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额前的冷汗掉落在被褥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掉一样,沁透的衣物紧贴着身。她拿起床头的日轮刀,幽蓝的刀刃比海水深邃,凝神调整着挥刀角度,准备将房间里这只雀鬼斩杀。
“不会的,不会死的。”伊织在心里默念着。只要把鬼杀了,时透无一郎肯定就能醒来。
相原修制止伊织的动作,喊道:“等等伊织,你先冷静下来。”他钳制着雀鬼,暂时无法移动。
他按照霞柱昨日的安排,在今天的凌晨一刻准时来到门外。当听到里边那翅膀扇动的巨响,连着门框都被带得摇动,直接冲进来,一刀命中了这只鸟雀形体的鬼。
相原修也想一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恶鬼,但在霞柱醒来之前,必须让这个雀鬼活着。提前杀了这只雀鬼,对下弦四没有任何损害。
伊织握刀的手非常用力,虎口处都失色发白。脑中闪回枯骨画面,活着的人在腐烂这个事实,让她心悸不安。日轮刀悬空,水之呼吸就在一线之间。
住在宅子西侧的相原柊太听到这边的动静后,姗姗来迟,在门口披着一身月色站立。他看到这一幕,轻声说着:“杀了它,人就真的死了。”
短短一语,伊织瞬间卸了力。
伊织的脸色非常难看,日轮刀指着雀鬼不敢松手。这些年太过安稳,她真的以为死亡的命运已经更改,今日她又回想起了那糟糕的一切。
“要怎么做?”伊织看着那只雀鬼,身上的煞气翻腾。雀鬼不敢再挣扎,女孩身上的那股杀意吓到了它。
相原修从来没有见过伊织这么慌乱紧张,见叔父将人劝下来后,无瑕顾及其他,赶忙问着:“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伊织低眸,语速很快:“霞柱对着我说缪尔你输了。”
他们在梦里成了百年前的那对兄妹,亲历过的事比谣传更清晰痛苦。
“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伊织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就被拉出现实。
一室寂静,相原柊太望着地上被死死压制的雀鬼,片刻后,声音清贵从容,宛如幕后的执棋者:“伊织,你需要重新回到梦境里,只有你可以把霞柱带出来。”
相原修闻言,转头问道:“霞柱是被梦魇困住了吗?”
相原柊太摇头,清瘦的身躯在月色下像青竹,飘渺似水玉:“他被死亡困住了。”
杀死妹妹的是外面这只,但杀死哥哥的应该是下弦四本人。
“我跟伊织一起去。”相原修兴冲冲说着,他不放心伊织独自去面对下弦四。
但很遗憾,这场游戏,下弦四不欢迎第三个人。
暗夜未明,屋内一片漆黑。
伊织坐在时透无一郎的床榻处,她轻抬起时透的右手,将丝线缠绕。疯涌的黑气游走,细长如丝的白线贪婪地吸食着伊织的血。很快丝线就染得绯红,触目艳丽。
这是森鸟县的一个习俗,据说为了让妹妹能够在世间安稳存活下来,每年在祭祀的时候,会用这白线象征性地在兄妹小指上缠绕两圈。这意味着妹妹在这人世间多了一个引路人,不会轻易地被疾病灾难带走。
伊织伏下身子,前屈着蜷缩在地板上,握住了时透无一郎的手,两人的命运仿佛也一同被绑在这根脆弱的红在线,她沉沉入梦。
相原修在门缝处看着,对这一幕有些怅然。
相原柊太只冷眼一瞥,就知道年轻人那藏不住的心事。他走在长廊下,一如当年那么刻薄:“你早点死了这条心,人家对你没意思。”
不是?
相原修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满心不服气想辩解。奈何叔父已经走远,他只能抱着日轮刀守在屋外,逮着那只雀鬼,与其大眼瞪小眼。
···
山上荆棘遍布,脚下碎石锋利。伊织一次次拨开前路的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顶爬去。
她怀中还紧抱着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这是她从这里醒来,在山脚下捡到的。
伊织的鞋底被扎破,脸上也被划出大大小小的血痕。她跑了很久很久,体能早已用尽。她在这里成了个体能很一般的普通人,仅仅是这种程度就让她觉得吃力。
一脚踩空,伊织从山坡上滚落,膝盖和手腕被枯枝划开个大口。流血不止,时透的日轮刀也被摔出去老远。
情况很糟糕,四肢已经是各管各的了,好在反应及时,勉强护住了脑袋,还能继续赶路。
伊织爬着将日轮刀捡起,拾着旁边的树枝撑地,继续往山上赶去。
她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时透无一郎。
落日西斜时分,伊织终于来到了山顶。山上的面积很大,伊织一边呼喊,一边寻找,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眼见着快要天黑了,一身狼狈伤痕的伊织有些心急,想扶着一块巨石尽早攀爬上去,没料想脚下那块松动的土壤,踩之前还坚硬稳当,结果一下子凹陷,人开始倒仰着往后面栽。
这下不死也要残了。
但预想的死亡没有到来,少年清悦的声音露出急迫,在后面稳稳扶住了伊织:“你在这做什么?缪尔。”
这个声音!像有无数五彩烟花在眼前炸开,伊织惊喜回头。
除了时透无一郎还能有谁?
伊织借着搀扶平稳着陆,她激动地看着这张熟悉俊逸的面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拉着时透准备往山脚下走。
下山容易上山难,找到人后,伊织恨不得直接一站式滚下去。她是从山脚出现的,只要回到那,说不定就能出去了。
时透无一郎虽然没弄明白状态,还是很听话地跟着伊织走了,只是语气中带有嗔怪:“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女孩身上的黑衣虽然能遮掩伤势,但是那被划开的布料里,能看到在鲜红溃烂。他在女孩身后看着,忧心浅斥着。
“没事,”伊织安抚道,“等下山了就好了。”她闷头赶路,不敢掉以轻心。
时透无一郎听到下山二字,看着女孩的发梢,神色晦暗,语气严肃下来:“缪尔,我们不能下山。”
“那就不下山,带你去山脚。”伊织该糊弄的时候绝不含糊,什么话都张口就接。
“这是一个意思。”时透无一郎一语道破。
“啊,是吗?”伊织嘴上说着,走起来比谁都快,大脑像被某种镇痛的药剂给治愈好了,压下了疼痛,只有一个坚定的目的地。
见伊织打定主意要走,时透无一郎只能拉住她,神色认真道:“缪尔,父母让我们在家等他们,你忘记了吗?”
伊织发现她在这里跟时透还是实力悬殊,只要对方站定不走,自己是怎么都拽不动的。她皱着眉头,费心苦思:“有这回事吗?”
“有,”时透无一郎揉了揉伊织脑袋,柔声道,“回家吧。”
这要是回去了,努力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伊织赖在原地,找了棵树不松手,执着道:“我不回。”
她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时透无一郎带出去,这是她必须要做成功的事,生死无悔。
时透无一郎似是习惯了“缪尔”举止这么反常,他看着伊织闹了一会后,淡声开口:“缪尔,到家了。”
伊织正站在树下,蝉鸣凄厉,枯木粗砺。只得了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躺在了木屋的破旧被褥上。像只茧动弹不得,包括那把日轮刀都被打包好放在枕下。
时空置换,她无路可去。
时透无一郎替伊织检查了一下伤势,见都是皮外伤,便拿清水将伤口沾上的灰渍冲洗,用碎布包扎好。动作流畅熟练地处理着,这些年他没少自己从蝶屋拿药处理伤口。
等一切做好后,时透替伊织掖好被角,缓缓躺在伊织身侧,平静阐释着:“缪尔,我们要在这里等父母回来。”
她哪来的父母?她也不叫缪尔。
伊织滚动了两圈,给墙壁磕了好几个响头。她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后,脸反转了一个朝向,看着时透无一郎说道:“我不想等了,可以带我走吗?”
两人靠得极近,时透无一郎在这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原想说不行,但这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
他有一股抛弃一切的冲动,带着眼前的人离开,意料之外地开了口:“好,你想去哪?”
“山下。”伊织眼睛一亮,燃起希望。
“这个不行。”时透无一郎强行撇开脸去,傲娇拒绝了。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个不行。
希望又死了。
伊织算是明白了,人还是那个人,但就是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时透无一郎身上有一股很奇妙的柔和谦逸,像兄长一样负责耐心,但又对这里的某条规则讳若莫深。
伊织决定换一条路走,脑袋抵着枕头,乌瞳似点漆,像破除黑夜的晨曦,她不由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
不,准确来说,不是今晚,是现在。
一道女声隔着门热切呼唤:“缪尔、无一郎,你们在家吗?”
第38章 前夕
木屋昏黄的油灯照着伊织的脸庞,她下意识看向了门口。
女人的声音很年轻,还带着涉世未深的活泼俏皮。也不敲门,隔着门熟稔叫着,她知道霞柱的本名。
伊织见时透无一郎起身准备去开门,忍不住叫住了他:“霞柱,不要开门。”直觉告诉伊织,外面的危险不是她能应对的。
时透无一郎走到半途回头,那双透彻的绿眸对着伊织,有一瞬间的柔光,仿佛层层迭迭的珐琅。
“为什么?”他的手搭在门栓上轻轻问着,指尖骨节纤长富有力量,像造物主的艺术品。
伊织想起那个假装借宿的恶鬼,凝重解释着:“她可能不是我们要等的人。”
如果说他们现在在扮演一对等待父母回家的兄妹,那这恶鬼就是在找准时机伺机而动,准备将他们戕害了。
时透无一郎与伊织交汇视线,目光比以往见过的都要深邃神秘。过了一会后,他唇角带着一抹向上的弧度,安抚说道:“我觉得她会是的。”
伊织不明白这份肯定从何而来。
时透指节弯曲,门栓抬起,如同那松动的命运锁扣,再也无法阻挡要发生的一切。
现在才初夏,外面却罕见地寒气扑面。叫门的人在门开后,一边跺脚吐槽着外边的寒冷,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
“是无一郎吗?”那兜帽下的脸虽然看不清,却能觉得是个有亲和力的年轻女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你是?”时透无一郎挡在门口,问着这个夜晚到来的客人。没有理会对方的自来熟,公事公办地询问来路。
女人感受到时透的不信任,干净利落地抬手,摘下了兜帽,她浅笑着说道:“我是受你们父母所托过来的。”
月色映照着女人的脸,一眼惊艳。她的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新月生晕。生动表情和娇俏的动作,好比暖玉生辉,让这间小屋都黯然失色。
对方有放松人警惕的天赋,三言两语就讲清了身份信息,迅速消弭两兄妹的隔阂。
但时透无一郎有点油盐不进,他不急着放人进来,而是顺着女人的话问道:“他们人呢?”
女人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时透无一郎身后,那里躺着一个被包裹似蝉蛹般的女孩,她解释道:“你们的母亲病了,你们父亲为她摘草药去了,明天他们就回来。”
时透无一郎脸色微变,他没有再问,放了那女人进来。
女人越过时透,三两步地凑到床边,来到她感兴趣的人面前,轻盈笑着:“你是缪尔吗?”
伊织躺在床上仰头,直接倒吸一口冷气。她觉得肯定是自己眼花了,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女人长了个鸟头。眼珠里还有那么大个“下肆”倒映。
下弦四就这么突脸过来了。
刚刚在门口跟时透无一郎讲话时,这人还不这样的。
伊织试图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如哑女一样,发出不连贯的气音。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紫,皱着眉想抗议。
但下弦四眼中警告的意味很明显,越贴越近,如蟒蛇缠绕一样窒息。最后伊织将身子不自觉拉远了些,不敢再说话。
下弦四对伊织的惧怕很是受用,她的背挡着时透无一郎的全部视线。在只有两个人能看到的地方,脸上的毛羽晃动。手蠢蠢欲动,伸手准备掐伊织脖子。
真是个没有边界感的鬼。
好在发呆的时透无一郎及时走到女人面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和伊织,他说着:“好,我知道了。”
那张鸟面又恢复成一个正常女人的相貌,丑陋恐怖的一面没有叫时透看到。
下弦四的尖牙划过红唇,那是直白不加掩饰的贪欲,她想现在就吃了伊织,但玩心盖过食欲。
换了幅面孔后,她面向着时透无一郎,眼中期待盈满,还有丝丝缱绻的讨好乞求:“我今天留在这陪你们,可以吗?”
伊织眼角一抽,今晚让这鬼陪下去,是想要把她命赔进去。她想使眼色让霞柱拒绝,但人根本没注意到。
时透无一郎低着头似是在思量合不合适,这间屋子不大,留宿一个人不太方便。
下弦四知道这不是两个小孩,没那么容易上钩,耐心狩猎着。姣好天真的容颜就是一张完美的通行证,她自信能够让人类放下戒心。
“多个人多个照应。”
“你们父母很担心你们呢。”
“我来的路上听说底下的人还是不准你们下山,说什么见着了就要把你们宰了。”
下弦四不停歇地说着她知道的消息,没有注意到时透无一郎的眼神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无情凌厉,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听着这人喋喋不休的话语。
伊织趁恶鬼没注意她,在被子下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睛看向枕边下的日轮刀,这把刀是霞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霞之呼吸完全没学会,剑士换刀无异于自断一臂。
但绝境之下,伊织还是想一试。
伊织肩膀向上微微耸动,那把刀鞘露出来的日轮刀近在眼前,她的手掌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
可是还没完全碰到,就被人打断了。
时透无一郎倾身下来,手压在枕边,随意回复着身后的人:“你可以留下。”说完理了理被子,将伊织盖好,关切说道:“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游离在谈话之外的伊织,突然被单拎了出来,两道目光都在看着她。下弦四那变幻的人脸鸟面正阴森对她笑着,她只好撤回了一套连招。
伊织将脸埋在被子里装死,喉咙里火辣的疼痛还未消退,又在加重,这些都是无声的警告。
她知道一切,但是无法传达任何消息。
应该也不需要了。
黑灯后,下弦四躺在了伊织身边,时透无一郎睡在另外一侧,离她们很远。
伊织一直没有睡意,她闭着眼假寐。但随着进气越来越少,出气也变得吃力,不属于自己的呼吸打在脸上。她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睁开了眼,身上趴伏着现了原形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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