少女为了家里人买上一笼刚刚出炉的月团,和商贩互道一声,“中秋团圆”。
杜荆娘瞥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微微怔忪。林清樾没有和她说起今日的放榜,就让老妇人以为少年还在秋闱,随便编了个试轮椅的理由将人带了出来。
经过打火花手艺人摊子,杜荆娘让林清樾停了停。
“还没在禹州安顿前,我带着映儿曾路过一个小城的中秋灯会,那儿也有打火花,映儿年纪尚小,我知道他想看,可当时我怕被人发现,没敢久留。”
看,人若死了。
这些遗憾就真的要成一辈子的遗憾了。
林清樾将人安顿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后,随口说要去买那排队最长的铺子月团,转身就直奔宁安最高的一处揽月台,那儿就是州府为得中的举人们举办鹿鸣宴的所在。
她本以为以少年现在越发长进的见识和礼节,应付这些觥筹交错的场面应该信手拈来,可掀开宴厅的屋瓦寻了片刻,却没看到少年身影。
找了一圈才发现少年正一人凭栏独坐。
皎洁的月光拉扯着少年本该高大健壮的身影,她俯望着,竟觉得那道影子单薄又易碎。
夜风从四面八方穿来,他却无处可依。
怎么会不开心呢。
今天可是生辰这样的好日子。
林清樾用着阿清的口气二话不说将梁映从揽月台掠走,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看到杜荆娘的神情。
“阿婆在呢……”
一切都如她预料。
见梁映已经想不起自己,脚步没再犹豫地往老妇人脚边跑去,林清樾勾了勾唇角,身形一点点后退,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阿婆,你真的来了……”
高大的少年俯身半蹲在老妇人面前,眼神惊喜地不断从老妇人身上梭巡。
“我中解元了,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心心念念要让少年成才。
杜荆娘却在真正听到了功名的那一刻,只记得抚摸着少年变化颇大的面庞。
“是解元啊,我的映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梁映歪着脸,一只手扶着那旁人看着都触目惊心的干瘦手掌,让它尽情地贴上自己的每一寸骨骼皮肤。
“不苦。这一路上,也有许多人帮着我。尤其是一个名叫林樾的人,她对映儿很特殊,若是您能见到她,您肯定会喜欢她的。”
“是吗?”老妇人笑了笑,多年相处,她自能体会到少年不同往常的语气,况且少年根本没有想着在她面前隐藏一分。
“映儿可是心悦与她?”
梁映抬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
果然。
杜荆娘猜到林清樾这么做的背后,总是有几分有恃无恐的。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怕她是为了你的身世才接近你?”
这话梁映听得太多了。
他自己也时常在心里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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