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怜,但他不需要同情。他任由手被无惨踩着,手指死抠着甲板,强忍着疼痛。
无惨已经更换了一身行头,他在这场阴谋中自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动动手指杀了个人,一丁点污秽都不沾。
反正那些愚蠢的人类会替他办好一切事情的。
无惨看手要踩断了,才舍得移开脚,放了产屋敷慎一条活路。
他重新发出邀请:“你要变成鬼吗?我可以帮你杀了这整船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动手。”
鬼较之人类,有时真的没太大区别,都管不住内心欲念,都在做尽恶事。反而鬼有令人类艳羡的强大能力。
产屋敷慎一冰冷说道:“你给我滚。”狼狈不掩铁骨,血沫溅在了无惨的白西装上。
产屋敷家族为了解诅咒,对无惨这个家门败类做了无数研究。产屋敷慎一当然知道鬼是什么样的物种,所以才会对鬼深恶痛绝。
无惨挑眉,衣襟上像点缀了朵朵红梅,他曲起指关节,在产屋敷慎一额头上轻蔑地点了一下:“你说你,都这样了怎么就不愿意成为鬼呢?这世间那么多人求着我想变成鬼。”
产屋敷慎一怒不可遏:“你会遭报应的。”
无惨冷笑:“报应,什么报应?我作恶,你看神明有出手阻止吗?不阻止不就是默认。就连你那爱人,说不定也与我是一丘之貉。”
神鬼并存才是天之大道。
无惨又想到了蜃女,他假意叹息:“真可怜,你看看自己这幅样子还配去见她吗?”
无惨惯以他人悲苦为乐,早就不能与人类共情。
不用无惨提醒,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这幅样子是无法去见千鹤了,但这不是无惨这个始作俑的恶鬼该操心的事。
产屋敷慎一厌恶无惨那像毒蛇一样的点触,甩开了他的手,说道:“这与你无关。”他始终保持着为人该有的体面,在这种时刻都未吐出恶言恶语。
无惨没趣地收回手,优雅起身:“不关我事,但有些话不用我带了,你可以亲自跟她说。”
产屋敷慎一脸色一变,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无惨正在擦拭手上从产屋敷慎一额间沾上的血,轻微勾唇:“我的意思是你爱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竹田千鹤那个女人身份太过特殊,世间仅存的神明蜃女,一直让无惨心生芥蒂。既然在这世界上追求永生,无惨就不能容许有人挑战他的生存安全。
这些年见蜃女一直不出来,无惨虽然没有主动挑事的想法,但从没有放弃铲除隐患的部署。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无惨无意间发现了蜃女的弱点,爱情这虚妄之物,神明都会沦陷,看来还是没活明白。
这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生命最重要。
那个女人早在自己的爱人体内留了一丝神魂,护他左右。无惨只要用鬼气轻轻挑动,她那边便有感应。
无惨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停,愉悦地笑了起来。
她来了。
那就等她来到这艘船前再助力一把,接下来就看她怎么为爱人报仇。
开了杀戒的神明,堕成鬼已是必然。
神明坠落,万劫不复。
···
天地间白茫与灰黑碰裂,岸上的积雨云如一条长龙,延展至海之边际。这艘船早已搁浅,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晃悠漂泊。
船上的人们望着异常的天象,紧张地吞咽口水,挤在一起偷偷窥视着甲板上那个潦倒落魄的瞎眼青年。
产屋敷慎一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所有施暴者身上。
见之梗怀,去之畏惧。
之前船上的人们被一时的集体愤怒迷昏了头脑,等看到那白瓷碎片扎瞎了产屋敷慎一的眼后,鲜血淋漓的震悚才让他们稍微清醒一些。
现在他们就卡在一个岔路口,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男子。
看产屋敷慎一一身华贵,气宇非凡,虽然身边并未仆从,但万一是什么权贵之家,不知道会不会招来报复。
心思各异的人们虽然散开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心思仍然聚积在产屋敷慎一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惶恐发怵的气氛穿透每个人的人心,后知后觉地滋生腐烂的蚊虫。
产屋敷慎一就算失去了眼睛,他们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边的产屋敷慎一因为被无惨彻底激怒,他斥道:“你要对千鹤做什么?”
无惨踹开产屋敷慎一胡乱搭上他裤腿的手,阴寒笑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说完,没再管产屋敷慎一。无惨不加掩饰地走到人群中,自然地跟他们混迹在一起。
忽然有人状作无意地挑唆道:“要不要杀了那个人?他说要是他活下来了,要报复所有人呢。”
人群那根敏感即将崩断的弦,完全经不起这样的挑弄,每个人脸应激似的,开始跟鬼魅一样惨白。
对跪倒在地的产屋敷慎一,人群再次怒目圆睁,目露凶光。
只有那个着粉裙的小女孩看着无惨瑟瑟发抖。
无惨察觉到了小女孩的目光,食指划过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邪性浅笑。
这个世界可不需要这么干净的眼睛。
产屋敷慎一感知不到那边又要重挥下的“屠刀”,他完全看不见,一只腿已经断了,也没办法站起来。
他只能乱摸着甲板,拖着沉重的身躯挪到船尾。
产屋敷慎一不知道竹田千鹤还能不能听见,但他不愿意放弃,一遍一遍重复呢喃:“千鹤,你不要过来,那只鬼就在船上。”
“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再做傻事。”产屋敷慎一用手背搭上额头,试图感知到千鹤的那一缕神魂。
除了糊上一手血,头变得更加眩晕,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产屋敷慎一无力地垂下手,靠在甲板上奄奄一息。
千鹤是遗落人间的神明,他是注定早亡的人类。两人之间隔着天堑鸿沟,要不是自己太贪心,也不至于连累千鹤至此。
产屋敷慎一还记得与千鹤初见时的场景。
他看着那个白衣飘渺立于天地间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叫住了她。
“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
神明在尘世漫游,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请求。千鹤错愕止步回头,看着那个带着意气笑意,眼似弯月的少年,一双桃花眉目,风采夺人。
他像是皎洁的弦月,左耳的黑曜石闪着炫目光亮,浑身洋溢着星辰在握的凌云飞扬,自由不拘。
千鹤恍了神,后低头骂了句:“有病。”
她继续走在青草路上,步伐都快了几分。阳光温柔,草木朝神明轻轻弯腰致意。
产屋敷慎一没想到神明也会骂人,也不恼,笑容更甚。继续跟着他一眼钟情的神明,自甘做她忠实的信徒。
这一跟便是数年。
岁岁年华相伴,神明终于对他打开心扉。
游迹多年的神明爱上了初见时那个风华少年。两人许过终身,定过盟誓。于花间缱绻,也于月下依偎。
产屋敷慎一知道自己是自私的,所以才贪念千鹤的爱意。明明应该早点斩断情丝,不让神明为他停留。
是他害了千鹤。
产屋敷慎一想伸手看看千鹤与他的定情信物还在不在身上,手指颤悠,即将触碰到时,一股力席卷,腰间一空,东西被人夺走。
他慌乱地想去把香囊抢回来,却连抢走的人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产屋敷慎一双手在空中摸探,焦急问道:“无惨?”
无惨没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是带他看到尸体的那个男孩翔吾。
这人正是他不幸的开端,祸患的根源。
翔吾甩着香囊,顽童恶劣,他怪声怪气地嘲笑道:“死瞎子。”
产屋敷慎一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这男孩的声音他不得不耳熟,就是这个小孩带他找到了尸体,他人就在这里。
慎一对着船上的人嘶声喊着:“是这孩子带我过来的,他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
这话在一个时辰前或许有效,但是现在没用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场身份的对调,不是在场人能够承受的。大伙的眼神充满着反感和鄙视,认为这人越来越疯了。
翔吾听到慎一的喊叫,也不逃跑,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是是,尊贵的大人,您怎么会杀人呢,那尸体啊,在您到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您是被冤枉的。”
男孩还煞有介事地半跪着,给慎一磕了两个头,随后捧腹大笑起来。
产屋敷慎一的尊严与生命已同这场怪诞满极的闹剧,一齐死亡,他浑身冰冷,那解释的话语卡在喉咙,再为挣扎。
但翔吾预想的愤怒失态并没有出现,慎一哀莫大于心死,他只沉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孩子怎么能这么恶,产屋敷慎一需要一个答案。
翔吾堆着黏腻又不合时宜的怪笑说道:“别以为天下就你一个大善人,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死瞎子。”
他似乎特别喜欢戳产屋敷慎一的痛处,一再提醒产屋敷慎一已经是个瞎子。
产屋敷慎一嘴唇发白,人瞧着跟死人没有两样了,听到这个回复,他彻底死心,不再对眼前人抱有任何期待。
见产屋敷慎一死气沉沉,不再开口,也不再执着于他抢来的东西,翔吾无所谓地耸肩,背靠在船边,人还没有栏杆高,努了一下嘴,自顾自往外面蹦字:“就是觉得你很恶心。”
没有这么无缘无故的恶意,产屋敷慎一卸了全身的力问道,肯定了一件事:“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翔吾没有回答,当然见过,不过产屋敷的贵公子怎么可能记住一个路边的小乞丐呢。
他着锦衣,我着褴褛。
当时产屋敷慎一在众多仆从的拥簇中止步,给瘦小的翔吾披上了一件外衫,还嘱咐身边人妥善安置一下他。
翔吾恨极了这假模假样。
产屋敷慎一转头离开后,翔吾就被身边人抢走了身上衣服和钱,还挨了顿毒打。
所以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不平衡的恶意就产生了。
当无惨站在差点被打死的翔吾面前,并说要带他上船时,翔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个世界就是个不公平的世界,他要产屋敷慎一也遭遇一遍。
他虽然年纪小,但平生所遭险恶是产屋敷慎一这辈子都遇不上的,这么好的报复机会怎么能不要。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翔吾在极度的开怀中放松了警惕,没留意到那个不吭声的瞎子有了动作。
产屋敷慎一眼睛看不见之后,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他听到翔吾用手指勾着那香囊在甩动,他找准时机扑了上去,这一次产屋敷慎一抓到了翔吾的手臂。
翔吾对被抓到这件事有吓到一下,但很快就恶从心起,轻微的落水声传来,翔吾居然直接把香囊丢到了海中。
把别人珍贵的东西践踏,就是他这种低贱之人喜闻乐见的。
产屋敷慎一听着那声音,无望地收回手,半边身子已在船舷之外,僵在那里未动。他完全不知自己身后已经站了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背影,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翔吾扫了一眼面色阴郁的人们,一脸了然。
他知道这群大人要做什么,人的嘴脸一如既往的丑恶,所以这倒显得之前的产屋敷慎一格格不入。也只有产屋敷慎一这种烂好人,才动不动向人伸出援手。
现在只要产屋敷慎一死了一切就能死无对证。船上的人可以统一口供,说产屋敷慎一是杀人后畏罪投海自杀。
所有的罪责都会随着产屋敷慎一的死堙灭,他们也可以当产屋敷慎一不存在过。
那正好,翔吾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猛地一堆,产屋敷慎一重心不稳,掉落海中。产屋敷慎一已经脆弱到一个小孩就能将他弄死。
众人沸腾起来,纷纷凑到这边来看,一个一个小黑点站在船上欣赏着产屋敷慎一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众人的默许下,翔吾大喊了那句:“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这是产屋敷慎一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无生无望,像个笑话。
第60章 破局
时透无一郎和伊织被困在船上,人群将他们围困起来,凶相毕露地看着他们。
“活下来,要带着伊织活下来。”时透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但他的手中绝不能沾染同类的鲜血,哪怕他们是一群豺狼虎豹。
伊织在听到时透的那句“相信”后,也冷静下来,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们渐渐被逼到了船尾边缘,这与站在悬崖边没什么区别,跳海同样是死路一条。
让她经历当年发生的事情,她同样逃不掉产屋敷慎一的命运。
伊织哀伤地看向时透无一郎,她只恨又拖累了他。
不过时透并不乱方寸,他在人群中扫环视搜寻,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时透无一郎松开手,对伊织低语道:“别慌。”
说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隐入人群中,人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残影出现在身边。
正待惊呼,时透已经离去,从容回到伊织身边,仍然一副被他们困住的模样。
只不过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孩,翔吾被时透拽住胳膊,扣压在前边,成了人质,时透瞬息之间就把人拖了出来。
这就是他就是构陷伊织和慎一的罪魁祸首。他又想效仿之前的模样,坑害了人就重回案发现场,欣赏这幅作品。
时透现在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之前也没有。
时透无一郎萧然出尘,绿眸淡淡扫过众人,空渺无物,说道:“你们要杀我们,我们没意见,但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杀这个字不知怎的戳到了一些人的痛处,有人不满地争辩两句:“谁要杀你们啊?”
时透不屑刺破这些人的虚伪面具,他虽不善交际,但不见得他就混沌处世,相反,远离正能看清。
何必粉饰恶意,何必虚假伪善。
时透将手里挣踹的男孩提了起来,让翔吾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说道:“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这小孩说伊织杀了他的父亲,那他就是所有人中最有资格对他们定罪的。虽然现在“加害者”堂而皇之地对“受害者”提出质疑,但时透的态度太强硬,在场的人一时没有吭声。
无非就是垂死前的挣扎,爱问就问吧。这种不算过分的条件,在气势稍弱的群体心中权衡了两下,也就默许进行下去了。
时透看了眼伊织,伊织心中了然,没有人比慎一本人更懂事情经过,这个问题要由她来问。
伊织盯着翔吾,她虽然不知道在时透上岸之前,眼前之人已经个害她惨死了是十七次,但慎一的死亡还历历在目,:“你说死的人是你父亲,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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