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吧,”我如获尚方宝剑,站上了道德的高地,气势汹汹道,“我们家孩子又乖巧又懂事,小小年纪就自食其力,把你冤枉他的精神损失费结算一下吧。”
福泽谕吉显然哽住:“即便如此,这名少年也曾在杀手集团的操控下,犯下了累累的罪行。在这次事件中的确是无罪的,如果他现在就自首,我可以凭藉武警的人脉替他减轻量刑……”
“我不在乎,”寡言的红发少年介入对话,“这个世界没有赦免,只有对于背叛的报复。*”
我啪啪鼓掌,语带称赞:“多么帅气的言论,多么临危不惧的气质。他甚至一开口带着一股哲学的味道。”
福泽谕吉忍无可忍:“阁下到底是谁,你是少年的控制人?就是你指挥他杀人的吗?”
“不是。”织田和乱步同时打断。
区别于织田的果断,乱步的尾音里有个“哦”,拖长了一股娇憨的味道。他像一只小麻雀似的抖了抖咖啡色的披风:“让我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是谁。嗯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名侦探的眼睛…”
他一锤定音:“这位不爱说话的少年杀手是这个女人的童养夫。”
小织田:“???”
至于福泽谕吉,他看我的目光越发鄙夷了,连他之前推测的结论都不如。
我则陷入了震惊的茫然之中,从头到脚的血液凝固,我在脑中质问[书]:“乱步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他不应该得出我来自平行世界的结论吗…”
“你以为你还在异世界吗,”[书]说,“你现在身处的是10年前的时空哦,这个你诞生和长大的世界。当然,现在的你还没有长大。”
那年,十年后火箭筒无论如何都不向我开放的惨痛回忆,苔藓一般阴湿地缠住我的脚,我站在自己记忆的宫殿:“这不就是意味着…”
“他们已经死了,”[书]冷淡地说,“我指的是所有在你回忆里死去的人,你的守护者,你的哥哥。即便我们目前身处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注定是要发生的。这一次不是你说一句[不管]就能讨价还价的。因为[唯一性],我来到了你的身边,在每个你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节点,我都通过平行世界变相给你提供了前瞻性和解决问题的思路,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回应那些人的欲望?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没什么好稀罕的,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专为你被挑选出来的人。”
“[唯一性]的美妙你体验过了,现在也该见识它的残酷了吧,宿主?”[书]彬彬有礼地对我说,“还是你想像俄狄普斯一样,无论如何都要试着挣脱无法摆脱的命运?不尝试一次乃至数次,你就无法甘心?”
俄狄普斯这个名字,代表着命运的必然性。
他的生父听信了预言——[自己的儿子会弑父娶母],于是将刚出生的婴儿遗弃到深山喂狼,双足用铁钉活活钉在一起,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谁知道婴儿被牧羊人捡到,并成了邻国国王的养子。
俄狄浦斯王在爱和无知中长大,成了一名出色可靠的王位继承人,接着听到了自己[弑父娶母]的预言。为了避免悲剧,他痛心地离开父王和母后,发誓永不回故国。旅途中,他无意杀死了一位产生冲突的老者,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最终攻克了敌国并迎娶了国王的遗孀。
不难猜到,那位被杀的老者和国王的遗孀正是他的亲生父母。
“告诉我汤姆,”我奚落地问,“他也是被你们选择的幸运儿吗?一生都走在一条无法变道的单行道上?”
[书]反问:“他不幸运吗?生父母和养父母都是王室;你不幸运吗?不像你的很多朋友,你一生从来没有品尝过被人践踏的滋味吧?那么多人爱你,保护你,祝赞你的一生幸福。”
它所代表的命运之力充满恶意地对我笑了一下:“你现在已经站在过去和未来的十字路口了,让我见识一下人类的决断与勇气吧,再不济也是挣扎,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屈尊降贵呆在碳基生命的身边?”
我天人交战的同时,小织田和福泽谕吉交上手了。他用力地向一侧倾斜倒在地上,木椅因此散架,绑在椅背后的双手解放出来,少年织田足部用力,越上天花板,交手了几个来回,少年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双枪,弹道后的瞳孔聚焦,子弹的方向瞄准了设下陷阱,将他引来的真正的凶手。
他扣住扳机,枪响了。
他人命悬一线,福泽谕吉下意识发出了“不要”的呐喊。原因到底是出于对生命和正义的怜惜,还是不愿目睹孩子犯下杀孽呢,连他自己都理不清。
子弹没有像预测的一样击中方才还是凶手的受害者胸膛,擦着对方的肩膀打碎了玻璃窗户,小杀手茫然地被黑发女人,也就是我提住了衬衫领口,脚尖轻微离开地面,福泽谕吉自己提猫的后颈就用到了同样的手法。他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她的童养夫,应该不会忍心他杀人才对。接下来,他会看到我干脆地举枪,射击,打中了受害者的心脏。
所有的动作只在一瞬之间,我将发烫的配枪重新收回腰间。
小织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枪身的编号。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明明想要房间多出一句尸体的话,不阻止少年就可以了。是想亲手品尝杀戮的快感吗?诸多疑问最终汇聚成尊严受到的挑衅,福泽谕吉将刀尖指向我:“阁下不会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吧?”
我提住小织田命运的后颈,他甚至乖巧地蜷缩起脚尖,分量不会比一把轮椅重。由于侧翻,他的手肘磨破了皮开始出血。我小心避开他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将他横抱。
“你不恐高吧?”我一本正经地问。
他先点头再摇头,到底这代表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总之,害怕的话就乖乖闭上眼睛好了。”
小织田皱起眉:“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包括死亡。”
“那你真是太棒了,我反正怕蟑螂得要死。”
织田:“?”
我站在刚刚打碎玻璃的窗台上,刀掀起的杀气在身后迫近,楼间距大约十米,攀墙索的金属发射器牢牢攀住对面大楼的空调外机,我轻笑了一声:“你最好抓紧一点,我们要跳了。”
跳上风的背部的一瞬间,少年迟疑地握住我的一缕头发,很轻地圈在手指的圆圈里,怎么都不可能扯痛我。
“开枪。”我命令。
他打碎对面较低一层的玻璃幕墙,我们顺利地荡进大厦内部。承接玻璃碎屑的一瞬间,我下意识用自己的背承接了冲击力,把少年的头部护在怀里。
他睁大眼睛,以为我要将他锁喉,一口咬在我的胳膊上。
事后我才发现了那个小小的牙印,当时我的头发里缀满亮晶晶的玻璃渣,衣角被割开,怀里抱着一只不断扭动挣扎的野猫。我问书:“为什么当时在海参崴,乱步在我的纪念品摊位前蹲下,说这既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不是?”
“因为直到这一刻,你们的第一次见面才发生了,”[书]说,“你正在创造未来,而不是过去。那个男人太聪明了,一眼就推断出你们的相遇明明在过去,却还没有发生。”
“好吧,”我已经被绕晕了,“换句话讲,对我来说,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事,才是过去。一切还没发生的,即便时间点是过去,它仍然属于未来的范畴,是这个意思吗?”
汤姆说你都不看它封面的免责声明吗?[时间与空间的最终解释权尽归本书]。
“你知道你逗留在过去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只有一条禁忌,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触犯对吧?即便触犯也会被修正,万一你创造的悖论到了无法被修正的程度,你是真的可能被肃清的。”
“是的,”我心想,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挣脱了我的怀抱,面无表情地将刀刃抵在我的喉咙,“我不能违背任何既定的事实,例如我的朋友和家人终将死去,例如织田作将会在几年后加入港-黑。”
我喜欢你,书温驯地说,因此千万不要做任何傻事,也不要呆太久了,宿主。
第43章 命运
这一幕何其相似,在我和织田作的初次见面中,他的喉咙也曾被我用武器抵着过,即便刚刚经历了一场人仰马翻的逃亡,小织田的手依旧稳稳当当的,并没有像新手一样在我的皮肤割开一条薄薄的血线。他开口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
小兽的关注点除了猎物还会有什么呢,我预料之中地微笑了一下:“也许在你生命之中的某个节点,你会放弃当杀手。紧接着夜半做梦的时候,你杀死那些人的面孔会依依浮现。他们聚拢在你乘坐的小船旁边,抓住你的裤腿,想将你也拉入黑暗的河水中。我情愿在那个夜晚来临之际,你能少梦见一个人。”
少年不为所动:“我为什么会不当杀手,上次体检我的身体非常好,没有得癌症。”
我:“…….”
我复述了一遍长大后的织田作的理由:“我就认识一个杀手,他放弃的理由是想要成为小说家。”
“好吧,那他死了吗?”
我:“…….暂时还没有。”
“那么他也快了,”少年淡漠地从我身边离开,“这条路没什么金盆洗手的说法,一旦拿起枪,一辈子都不可能换成笔。这个道理你应该烂熟于心,为什么要放任对方自寻死路?难不成你其实和他有仇?”他露出了一个有些了悟的表情。
我:“……”
我居然忘记了青少年的攻击性是最强的,我是这样,晶子和太宰也是:“倒不如说我曾经劝过他,被他变相地顶撞了一顿。他是异常执拗的人,一旦认定某件事,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肯改。搞不好他到现在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跟粉色的河马。”
小织田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世界上就是有圣诞老人。”他的口吻异常坚定不移。
我:“……?”
我猜就是我把刀架他的脖子上,也不肯改变信念了。干脆我利用了他对北欧神话的盲目信赖:“咳咳,实不相瞒,其实我是圣诞老人派来的…”
“现在是秋天,”他语带鄙夷,“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圣诞老人要到12月底才会来亚洲出差,裁缝店婆婆替我讲解过这个知识点。”
“他一般送你什么?”
“有一个礼袋,里面装着糖,苹果和子弹,有一年甚至有黄油动物饼干,”他微妙地雀跃,“所以粉色河马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上你的朋友没有错,是你错了。”
织田作不算普通的男人了,居然也这么自信。
我大受震撼,摘下小腰包抛给小织田,他的本能反应是凌空飞起一脚,将我的装备袋踢到房间的对面,自己躲进了办公桌下,以防炸-弹-波及自身。半分钟过去了,一切安然无恙,他猫猫祟祟地从掩体走出来。我拾回了袋子,这一回亲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解开防水尼龙袋,里面装着两颗椰子糖,英国酒店发的早餐饼干,以及一捧尖头子弹,他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你真的是圣诞老人派来的。”
“我是仙女教母,”我得意地骗小孩,小织田拆开了一颗椰子糖递到我的手里,“我不吃,你吃吧。”
少年说,那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下毒。为了让他心安,我屈辱地往嘴里送,他敏捷地拦下我的糖块塞进自己嘴里,动作快到只剩残影。接下来的一分钟,除了他口腔的轻微咀嚼,小织田瘫着一张脸。
“那个一丝一丝嚼起来有奶味的是什么?”他谨慎地问。
“是椰蓉,”我蹲下来看他的眼睛,“这份糖果其实是一个男孩送给你的,他现在在某个地方还没有长大。等他长大了,就会来成为你的朋友了。”顺便他还会成为公务员,领卧底生涯的好几份工资,发际线一年年往后退。
“他也是我的圣诞礼物吗?”
好怪的说法,总感觉把安吾君塞进了装满拉菲草的一人多高礼盒,扎上缎带送给了小织田,我说他也可以是。
原本到此我应该功成身退。
我在楼下的报亭买了顶鸭舌帽,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也尽量不跟人说话,减少干扰过去运作的可能。一种强烈的欲望征服了我,让我想去lupin酒吧看一眼。我记得那个和织田作在lupin重聚的承诺,记得在邮轮上我和他差点化名鲁邦和芽美,也记得他明明帮我去端酒,半途却被薅去了后厨洗碗。
他还欠我一杯金汤力。
我叫了计程车,告诉了司机地址,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司机迟疑道:“这位小客人是跟您一起的吗?”
副驾上,褐红短发的少年在系安全带,对司机冷脸说“打扰了,您辛苦”。漠然的蓝眼睛转朝我:“你太小气了,连一天都不肯分给我吗?”
我&司机:“?”
我没精打采:“你不是不相信我是圣诞老人派来的嘛。”
“我想了一下,”小织田认真说,“我果然不喜欢和一堆幼稚鬼在12月25日分享。既然你专门为我在秋天出了一趟差,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好了。”
要不你别给我这个面子了吧,织田哥。
司机问这样一来我们还去酒吧吗,拖着一个半大小鬼肯定是去不成了:“最受孩子欢迎的地方有哪些?”
他把我们放在泡面博物馆门口,挥了挥手,说半小时后再来接您和您的弟弟,小织田说不是弟弟,是童养夫。司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当场恨不得报警,我赶忙补充:“不用了,一会儿我们自行离开。”
我在矮矮的小杀手面前蹲下:“你不能再这么说了,我会进警察局的。”
他机敏地望着我:“所以你不是警察,也不是来抓我进国中的。”
“你以为国中是什么?”
“一种…监狱?要穿统一的衣服,提供难吃还贵的饭菜,时不时有人在你的室内鞋放钉子。”
这么说好像没错:“你提前把他们都揍一顿,就没人敢放钉子了。”
他恍然大悟:“你果然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婆婆说了,软弱的男人才会害怕妻子比自己坚强,真正的强者都是吃软饭的。”
“你说的婆婆经营裁缝店吗?”
“是的,她是我的房东,也包我的一日三餐。”
我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少年看着瘦,营养总体上是跟上了的,四肢分布着恰到好处的轻薄肌肉。他把蓝色衬衫的下摆从腰带里抽出来:“你想看看我的腹肌吗…”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你是真恨我呀,织田哥,想让我因为猥-亵青少年被枪毙,你就直说。”
因为工作日,客流量不多,参观博物馆的以游客和带孩子的家庭主妇为主。我们不可能为了不走散就牵手,手是用来握武器的,这点他和我都认同。而想出让我牵木棍和手机链的奇葩,我认识一个了,真的不需要第二个。少年拎起我的长风衣一角,和自己的衬衫下摆绑在一起。
“需要分开的时候,割断衣角就可以了。”他笨拙地解释。
我十分沉重:“你快停止散发你该死的魅力吧,织田哥。有些人真是连男初中生都不如。”
织田哥一脸茫然。
在入口处登记,前台例行询问我从事的行业,没人会问明显是未成年的织田,他插嘴:“我是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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