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对他说了如下的话:“我于此世已无所留恋,只是所遗女儿众多,挂念彼等前程,于‘不可免’的‘死别’不无障碍耳。就往日在别人家所见所闻之事看来,凡为女子者,往往遭逢意外之变而身受侮辱,其命运实甚可悯可悲。将来你倘能得意临朝,务望多多留意,好好照拂你的姐妹。其中有后援人者,原可听其自行做主。”
“惟你姐姐十六夜年事尚幼,一向靠我与你母后两人照拂,今我即将出家,我心实甚挂念,思之不胜悲伤耳。”他一面拭泪,一面诉说衷情。
刹那猛丸也常常派人来探望,并将亲自去访。城主闻知他即将亲自前来问病,不胜欣喜。
十六夜生得国色天香,时值豆蔻年华,姿态天真烂漫。城主看了,说道:“我要把这孩子托付给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其人须能真心疼爱她,原谅她的幼稚,好好地教养她。”
他召集几个老成懂事的乳母来,乘便言道:“我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把公主托付给他才好。在臣下中是难于找到的,只有一人,可惜那人已经成亲了。”
乳母中的一人答道:“刹那将军贪爱女色之心到现在还不消减呢。”
城主说:“哎呀,老是轻薄贪色,也很讨厌。”
他口上虽如此说,但心里在想:加入许多夫人之中,虽然难免发生不快之事,但我确信将军是可代父亲的人,就照乳母之意,把公主托付给他吧。
便又说道:“实在,有了女儿而希望她多少经历些尘世的生涯,则一样出嫁,不如教她去依附将军。人生在世,寿命几何?总该叫她度送到将军府那样幸福的生活才是。我若生为女人,即使同他是嫡亲兄妹,也定要嫁给他。”
“公主下嫁,向来视为轻率之行,再者,即使身份高贵,凡女子有了丈夫,自然难免发生后悔之感与不快之事,甚至陷于悲伤苦闷之境。如果不嫁,于父母双亡、失却荫庇之后,抱定主意,独身度世,则又非长策。”
“因为人心正直,世风敦厚,无人敢冒人世之大不韪而思娶神圣之公主,但今世人心不古,纵情好色,悖乱之事,时有所闻。昨日还是高贵之家父母所珍爱的金枝玉叶,今日即为卑不足道的轻薄男子所欺骗,以致声名堕地,使亡亲面目无光,含羞地下。”
“此种事例,不胜枚举。如此看来,不论下嫁或独身,一样深可担心。凡人皆因前世宿缘而得今生果报,此中消息,我等不得而知,因此万事都可担心。不管好坏,一切依照父兄之命而行,听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则即使晚年生涯衰落,亦非本人之过失。”
“反之,女子自择夫婿,长年相处,幸福无量,世间声望,亦甚美满。当此之时,似觉自择夫婿亦颇不恶。但在当初骤传此消息时,父母皆不得知,亲友并未赞许,自作自主,私订终身,在女子实为最大之瑕疵。此种行为,即在寻常百姓之家,亦被视为轻狂浮薄之举。”
“虽然如此,婚姻之事,毕竟不可不顾本人的意愿。但倘为外力所迫,偶尔失身于不淑之人,就此决定了一生命运,便可想见此女子必然意志薄弱,态度轻率。我看十六夜异常幼稚,自己全无主见,故你等当保姆者,切不可自作自主,代她择婿,倘有此种事情谣传于世,真乃不幸之极了!”
城主担心出家以后之事,故谆谆叮嘱,乳母等便觉今后责任更加重大,大家不胜惶恐。
城主又说:“我想等候十六夜年事渐长,知识渐开,一直忍耐至今。但长此下去,使我不能成遂出家之大愿,实甚可虑,因此极盼早日定夺。刹那猛丸识见高远,老成持重,实为最可信赖之人。至于姬妾众多,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或善或恶,皆由本人心意造成。”
“刹那将军气度雍容,仪态稳重,可为世人典型,世间没有比他更可信赖的人了。宜为十六夜夫婿者,除却此君而外,更有何人?”
城主对其他几位公主并不操心,也没有求婚人前来烦扰他。惟关于十六夜的婚事,虽在深宫中秘密商谈,不知怎的自会流传出去,于是有许多人都想来攀亲了。
刹那猛丸回到将军府,心绪不宁,满腹踌躇。原来海生花早已闻知城主欲将十六夜嫁与他之事,但她想道:“不会有这等事吧,十六夜心性坚定,外柔内刚,是不会答应此事的。”
所以她很放心,从来不曾向他探问有否此事。因此刹那猛丸心中颇觉怜恤,他想:“葛生姬倘知道了今天的事,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的爱情,丝毫不会变更。有了此事,我爱她一定反而更深,只是在尚未见诸事实以前,不知她将何等怀疑于我!”
他心中非常不安,两人相处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彼此毫无隔阂,成了一对亲睦的伴侣。所以心中略有一点隐情,便觉异常不快。但当夜立即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天又降雪,四周景色萧瑟。刹那猛丸与海生花共话往昔,预计将来。
他乘机言道:“城主大人病势转重,我昨天前去慰问,岂知他有无限伤心之事:他异常关怀十六夜公主的终身大事,向我提出了如此这般的嘱托。我很可怜他,觉得未便拒绝,只得接受。外人想必已在大肆宣扬了。”
“我如今风月情怀早已消减,对此等事不复深感兴趣,所以他屡次央人转达,我都托故婉谢。但在当面罄谈衷曲之时亲口提出,我实在不忍断然拒绝。到了城主移居深山之时,即当迎接十六夜公主来此,你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么?我告诉你:即使有天大的事情,我爱你的心决不改变,请你不要介意。”
“此事在十六夜公主反而是委屈的,所以我也未便太冷遇她。总之,但愿大家平安度日。”
岂知海生花满不在乎,从容答道:“这个嘱托,出于一片苦心,真正教人感动啊,我哪里会介意呢?只要姐姐不看轻我,不讨厌我住在这里,我就安心了。我们本是亲姐妹,有这层关系,想来她不会疏远我吧?”
刹那猛丸料不到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太忠厚宽大了,是何用意,反而教我担心。诚能如此居心,宽大为怀,则在己在人,两皆安乐。你若能与她和睦相处,则我一定更疼爱你。今后外人倘有谣言,你切不可信以为真。所有世人谣言,大都毫无根据,总是把人家男女之间的事胡言乱道,以致歪曲实情,因而发生意外之事。所以必须平心静气,观察实情,方为贤明。切不可急切暴躁,徒自怨恨。”
他恳切地对她开导了一番,海生花心中想道:“这件事出乎意外,仿佛是空中掉下来的。他既然无法避免,我也不必反对,徒然被他讨厌。若他和十六夜两人真心发生恋情,则他对我必然有所顾忌,或者必能听从我的劝谏而中止;惟今次之事并非如此,使我无法阻止。但不可使世人知道我有无益的怨恨。”
第20章 入府
海生花虽然不在乎刹那猛丸的风流,但此时面对自己的宿敌十六夜,岂能无动于衷。近日来夫妇之间平安无事,她的地位安如磐石,她以为从此可以坐享唱随之乐了;岂料今又发生了叫人耻笑之事。
她心中简直气个半死,自己辛辛苦苦谋划算计,到头来全为他人做了嫁衣,更生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藕官使劲朝外头来传消息的宫人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帐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打量我们夫人不知道呢!”
那宫人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姑娘,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城主大人忽然说要下嫁十六夜夫人到贵府上。”
海生花听到这里,也怒从火起,细着嗓子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夫人?”
宫人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语。
“完了吗?怎么不说了?”藕官问。
宫人方又回道:“夫人恕奴才,奴才才敢回。”
藕官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
宫人又回道:“将军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
藕官问:“如今十六夜公主在哪里?”
宫人道:“还住在原来的宫里。”
藕官附在海生花耳边低语:“夫人,都把咱们当死人呢,您听听!”
海生花也不作声,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藕官来。”
藕官连忙答应过来,她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将军回来再商量了。”
腊尽春回,岁历更新。城主忙着准备十六夜公主下嫁将军府的种种事宜。以前恋慕十六夜公主的人,都失望悲叹。听说十六夜再次以死相逼,却被扬子殿夫人劝住,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最后折中,依旧让她住在城堡里,平日无事不用入府。
到了二月初十之后,将军府准备去接亲,其隆重异乎寻常。从第一厢屋、第二厢屋、走廊以至众侍女的房间,布置装饰都很精致。
城主运送妆奁,仿照正室夫人入宫的方式,仪仗之盛大自不必说,送亲人中有许多王侯公卿。婚后二日之内,城主与将军府双方都有高雅、珍贵而风流的赠答。
那海生花心下早已算定,只待刹那猛丸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自己借口回宫省亲,只带了将军新纳的玉皎夫人与藕官两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
她回宫就去见十六夜,十六夜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出来。一看海生花,只见其身上绿绫素裙,愁容仿佛西子捧心,清素若九秋之菊。
玉皎夫人和藕官搀入院来,十六夜陪笑忙迎上来,张口便叫:“妹妹过来,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
海生花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殿中。
十六夜上座,命侍女拿褥子来给海生花坐,说:“我已经嫁过人了,山河日月为鉴,不想被父亲指婚给将军,他却不是我意中之人。万事不顺我意,我正想问妹妹,该如何是好?”
海生花忙下座行礼,口内说:“姐姐宽心,皆因我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此皆是我之痴心,怎奈将军错会我意,眠花宿柳之事也瞒着我。”
“我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我已风闻,恐将军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入宫,故亲自拜见姐姐,还求姐姐□□我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我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我心又何安。”
“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将军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我,我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我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
“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将军世代名家,使我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你我姊妹同居同行,彼此合心谏劝将军,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
“今日将军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
“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将军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馀了。若姐姐不随我去,我亦情愿在此相陪。我是妹妹,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将军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说着,便呜呜咽咽哭起来。
十六夜见了这般,不免也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玉皎夫人忙也上来要见礼。
十六夜见她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玉皎夫人,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夫人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
玉皎夫人笑说:“折煞我了,公主只管受礼,我原是侧室,以后快别如此。”
海生花又命藕官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十六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海生花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
十六夜见了这般,更觉得这妹妹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海生花认为知己。
又见藕官等人在旁边赞葛生夫人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公主进去一看便知。”
十六夜心里悲戚,又觉得妹妹实在可怜,自己推脱不得,只得叹了口气:“原该跟了你去,只是这里怎样?”
海生花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叫下人搬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
十六夜犹豫道:“进去将军府里,凡事只凭你料理。我出阁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大将的。”
提到犬大将,她不禁泪如雨下。
海生花挑眉,便命藕官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
于是催促十六夜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下了车,赶散众人,海生花便带着十六夜进了后院。
彼时府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葛生夫人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
十六夜一一见过,众夫人见她标致和悦,无不称扬,海生花一一的吩咐众人:“都不许在外走漏风声。”
后院婆子侍从都素惧海生花的,又见海生花与这十六夜夫人皆是公主下嫁,都知道关系非常,都不敢管这事。
后院众女子中唯有花散里夫人一人最为善妒,见海生花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
海生花变法将服侍十六夜的侍女与乳母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三个侍女送她使唤,她暗暗吩咐院子的下人们:“好生照顾公主,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
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称赞说:“这等贤惠的夫人,此间少有。”
其实,虽然来了个十六夜公主,海生花也未必全被压倒。然而海生花一向专宠,无人能与并肩;如今新来的人姿色既艳,年纪又轻,威势盛大,足可凌人。
但她绝不形之于色,十六夜进府后,她亲自准备迎接,事无巨细,都料理得十分周到。刹那猛丸看到这般模样,觉得此人越发可敬可爱了。
十六夜入府后的几天,刹那猛丸夜夜伴她宿。海生花多年以来不曾尝过独眠滋味,如今虽然竭力忍受,还是不胜孤寂之感。她越发殷勤地替他出门穿的衣服多加熏香,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怜而又美丽。
刹那猛丸想道:“我有了这个人,无论发生何事,岂有再娶一人之理。都因我自己性情轻佻,意志薄弱,行事疏忽,以致造成了这个局面。”
他自知薄幸,沉思细想,泪盈于睫,对海生花言道:“今夜我于理不得不去,请你容许,今后若再离开你时,我自己也不能容许了。不过城主大人倘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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