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她记了好多年。
时透无一郎依旧一脸淡漠,没有任何表情。手搭在日轮刀上,视线落在伊织身上,又或者别的地方:“走吧。”
伊织缓缓站起来,慌乱地把手藏在身后,眼中还闪烁着泪花。时透无一郎没再说话,只专注赶路,走得极快。纤弱的女孩追赶得很艰难,却始终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落后。
时透无一郎漫无目的地想着:“我做了奇怪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呢?仅仅是因为不能放任她被鬼吃掉,不好向主公交代吗?
他不知道。
···
好在邻村不算太远,天黑后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时透无一郎站在村口,握日轮刀的手微微收紧。有浓烈的味道,黑暗又恶臭。鬼就躲在暗处,贪婪地捕食人类。
伊织注意到无一郎神情的细微变化,鼓起勇气问道:“鬼就在这里吗?”
“嗯。”
“要……要怎么做?”伊织活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见过鬼。
时透无一郎低声嘱咐:“跟着我的鎹鸦,别乱走。”随后身形一闪,跃到了树上。墨衣迅速隐在黑暗中,连树叶都没有晃动过。
伊织呆站在站在村口,冷风吹起地上的落叶,画了几个旋。明明灯火通明的村落,却静悄悄的,死寂萧条,令人不寒而栗。
银子停在伊织肩上,偏过头去哼了一声。这里没有紫藤花家纹之家,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它不知道为什么无一郎要带上这么一个拖油瓶,只会带来麻烦的无用家伙。
伊织被这只会说话的乌鸦骂了一路,也不敢主动与它搭话。
毒舌寡言的主人,配了一只小嘴抹了毒且无限刷新嘴遁技的乌鸦,谁来谁死。
一人一鸦沉默地立在原地。
忽然,灯火摇曳。
一个扎着双尾辫子的女孩提着一盏木灯笼从村里走出来,她的年龄看着比伊织稍小,衣着鲜艳讲究,鬓边还别着绣球花的发夹,天真浪漫。
看到站在村口的伊织,优夏挂上甜甜的笑容,熟稔自然地问道:“姐姐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是迷路了吗?”
伊织垂下脑袋,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有迷路,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邻村的惨状,不知道黑暗里涌动的杀戮和恶鬼,都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见伊织神情哀伤,优夏没有执着追问,只是关切地说道:”母亲说晚上外面不安全,姐姐要来我家吗?”说完慢慢朝伊织走来,伸出了手。
那双手温暖殷切,如迷路旅人的灯塔,吸引着人牵上。伊织看着优夏,眼眶湿润。
无一郎的鎹鸦突然暴走,发出尖锐的啼鸣,嘶哑警告:“鬼最会伪装欺骗,不可信!不可信!”
优夏被会说话的乌鸦吓了一跳,后退了好几步,木灯笼的光时明时灭,她的唇色苍白,下眼睑处一圈青黑,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委屈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鬼,姐姐我是好心的。”
女孩天真无邪的脸庞让伊织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受委屈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会求助地望向长姐,泪眼婆娑。
伊织想说些什么,她对恶鬼的世界还一无所知,这样的小女孩真的会是鬼吗?
银子以为伊织心软要答应,气到埋下头,准备狠狠啄醒这个蠢丫头。一副理直气壮要来杀鬼的姿态,结果戒心低下,无一郎就应该把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
但是还没有啄到伊织,一只手就捂住了银子的鸟喙,整只鸟被接走了。银子顺势在那只手上蹭了蹭,啄人的动作熟练地换成整理羽毛。
时透回来了,他站在伊织身后,眼神空洞又幽深,尾音散漫慵懒,代替伊织说道:“好,走。”
时透无一郎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突然出声,又给优夏吓了一跳,就连伊织也没发现身边多了人。
优夏有些犹豫,询问伊织:“你们一起的吗?”
伊织没有感知鬼的能力,但她察言观色异常灵敏。时透的突然出现,意味着接近这个女孩对杀鬼有帮助。她可以作为诱饵,只要能够报仇。
伊织平复呼吸,努力解释道:“是的,我们一起来的,他是我朋友。”两人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就突然成了朋友。
时透无一郎微微侧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伊织说话。
伊织面色脆弱苍白,身处巨大的哀恸中,完全是吊着一口气,看着真的如同迷路的羊羔,仿佛随时可以把她的喉管咬破。她主动上前了一步,牵起了优夏的手道:“麻烦妹妹了,我们今夜偶然路过这。找不到住的地方,明天一早就离开。”
少女单纯无心机,话语真诚,瞧着不似作伪。优夏松了口气,招呼道:“那哥哥姐姐跟我来。”
多一个人是最好不过的事,母亲也会开心,优夏希望母亲开心。
路上优夏看着那只一直跟来的乌鸦,拉过伊织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悄声问:“姐姐,这只乌鸦为什么会说话,还说着什么恶鬼?”
时透和银子都耳力很好,把这个问题听得一清二楚。
伊织求助地看了时透一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乌鸦会说话,见对方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硬着头皮瞎说道:“是只长得像乌鸦的八哥,在路上跟别人学的说话,一到晚上就只会这句。”
“八哥”银子气急攻心,扇动翅膀,准备奋力解释,但看到无一郎那眼眸中散了些的阴霾,竟然像极了隐隐笑意。生生忍了下来,怪声怪气地又学了一遍刚才的警告。
“这样啊。”优夏偷看了眼又在发疯怪叫的八哥,最后的疑心消散,开开心心地带着时透和伊织走着。
三人穿过大道,又绕过了多个小巷,终于在一个颇为偏僻的木屋处停了下来。
这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有碰见,除了优夏与伊织的交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像个无人村,但是家家户户又灯火通明。
优夏轻轻叩门,门后很快传来动静。一个优雅得体的中年妇人激动地打开了门,优夏的母亲惠子慈爱地弯着腰招呼道:“快请进,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在家备菜等待客人一样,这般笃定一定会有人来。
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伊织观察着时透无一郎,他一直盯着那高处的天花板在看,让人也在意地看了两眼,天花板是红色的,有些潮湿水渍。
等惠子走到面前,时透无一郎才转移了视线,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像看一堆死物,不带任何情绪。
一直跟在时透无一郎身边的鎹鸦知道,倒不是无一郎对眼前人有多大意见,而是他不热衷。
对人不热衷,对鬼也不热衷。他看人的神情跟看鬼的神情一模一样。
——无忧无惧,无喜无悲。
所以鬼杀队里一直说他性子古怪,为此银子没少啄那些嚼舌根的人。
他们懂什么,天才就是要与众不同。
惠子显然也被这眼神吓到了,她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好在伊织挡在时透无一郎面前,占住了惠子全部的注意力,她连连感谢着:“太感激您的招待了,不是遇到妹妹,我们今夜都无处可去。”
惠子一脸笑意地看着傻乎乎道谢的伊织,慢慢放下戒心。时透无一郎只是个少年,没什么好怕的,惠子强压住心中的惊骇,邀请他们进了屋。
时透无一郎进屋后,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他站在屋中间四处环顾。时透能感受到鬼的气息在蔓延,但没有找到源头。
他先前排查的时候,发现这附近就属这里鬼气最浓。正考虑要不要硬闯时,里边走出了一个女孩,僵硬又蹒跚地走向村口。
她最终停在了村口,见到村口有人后,换去了之前的死气沉沉,伪装得天真烂漫,热情邀请伊织回家。
家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这么费心。既然如此,时透乐见其成,现身后一路跟了过来。
进屋后,惠子看见时透无一郎腰间的日轮刀,表情越来越难看了,眼中多了狠戾扭曲,身子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抖。
伊织轻轻拽了拽时透的衣袖,算是提醒。时透颔首垂眸,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伊织怕惠子误会,主动解释道:“这个是在路边捡的,我们走夜路不放心,就随身带着怕出意外。”
“吃饭佩剑也不方便,要不要脱下来,我帮你们保管。”惠子收敛神色,维持着体面,和颜悦色地说道,像一位体贴的长辈。
优夏走上前来,弯着腰低着头让双手高于头顶,想接过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
时透无一郎没有解刀,冷漠看着优夏的发髻,突然探身拽下了她腰上挂着的香囊
这个动作让屋内三人皆是一惊。
优夏见香囊被抢走,脸上闪过错愕恐慌,作势要夺回来,奈何近不了时透无一郎的身,只能大喊:“还给我。”
“这是哪来的?”时透无一郎抽出香囊里的护身符,这上面的气息让他感到不适,是鬼的东西。
惠子被无一郎这无礼的行为激得有些愠怒,加上那把看上去不详的长刀,她护住女儿,凛声道:“这是孩子父亲给她求的护身符。如果你再这样,就请出去。”
时透无一郎面对愤怒没有任何反应,木然地继续追问:“那他人呢?”
女主人生气发红的面庞渐渐冷下来,眼神有点躲闪,是撒谎的表现。
“死了吗?”直白到无可救药。
一听这话,惠子额间青筋暴出,双眼泛红,她大声怒斥道:“孩子父亲只是生病了,这里不欢迎你们了,你给我出去。”
时透无一郎仰头,望着头顶的木板,那里发黑又恶臭。淡然说道:“什么病?见不了太阳的病,要喝血的病,还是差点把你女儿吃掉的病?”
惠子再也忍受不了,尖叫起来,竭斯底里地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往时透无一郎身上丢。
伊织站在时透无一郎身前,挨了好几下砸。事态变化得太快,伊织像个旁观者,有点不知所措。
时透拔出日轮刀,白色的刀面折射人影,淡淡开口道:“你让我们走,但想留我们的怕另有其人。”
头顶传来笨重的移动声,利爪刮过地板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恶鬼即将破茧而出,直冲他们而来。
第3章 帮凶
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砸向时透无一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木屑四贱,地面凹出一个半米深的巨坑。
伊织本来站在无一郎的身前,在那利爪刺破天花板的瞬间,时透无一郎开始动作,拉着伊织往后退,没有一丝犹豫。
灰尘四起,寒风凛冽。时透无一郎挡下迎面的碎屑。手中的日轮刀嗡嗡震动,自有克敌杀鬼的千钧气势。
待那恶鬼笨拙转身,伊织才缓慢意识到,原来她十四年的人生里,都没有触碰到那最黑暗的一隅。
这是个存在恶鬼的世界,所有的安稳生活都是笼在一层薄纱之后,有人在默默保护着他们。
突然有一天,恶鬼的利爪挠破了她眼前的这层纱,她来到了人鬼并存的世间……
一股艰涩感从喉咙处蔓延,混着阵阵尖锐的耳鸣,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合在了一起。伊织扶住屋墙,鼓起勇气再抬头看去。
这只恶鬼,鬼体黑紫,没了人形,四肢变成了野兽的利爪,匍匐在地。眼睛腐烂,白色瞳孔外翻着掉落出来,只剩下一张长满獠牙的兽嘴留着黑液,身上溃烂到四处萦绕着毒虫。
时透无一郎望着恶鬼,没有任何反应,眼中依旧如一潭死水,他已在黑暗中经行走数年,无所忧惧。
人与鬼只需要那一点点力量和血脉天性,就可以将界限彻底抹去,成为这可怖的怪物。
除了丑陋难堪,没有任何价值。
恶鬼充满杀气地朝时透袭来,要将他啃噬,要把知道他秘密的人全部杀掉,特别是眼前这个欺负他妻女的大恶人。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恶鬼虽不能说话,但是那咆哮和抓挠已经说明了愤怒。
时透无一郎侧首对伊织说道:“躲好。”声音空灵无倚,却让人格外心安。
说完,时透俯下身少许,借着墙壁支撑,脚步轻点,直接跳到了天花板之上。连衣袂都没被恶鬼触碰到,他就那样站在恶鬼掉下来的洞口往下俯视,像看不自量力的虫蚁。
恶鬼没料到时透无一郎身手这么灵活,前肢抬起,往上扑去。
一人一鬼就这么消失在了头顶的阁楼上,只传来阵阵打斗声。
伊织震惊地走到洞口附近仰头张望,可惜上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耳边传来轻泣,伊织这才想起惠子母女也在旁边。
伊织平复着心情,走到她们面前,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们知道有鬼,还跟鬼住在一起?”
白日伊织才经历被恶鬼夺去家人的切肤之痛,现在就得知面对戕害同类的怪物,人类也会选择做帮凶。
这世道昭昭,人心到底该如何安置。
惠子眼中一片疯癫,痴痴笑道:“安心被吃掉不好吗?”
人命在惠子眼里不过是食物,低贱的食物。
伊织头皮发麻,悲哀又愤怒道:“你让你女儿骗人进来给鬼吃掉,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优夏比她还小,此时正缩在母亲抽泣。
惠子冷笑,捧起怀中优夏流泪的脸,缓慢又用力地擦拭说道:“是又怎样,那是她的父亲。”过于用力的按压,导致女孩脸上留下深深红印。绣球花也滚落在脚边,肮脏破败。
这个女人不是恶鬼,确胜似恶鬼。
伊织绝望地看着这对母女,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她丢下二人,急冲了出去,完全忘记时透要她躲好的嘱托。
那样的恶鬼,人真的能够战胜吗?伊织不敢想下去,只能祈祷着带她来的那个少年千万不要出事。
惠子看着火急忙慌冲出去的女孩,优雅地把额边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不用着急,都会死的。她冷漠地把优夏推倒在地,缓缓站起,她要去看这两人是如何被吃掉。
他们知道太多了,必须死。
优夏被推倒后,撞到了桌角。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桌下。她的眼泪已干涸,灵魂也如那半死不活的枯木,攒不起半分力气。
她快受够了。
惠子走到屋外,可预想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黑衣少年没有血肉模糊,也没有被吃得只剩残肢。相反,地上恶鬼的头颅与身躯分离,正在渐渐化灰消散。
那是她心爱的丈夫。
惠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猛扑过去抱住恶鬼的头颅,跪在那惨声痛哭,再没有最开始的笃定从容。
“苍介,不要死,不要死。”女人不嫌恶丑陋的恶鬼,凄凉哭嚎着,整个村落都飘荡着这份回响。
少年握着日轮刀,孤月高悬,月色苍白地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天上人的孤寒。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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