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大将并未搭话,只是静静望着她。什么时候,她叫他他不来?还真没有,来总是会来的,只是偶尔会迟到。
海生花斟了杯茶,捡起一块樱饼,递到他唇边。他咬了一口,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也是甜的。
她坐在一边,也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樱饼,一块接着一块吃,停不下口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爱上吃甜食了?”
他是知道的,她很多年都不吃甜食了,怎么会突然吃上了。
海生花舔了舔指尖上的残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轻轻一笑:“不过是偶然吃了一块,好像,有点上瘾了。”
那是在她告诉刹那猛丸自己有孕之后,他送来的亲手制的点心。
犬大将的心上忽然漏了一拍,偶然吃了一块,谁给的?
他把她拉过去,拿指腹去抚她的唇,沉声道:“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我有孕了。”过了半晌,海生花开口,烛火明灼摇曳,映得她雪白丰润的脸颊微染轻红,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晕。
犬大将的瞳孔骤然紧缩,眸色暗沉下来。
她微微垂首,小腹略凸,身体微微倾斜,极其自然地呈现一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说:“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大将同意吗?”
犬大将目光复杂地注视她半晌,才缓慢踱到她身后,抬起手轻轻拂上她的肩膀。
“你想做什么?”海生花抬眸在菱铜镜中迎上他的眼睛,强自镇定,“你不会要杀了他吧?”
他的指尖微颤:“我不会。”
她松了口气,随机装作一副害怕的模样: “这可是你的亲骨肉,若是被你亲手杀掉,我该有多难受……”
“海生花,是我最近没有照顾好你吗?”明明是下流的话,可那声音清冷至极,没半点情色意味。
犬大将俯下身,捏住她的下颌。她宽松的十二单袍袖之下,藏着另一个叫人发昏的天地。
海生花知道,他因为迷情香,才贪恋她年轻的美貌,可她什么时候都分得清,他的欲与爱,她与十六夜。
海生花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远离他,门落了锁,犬大将却慢慢朝她走过来,眼尾那抹红,像胭脂擦过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状态,不像好相与的样子。难道他对她临时起了杀意?
她不能死,不能死在这座破旧的拢玉馆里。
犬大将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慢慢往后退,手下四处去摸物件,她记得,刚才在那里,有个琉璃盏。
她举起来,没有半点犹豫,使尽力气向他头上砸去。
咣当。她没得逞,他夺下来,把琉璃盏摔在地上。
她退无可退,抵在一张大红檀木桌前,犬大将擎住她的手腕,抵在她身上,他的眼也被香料迷醉了,金黄水泽里,只有一个公主,不甘心的公主。
“大将,不要杀我。”
海生花红着眼圈,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这里,一个破楼。她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计划,再等等,她就可以和十六夜、和扬子殿夫人抗衡了,她缺的是时间。
他贴着她的脸,躬身俯下去,她被迫仰躺在大红檀木桌上,犬大将绕过她的脸颊,叼住她的耳垂,她整个人都在战栗,只听他喑哑着说:“海生花,你的权谋,学得不精。”
翅膀还没硬,就想挣开他。他还可以利用,为什么不继续利用呢。
他是在宣判死刑,可这个时候,她反倒冷静下来了,勾唇一笑,道:“我半路出家,自然不如你学得好。犬大将,今天杀了我,不吉利,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的,不是吗?”
犬大将低声笑,不作声,慢条斯理地去挑她的前襟,颇有耐心地,温柔地挑开一层又一层。
海生花借着月光,看清楚他脸上的欲念。犬大将疯了,他是疯了,大红檀木艳得冶,深紫金服半裹着,托着她。她把月光都披在身上,比美酒还迷乱人的心智。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他铁臂里,在这小破楼里,只有腐朽的味道,光沉沉的。野合,永远没有洞房花烛夜。
海生花笑着:“我犯不上自取其辱。”说着,她笑声忽然又黯淡下去,“好像,我也总干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子静下去,屋里只剩下桌子咯吱咯吱的声音。
事后,他没有吻她,只是把脸埋到她胸前,深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气,铺天盖地,把人罩在属于她的,香甜的世界里。
犬大将觉得有点累,闭上眼,握着她的手问:“你身上,是什么香?”
“不知道。”海生花闭着眼。
他哑声道:“海生花,你能不能……”
不要再骗我了。
她最擅长的,就是拿一把钝刀,趁他不备,一刀又一刀、钝钝地割他的心,钝刀才是最疼的,那疼是缓慢、绵长的。
他终究没有说完,只是松开手,不再抱她,躺正了,单手枕着,合上眼睡。
可海生花却坐了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犬大将,其实,你身上也有香。”
他睁开眼看她。
海生花轻轻推他:“是姐姐的香气,熏得我脑壳发昏,犬大将,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别在这过夜了,我明天有正事呢。”
犬大将仍不动,沉沉望着她:“我困了,累了,只是想睡个觉。”
“你该回家去,混在我这,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并不理会她,依然阖着眼。
海生花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那你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散散步。”
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的时候,被他拽到身上,搂住她:“就这样吧,海生花。”话都没说完,就睡过去了。
可他搂得也太紧了,她整宿没睡,睁着眼,等天光。
第18章 准备
第二天晌午,城主就亲自召见了海生花,入座后开门见山地问她觉得他手下的刹那将军如何,她如实夸赞了他一番,城主勉强应答,随后在他有些遗憾的目光中告辞离开。
海生花知道城主与扬子殿夫人原本是想撮合刹那猛丸与十六夜的,将军与公主,一段佳话流传千古。奈何十六夜已珠胎暗结,刹那猛丸也心有所属,只得作罢。
下午,刹那猛丸遣使致送许多名贵礼品到拢玉馆去。其中有华丽无比的衣裳,有世间难得的梳具箱、假发箱、香壶箱,还有种种名香,就中熏衣香尤为稀罕,乃精工调制之珍品,百步之外亦能闻得香气。
还有优良的和琴一张,又添她所喜爱的中国箫一支,还有紫檀箱一具,内装各种中国书籍及日本草书假名手本。
在一个装栉的小盒的盒盖上装饰着沉香木做的芍药花,但见那上面题着一句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夫郎带笑看。”
殿里的仆役们也忙碌个不停,脚不沾地的准备着大婚事宜,又是采买物件、又是纷发请帖、还要置备酒菜宴席,忙得团团转,整个拢玉馆第一次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海生花本人倒很悠闲,坐在窗边绣起锦片来。
那边刹那猛丸看了月见里的答诗,独自躺着出了一会神,但觉心情郁结,无法排遣。为欲慰情,照例走到拢玉馆去看看海生花。
此时将军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着一件褂子,拿着一支横笛,一面吹出曲调,一面走进房里来。但见海生花歪着身子躺着,在绣东西,正像适才摘的那枝带露的抚子花,非常美丽可爱。
她的小腹已有些微凸,不过还未显形,只是偶尔会有轻微的痛感,幸好十二单衣足够宽松厚重能将其掩盖。
刹那猛丸在一旁坐下,叫她:“到这里来。”
海生花只当不听见,低声唱着古歌“春潮淹没矶头草”,用袖子遮住了口。
刹那猛丸说:“唉,讨厌,你怎么也唱这种东西,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
便命侍女取过筝来,教她弹奏,对她说:“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央一根最容易断,要很当心。”
他把琴弦重校一下,使降低为平调,自己先调定了弦,然后把筝交给她弹奏。
海生花终不好只管懒怠,便起来弹筝,弹得非常美妙,伸长左手去按弦,姿态美丽。刹那猛丸看了觉得十分可爱,便吹起横笛来辅导她。
《保曾吕俱世利》这个乐曲,名称不雅,但是曲调很好听。刹那猛丸便在笛上吹这个乐曲,教海生花弹筝相和。她弹得虽然生硬些,然而拍子一点也不错。
天黑了,侍女们拿灯火来,刹那猛丸便和海生花在灯下看画。先前说过今晚要赴纪伊守家,去约会月见里和花散里,此时随从人等便在门外作咳嗽声,并说:“天要下雨了。”催促他早点动身。
海生花听见了,照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催他起身,样子实在可爱。她的头发很长,刹那猛丸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绺,问道:“我出门了,你会想念我么?”
海生花点点头。
刹那猛丸说:“我也是一日不看见你便不快乐的,我首先要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善于嫉妒的人,希望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要向我啰嗦,所以我暂且到她们那里走走。将来迎你进门,我决不再常常出门。我不要教人恨我,为的是想长命康乐,如意称心地和你两人过日子。”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海生花听了不免觉得可笑。她一句话也不回答,就继续拿起锦帛和针线来绣。
刹那猛丸觉得很可怜,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
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将将军的膳食送到这里来请用。将军对她说:“我不出门了。”
两人一起用晚膳,海生花吃得很少,略略举箸,应名而已,饭后对将军说:“您早些回去安寝吧。”
她一个劲儿地催促,刹那猛丸很不高兴,想:恁般可爱的人儿,我即使是赴阴司,也难于抛舍她而独行的,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害羞了?
于是纪伊守家花散里的侍女们便纷纷议论:“这公主到底要干什么呀?真教人莫名其妙,明明那么平庸无奇,却如此善于撒娇撒痴,把将军迷住,一定不是一个贤良女子。”
迷情香早已被海生花毁尸灭迹了,且不说这样的香若被人发现了,那可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若要是犬大将知道他们每次的欢好皆出自这香料,那恐怕这个孩子和她都会被他一刀挑了魂去。
海生花知道他是因为愧疚才不忍伤她的,可惜他的善念只暂时的,待将来他知道真相,就会恨不得将她和刹那猛丸挫骨扬灰吧。
第二日,藕官来报:“十六夜公主来了。”
海生花放下针线,迎上去:“姐姐怎么来了?这会子我宫里乱的很,可别吵着姐姐的孩子。”
十六夜温婉一笑,挽着她的手进屋:“不碍事,我正好来看看你这里布置的这么样了。”
海生花拿起桌上的竹绷子给她看:“这是我给小外甥绣的肚兜,姐姐可还满意?”
十六夜惊讶地望向那兜肚,是大红绣“丹凤朝阳”花样的五彩丝,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眼中流露出羡慕与欣慰,半晌方轻轻摩挲着绣品:“绣的真是不错。”
柔媚的桃花眸又有些复杂地望向海生花:“妹妹,谢谢你。”
海生花将竹绷收起来,将目光投向十六夜的肚子,关切地问:“姐姐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十六夜摇头,原本柔情似水的眸色渐渐暗淡,苦笑道:“你也知道,犬大将他……有妻有儿,那么幸福美满的家室,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你这样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海生花理解地点点头:“姐姐,你真的很爱犬大将。”
十六夜微微一愣,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深吸口气,努力压制着涌到嗓子眼的哽咽。海生花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身躯,轻声安慰: “他一定很爱你,姐姐,很爱很爱,远比你想象的要更爱。”
第19章 嘱托
翌日清晨,海生花在一众勝侍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好象征纯洁无瑕的白无垢,蒙了角隐,端坐在铜镜前,由着她们为她描眉画眉、涂脂抹粉。
打扮完毕后,便有车辇接她们往神社去。
“今天可是公主的大安吉日,天气都放晴了呢!”藕官喜气洋洋地走在马车旁,冲帘子里的海生花说。
海生花掀开车帘一角,果然见外面的天空一片澄净,连带着云朵也被洗刷的干干净净,碧蓝如洗,空旷辽远。
一路畅行无阻,到达神社已经是晌午,一番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院门,海生花被扶下车,与新郎官相会。
刹那猛丸穿着黑灰的纹付羽织挎,正站在神社门口等她。
首先是参进,在神官和巫女的引导下,新郎新娘和两家人进入神殿,在雅乐中开始婚礼仪式,因为刹那猛丸年幼丧失双亲,所以只有城主、扬子殿夫人和众后院妃子作陪。
而后修被之仪,巫女致辞,为他们净身心。祝词奏上,巫女唱颂祝词,向神报告结婚的喜讯并为新人祈福。
三献之仪,用小、中、大三种杯子交替饮酒,表示永远缔结为夫妻。四位巫女手持菊花,为祝福新娘和新郎献上一支“丰荣舞”。他们在神前宣读誓词,并感谢神的引导。
玉串拜礼,为神封上玉串。玉串由杨桐树的树枝和纸条编成,奉在神前表示和神缔结了牢固的契约,表达感谢和祈祷。最后由巫女献上象征子孙繁荣的舞,由城主送上祝贺,共同敬酒。
海生花迁入将军府后院,室中旧物尽行撤去,自屏风、幔帐以至一切陈设,全用新物。但不用庄严堂皇的椅子,而用四十条中国席重叠起来,作为座。茵褥、矮几以至一切贺寿用的器物,都是崭新的。一对嵌螺钿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冬夏服装。
此外,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都潜心设计,尽善尽美。放插头花的台,用沉香木及紫檀木制成。插头花质料虽然同是金银,但配色十分讲究,雅致而又新颖。
大婚第三日,刹那猛丸便把花散里接入将军府,是为花散里夫人。
十六夜公主向来最为城主所怜惜,在许多子女之中,城主最宠爱这大公主。城堡内秘藏的珍宝和器物,自不必说;连小小的玩具等,凡是略有来历之物,悉数赐与十六夜。其余次等物品,则由其他诸子女分得。
他所忧虑的只是十六夜之事,朝夕愁叹,到了年底,竟使得有了病势,帘外也不能出来了。
以前他也常常为了鬼魂作祟而患病,然而这鬼魂从来不曾像此次那样缠绕不休,因此他疑心大限到了,殊不知是海生花常年在献给他的茶水里做的手笔。
太子闻知父亲患病,并决心出家奉佛,便亲赴城主问省,母亲承香殿女御陪同前来。城主对此女御并不十分宠爱,但因太子是她所生,宿世因缘甚深,所以也很重视她,和她详谈年来种种事情。
城主对太子也说了许多话,就中也谈到治世之道,太子长得很老成,看来似乎不止十三岁,照顾他的人都很可靠,所以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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