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大将向她回顾,教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妩媚温柔的风度和款款垂肩的美发,觉得这真是个绝代佳人,便口占道:“名花褪色终难弃,爱煞葛草欲折难!如何是好呢?”吟罢,握住了她的手。
海生花便答道:“夜雾未晴催驾发,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词巧妙,将他的诗意推在十六夜身上了。
犬大将觉得她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刚强之心,他想和她无拘无束地畅谈,便对她说:“我们现在就到附近一个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谈到明天吧,一直住在这里,真教人苦闷。”
海生花不慌不忙地答道:“为什么这样呢?太匆促吧。”
此时犬大将顾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唤侍女藕官出来,吩咐她去叫随从把车子赶进门内。住在这里的别的侍女知道他的爱情非寻常可比,虽然因为大官人身份而略感不安,还是信赖他,由他把公主带去。
天色已近黎明,晨鸡尚未叫出,但闻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礼拜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想他们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觉得很可怜。
犬大将心中自问:“常听说人世无常,有如朝露;何苦贪婪地为己身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念着“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而跪拜之声。
他深为感动,对海生花说:“你听,这些老人也不仅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口占道:“请君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是不祥的,所以不引用比翼鸟的典故,而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多么语重心长啊!
海生花答道:“此身不积前生福,怎敢希求后世缘?”这样的答诗实在很不惬意呢。
晓月即将西沉,海生花不喜突然驰赴不可知之处,一时踌躇不决。犬大将多方劝导,催促动身,此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幽玄。他照例要在天色尚未大明之时急速上道,便轻轻地将她抱上车子,命藕官同车,匆匆出门。
不久到达了拢玉馆门前,叫守院人开门。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侵入车帘,衣袂为之润湿。
犬大将对她说:“我从未有过此种经验,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你可曾有过此种经验?”
海生花羞答答地吟道:“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我害怕呢。”
犬大将觉得周围景象果然凄凉,推想这是因为向来常和许多人聚居一室之故,这一变倒也有趣。车子驱进院内,停在西厢前,解下马来,把车辕搁在栏杆上。
天色微明,远近事物隐隐可辨之时,犬大将方才下车,室中临时打扫起来,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
守院人走近启请:“可否召唤几个熟手来?”
犬大将说:“我特地选定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让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吩咐他要保密。
这人立刻去备办早粥,然而人手不够,张皇失措。犬大将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宫殿,现在除了和海生花滔滔不绝地谈情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到了将近中午,方才起身。犬大将亲自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但见葛草丛生,一望无际,寂寥之趣,难于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观,只觉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
两人有时诉恨,有时谈情,度过了一天。
傍晚时分,犬大将眺望着鸦雀无声的暮天。海生花觉得室内太暗,阴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卷起,在他身旁躺下。
两人互相注视被夕阳照红了的脸,海生花觉得这种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却了一切忧思,渐渐地显出亲密信任之态,样子煞是可爱。
她看到周围的情景,觉得非常胆怯,因此尽日依附在犬大将身边,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十分可怜。
犬大将便提早把格子门关上,教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情人了,你还是有所顾忌,不肯嫁给我,真教我伤心。”
这时候他又想起:“我何以如此溺爱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久不访问十六夜,她一定恨我了,被人恨是痛苦的,然而也怪不得她。”
他怀念恋人时,总是首先想起蕙质兰心的十六夜,然而眼前这个依恋不舍的人,实在非常可爱。此时想起十六夜那种多心过虑令人苦闷的神情,便觉稍稍减色了。他在心中把两人加以比较。
将近夜半,犬大将蒙眬入睡,恍惚看见枕畔坐着一个绝色美女,对他说道:“我为你少年英俊,故尔倾心爱慕。岂知你对我全不顾念,却陪着这个毫不足道的女人,百般宠爱。如此无情,真真气死我也!”说着,便动手要把睡在他身旁的海生花拉起来。
犬大将心知着了梦魔,睁开眼睛一看,灯火已熄。他觉得阴气逼人,一手便拔出铁碎牙来,一手抱住海生花,她默默无言,痛苦万状,出了一身冷汗。
犬大将见她如此,伤心惨目,悲怆欲绝,展臂紧紧搂住她,挥剑斩断那美女的幻影,他低头,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海生花温热濡汗的额头,低语:“吾爱,醒醒,醒醒。”
第16章 枫叶
海生花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梦见了她的生母。
天已经要亮了,她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地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
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四下里是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
眼神定一定,竟是犬大将横躺在身前,身上搭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发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
从前只觉得他沉稳可靠,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
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有着一种刚毅英气来。
海生花凝视于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是要得风寒的。
她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不过一下的工夫,犬大将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稳稳扶住她,大喜道:“你醒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她周遭,熟悉地将她牢牢裹住。海生花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得又羞又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醒了。”
她不由得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犬大将握住她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了?”
海生花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
犬大将转到她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吧,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海生花再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几日后,刹那猛丸照例拜访拢玉馆,但见景象异常萧条,秋花尽已枯萎,蔓草中的虫声与凄厉的松风声,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音调。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清艳动人。
将军只用十几个亲信的前驱者,随身侍从也很简单,并不招摇,将军作微行打扮,然而也很讲究,姿态十分英武。随伴大将的几个风流人物,都觉得这打扮与这时地非常调和,衷心感动。
刹那猛丸自己也想:“我最近为什么不常到这种好地方来呢?”
辜负美人美景,颇感后悔。
拢玉馆外面围着一道垣,里面各处建造着许多小殿宇,都很简陋。人影稀少,气象萧条。刹那猛丸推想这多愁善感之人,在这荒漠的地方度送岑寂的岁月,何等凄凉孤苦!不胜同情之感。
刹那猛丸藏身在北厢人迹稀少的地方,提出访晤的要求,一时音乐之声尽皆停息,微闻室内有从容不迫的行动声。便有几个侍女出来接见,却不见海生花亲自来会晤。
刹那猛丸心中十分不快,便郑重启请道:“此种微行,实非我今日之身份所宜,此次乃破例而来,倘蒙殿□□谅下怀,勿屏我于局外,俾得罄谈衷曲,则幸甚矣。”
侍女们便向海生花劝请:“如此对待,旁人看了也觉抱歉,教他狼狈地站在那种地方,实在对他不起。”
海生花实在下不了决心,然而铁面无情地断然拒绝,又没有这勇气,左思右想地懊恼了一会,终于回心转意,便膝行而前,她的姿态异常优美。
刹那猛丸说:“但只在廊下,想必无妨?”便跨上廊去坐下。
此时月光清丽,照见刹那猛丸态度动作之优雅,无可比喻。刹那猛丸和她久不相见,要把几月来积压在胸中的情愫悉数道出,似觉无从说起,便把手中折得的枫叶一小枝塞进帘内,开言道:“我心不变,正似此枫叶之红。全赖有此毅力,今日不顾禁忌,前来奉访,不料仍蒙冷遇。”
海生花吟道:“我垣门外无枫树,香木何须折得来?”
刹那猛丸答道:“闻道此中佳人聚,故将香叶访香居。”
四周气象严肃,使人难于亲近,但刹那猛丸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把上半身探入帘内,将身靠在横木上。
在这些岁月中,刹那猛丸心情懈怠,并不觉得此人之可爱,后来又有了无数新欢,更忘了旧情人,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思往日情怀,便觉心绪缭乱,懊恨无穷。
刹那猛丸追忆前尘,思量后事,不禁意气消沉,感慨泣下。海生花本来不欲泄露真情,竭力抑制,然而终于忍耐不住,不免泪盈于睫。
刹那猛丸见美人落泪,更加伤心,便劝她宽心,此时月亮恐已西沉。刹那猛丸一面仰望惨淡的天空,一面诉说心中恨事。
这两个愁绪万斛的恋人之间的娓娓情话,笔墨不能描写。渐次明亮起来的天色,仿佛特为此情景添加背景。
刹那猛丸吟道:“从来晓别催人泪,今日秋空特地愁。”
他握住海生花的柔荑,依依不舍,那样子真是多情,其时凉风忽起,秋虫乱鸣,其声哀怨,似乎代人惜别。即使是无忧无虑之人,听到这声音也难于忍受。何况这两个魂销肠断的恋侣,哪有心情从容赋诗呢?
海生花勉强答道:“寻常秋别愁无限,添得虫声愁更浓。”
她忍不住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诉了刹那猛丸,他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直奔到她面前,紧紧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目光渐渐停留在她的小腹。
他这样怔怔看了她半天,顾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搂住她道:“是真的吗?我真的要当父亲了吗?”
刹那猛丸激动得连连问了好几遍,再三确认后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她肚子上拿开。
海生花含嗔白了他一眼,他兴奋的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样满面红光,横打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自己则郑重地跪在榻前:“葛生姬,我要娶你为妻。”
她掩唇一笑:“那可要快些呀,不然我这肚子可藏不住了。”
“我现在就去向城主提亲。”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嘴边吻了吻,目光灼灼,随后披了披风转身往外走。
第17章 樱饼
月华如练,清辉如瀑。
犬大将从和狸猫一族的战场上回来,夜已经很深了。他负手站在道路的分岔口,垂着眼,看地上落着的魑魅魍魉的影子,停驻了片刻。
向前,去西国,回云中宫,那里是育他养他的根脉,住着他的子民,通往那里,一路灯火通明,平顺和坦,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他该走的路。
犬妖一族的荣辱成败,压在他身上。看不见的家法,斩不断的血脉羁绊,不由分说地押着他向前走。
向下,沿着一路幽幽云雾飞下去,过静谧馥郁花林,渡弯曲桥廊,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就能到凡间一个小城的城堡了。
她的宫殿,立在偏僻一隃,凭空生出一双红酥手来,在望不见底的苍茫夜色中向他遥遥招手,他几乎能听见那甜娇的轻笑声。
他知道的,那是一条不归路。可是那条不归路,住着他的情爱,没有人能忘记爱,也没有人能抵御爱。
可只要他向下,走一步,就能听见沉重的、哀痛的喝止声,每一次,每一次。
云中宫的夜,是冷的,冰的,透骨的。
犬大将攥紧了拳,指关节挣得发白,他不能朝着她在的方向奔赴,他选择了他的族群,他走了几步明路。
家臣冥加忽然喊住他:“大将,海生花公主说要见您。”
海生花,寥寥三个字,镇压过一切的理智。
犬大将掉头,直直飞下凡间。他试过放弃的,不过是与她的鱼水之欢罢了,渐渐就会忘记的,慢慢就会习惯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就像活生生从他身上抽掉一根肋骨。
犬妖族,海生花,他都想保,他得有能力保。
从根基不稳到在战国乱世中称霸一方,每一步都艰难,群狼环伺,秃鹫盘踞,稍有不慎,输了,最后一点腐肉,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想要,自然就要难些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不能在人前护她,还没到那个时候,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保护她、爱她的时候。就像之前凌月仙姬下凡警告她、那女子的艳魂来找她麻烦,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他还需要,再往上一步,等到那一天,彻底没有掣肘的那一天。
犬大将只能在黑暗中同她拥抱,一晌又一晌地贪欢。只有那些时候,虚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血还滚烫,还活着,热烈地活着。
支走宫人,犬大将隔着珠帘凝视里室的人,屋里一股幽幽的脂粉味,柔若无骨地倚靠在铜镜边顾影自怜,眼角带出无限风情。
海生花捻起胭脂涂抹在唇间,目光缓缓与镜中一双金黄的凤眸相对,眼中浮现一抹慌乱,随即化作嘲讽,并未起身:“大将,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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