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来的人自然粗鄙不文,见识狭隘。胡氏刻意给她吃的粗劣食物,搞不好她还觉得是山珍海味,比起她以前吃的要好得多;而那座胡氏想到就发怵的院子,说不定在衣向华眼中比皇宫还气派。
胡氏决定亲自去和衣向华说清楚。
领着两个下人,她盛气凌人地前往桃源居,然而才刚走进那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她赫然发现原本好几年不开花的桃树,居然结了一个个的小花苞。
这个画面她太熟悉了,只消再过几日,花苞开了,这片桃林马上能变得妹紫嫣红、繁花锦簇。就是现在,她已经能闻到轻淡的桃花香气,萦萦绕绕,令人心折。
“那丫头竟然有办法让桃花开?”胡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遂加快了脚步往院落深处行去。
待她来到了屋子前,若说桃花林的复苏让她惊讶,那么这朴实小院的变化就令她傻眼了。
原本兴建这间屋子,是她住腻了富丽堂皇的院子,偶尔想换住竹篱茅舍,享受柳暗花明的趣味。不过身为堂堂侯爷夫人,当然不可能真的盖间茅屋给她,于是疼爱妻子的锦晟就弄了间乡下也有的青砖房。
原本她以为乡下的房子不过就这般,想不到今天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景致——
屋子的窗台前栽了一株株的金银花,花朵纤细多姿。屋檐上吊着紫藤及铃兰,门口有一大丛娇小可爱的迎春花……众多花朵替这间小屋增添了许多生气,看上去趣味盎然,引人入胜。
胡氏是爱花的,随即被这般景象吸引了,她一下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由敞开的正门走了进去,她有种预感,屋子里会有更多惊喜等着她。
果然她一进门,见到屋内的转变便自然停下了脚步。她知道这屋内的家俱相当简朴,但如今那些桌椅都被铺上了绣着白色茉莉花的黄色锦布,门帘也换上了干燥坚果做的珠帘,原本暗沉沉的屋内像是瞬间明亮了起来。
茶几上是一株金盏花,原本架上的陶瓶瓦罐里,或是插了枝菖蒲,或是摆了些花或石头,灌满水养条小鱼,都呈现着一种隽永淡泊的意趣。
桌面摆着一幅刚完成的桃花图,想来该是衣向华的手笔,画的便是外头含苞待放的桃树。笔法清灵,栩栩如生,揉合了半开桃花的羞怯娇嫩及简静秀丽,要是换成胡氏来画,最多也不过如此了。
胡氏在闺中时也是以才貌双全着称,才能吸引锦晟这样的青年才俊,对她的宠爱多年不减。虽然很不甘心,但胡氏必须承认,如果这丫头不是一心想攀高枝,自己应该会喜欢衣向华浑身的灵气及才华。
此时通往内间的珠帘被人掀开,衣向华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红杏跟在她身后提着茶壶。见到屋里有人,主仆两人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回过神。
红杏先行了礼,衣向华则是福了福身笑道:“见过侯爷夫人。”
不错,至少没有自来熟的叫她锦伯母。胡氏很快地整理了惊喜的心情,淡淡地说道:
“看来你住在这桃源居,颇为自得。”
这可说中了衣向华的心事,她灿笑回道:“侯夫人说的是。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能住在这美丽的桃林之中,如入桃源仙境,谁不欣喜若狂?”
胡氏凤眼微眯,既是如此出口成章,看来她认为这丫头粗鲁不文的印象得修正一些了。
衣向华可不知胡氏在想些什么,她放下了手上的点心,招呼胡氏坐下,另一只手偷偷在背后做手势让红杏站到一旁,这胡氏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想让红杏受气,还是自己来伺候。
“侯爷夫人来得正好,我做了一盘桃花糕,还有这桃花茶,花瓣都是刚刚才取的,恰好请侯爷夫人品尝。”衣向华将点心奉上。
胡氏看向了桌上切成四四方方的淡黄色糕点,中间夹杂着桃瓣的粉红,看上去相当赏心悦目。她不置可否地拈了一块就吃,入口清香软糯,甜而不腻,很合她的胃口,让她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衣向华笑吟吟地给胡氏倒了杯桃花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桃花糕是用甘薯、牛乳、蜂蜜及藕粉做的,掺入桃花瓣,不仅口感提升,还有美容养颜及排毒清血之效。”
胡氏又喝了口桃花茶,茶水温润爽口,入喉还留着淡淡的桃花香,在春日微寒时来这么一口,她不由闭上眼睛,嗟叹了一声,真舒服啊!
好半晌,她才从那享受的疏懒之中打起精神,看着衣向华神态自如的吃着桃花糕。不得不说这丫头的确好颜色,吃东西的仪态亦是优雅,不过是吃个桃花糕居然也吃出了几分清新脱俗,彷佛她吃的是天山雪莲上的露珠似的,不似人间俗物。
“这满林桃树已有数年不开,怎么你一住进来就开花了?”胡氏狐疑问道,真有点怀疑眼前这天仙似的女孩儿真的不是人。
若这是锦琛问的,衣向华可能会本能的回他一句是桃花生病了啊!不过对于胡氏自然不能如此凑趣,遂温言说道:“自小我便对植物很有兴趣,所有也懂一些栽花养草的事儿。这院子里的桃树本身没有问题,是土壤的肥力不够了。恰好这里几年没人打理,腐肥甚多,只是堆积在土地表面,再加上后面小厨房内的草木灰,我自制了些堆肥埋进土里,果然没两日桃树就开花了呢!”
原来如此……胡氏回想当年桃树不开时,她还请来不少擅长园艺的花匠,结果没一个把桃树救回,到最后只能归咎于怪力乱神之说,彻底厌弃了这个院子。不过一个小丫头,竟如此慧心巧手的让整座桃源居活色生香起来,倒是胡氏始料未及的。
两人临窗对坐着吃点心喝茶,不知是谁先开始,居然就桃花论起诗文来。胡氏自诩腹有诗书,而衣向华自小被父亲带着读书,自也是文采不凡,彼此你来我往,居然说得有些欲罢不能。
天晚了,胡氏惊觉快到了锦晟回府的时间,连忙要走,衣向华除了送上一食盒的桃花糕,还奉上了一个她今日才做好的绣桃花纹手套,让胡氏在初春的寒天出门不会冻着手。
胡氏见这手套绣得细致,心里其实是喜欢的,不过表面不显,只是淡然收下便离开了桃源居。一出院子,她忙不迭地将手套套上,想不到还挺搭她今日这身紫红色绣金线祥云纹的对襟袄子。
“你们说,这样好看吗?”胡氏忍不住举起双手向身后的两名婢女显摆。
“在夫人身上自是好看的。”一名婢女回道,看着自己手上的桃花糕食盒,神情颇有些怪异。“不过夫人,您今天究竟是去桃源居……”
胡氏猛地脚步一停,脸色变得忽红忽白,最后一个冷哼,气得又将手套取下,扔在了地上。
她怎么莫名其妙像是去访友似的,绕了一圈又出来了?原想过去桃源居先来一阵刀光箭雨,想不到人都离开了竟忘了拔刀。更别说她拿了人家的糕点和手套,居然还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不过这会儿再回头去骂衣向华,胡氏是万万做不来的,只得跺了跺脚,扭头回到正院去了。
后头两个婢女连忙捡起地上的手套,也急急忙忙跟上。
至于桃源居里的衣向华,正是满心感激地站在了桃树旁,轻轻柔柔的触摸着桃树斑驳的枝干,“真是谢谢你们了!幸好有你们告诉我侯爷夫人的喜好,否则今日这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晚膳用罢,胡氏只浅尝了两口便托言没胃口,早早回了房。
锦晟一向爱重这个夫人,见她莫名怏怏不快,自也跟了过去,关上房门说些体己话。
胡氏坐在镜台前卸了钗环,看着镜中的自己,细眉凤目,怎么看都不至于是张好糊弄的脸,难道真是一点威严也没有,衣向华那丫头竟一点都不怕她?虽说待她如亲人,但她要的并不是这种结果。
“夫人怎么了?”锦晟由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胡氏也没打算瞒他,只是闷声说道:“妾身今儿个去了桃源居。”
喔?锦晟知道胡氏并不喜衣向华,会主动找去绝不是去嘘寒问暖,故而不语等着胡氏下文。
胡氏犹自一脸不悦地说道:“妾身一进桃源居便被震撼了,衣家那丫头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让桃树开满了花苞,看上去甚至比几年前桃树还开时更为茂盛。而那间砖瓦平房,也让她用各式花卉草木、织品俗物装饰起来,简直变了个样,我一直认为那间小屋是古朴简约的,想不到这么一弄,居然多了几分活泼生动。”
“这不是很好吗?你一直觉得桃树不开花不吉利,那么衣家丫头让它开花了,所谓不吉之说不自攻自破,你以后又可以年年赏花了。”锦晟不懂这有什么好不满的,何况他早就知道衣向华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女孩,能将入住的地方弄得生趣盎然,也是她的长处。
“可是我看不过去她那样得意啊!”胡氏当真不甘心。
“她如何得意了?”锦晟始终不觉得衣向华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
“她……她做了桃花糕,泡了桃花茶给我喝。”胡氏脸有些沉。
“桃花糕?今日你带回来那些?我也吃了,很不错啊!”锦晟还回味着那种清甜的软糯口感。
“我还见到她画了幅桃花,真要说起来,让我来画,最多也是如此了。”胡氏有些酸溜溜的。“之后我们还论诗论文,她竟也很有一番见解,我走了她还送我一副手套,绣工也算过得去,可那丫头今年也才十四岁!”
“那不更证明了她有内涵?夫人,你在年轻时也是京城才女,能与你比肩畅谈的人可不多啊!否则我当年也不会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了。”锦晟低声笑了起来。
原本胡氏还气恼着,然而被自己丈夫这么灌迷汤,居然也害臊起来,“你这老不修说什么浑话!”
胡氏心里明明泛甜,表面上可正经了,要是衣向华见到这一幕,一定马上能联想到锦琛那种口是心非的性子究竟随了谁。
锦晟收起了笑,这才有些认真地回她的话。“照你这么说起来,衣向华那丫头打理内宅井井有条,还有一手莳花弄草的本领,画技不凡,满腹经纶,女红中馈皆不俗,我替儿子挑了一个这么好的未婚妻,有什么不好?”
胡氏叹了口气。“可她只是个穷举人的女儿啊!虽说男儿要低娶,女儿要高嫁,但她嫁给琛儿,那不仅是高嫁,更是高攀!”
锦晟一向顺着她,唯独这件事他无法苟同。“夫人,你可别小看了衣云深,他智深似海,胸有丘壑,为夫遇到的许多难题若非他从中建议,只怕我这安陆侯的位置还不一定坐得稳。如今还只是个举人是他不愿会试出仕,否则必然一飞冲天。”
胡氏闭口不言,但表情显然并不认可。
他索性拉着她坐下,仔细地将事情分析给她听。“我将琛儿送到驰江镇衣家,虽是想磨炼他的心志,但更是想让衣云深教导他几分。如今两年过去,你也看到琛儿回来后的转变,先不说外表变得高壮结实,衣家没有亏待他,性子也变得稳重坚毅。他回京时我也考校了他的功课,比起以前不知进步多少,连一手字拿出来也不会丢脸了。遑论他还在南方立了大功,破获了制作毒粉的根据地,抓到重要的关键人物。
“这几日琛儿不在,是被万岁留在了宫里,与大理寺的人商讨这毒粉案后续该如何办理。洗刷了李森暴毙那案子的嫌疑后,李家对他态度转为惭愧,还特地来找我致谢送礼,
我在兵部也算有了助力。更不用说向华做出了毒粉的解药,这件事万岁是知道的,说不定不日就有宫里的人来宣赏。那些使用向华解药戒除毒瘾的达官贵人们该对我安陆侯府有多感激?我这是沾光啊!”
兵部的合作对他来说无疑如虎添翼,其他官员对他的谢意也会转化成朝廷的人脉,这些都是求也求不来的,但衣向华为他做到了。“万岁很欣赏琛儿,毒粉一案很可能会授予他实质的官职,让他能继续调查,多点历练。你想想,这里头衣家的功劳有多少?”
胡氏的表情变了又变,她自然欣喜儿子有出息,也清楚儿子的变化都是衣家带来的,
但听到丈夫如此抬高衣家人,又让她既瞥扭又不甘。
原本她就不赞成那桩婚事,如今锦琛变得越好,她就越觉得衣向华那个乡下来的女孩更配不上自己儿子,“其实我心中有更理想的人选。”她直接挑明了说道:“汝阳王的女儿惠安郡主褚婠,我便觉得非常不错。”
褚婠?锦晟直接皱起眉。“汝阳王祖上是开国功臣,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他的女儿还受封郡主,虽说汝阳王已不领官职,为人还有些散漫不着调,但如此显赫的家世,能看得上我们琛儿?”
“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是褚家主动与我接触的。”胡氏提到这桩事,显然兴致勃勃起来。“琛儿在南方抓的那些人被暗卫送回京以后,褚家人找过我,透露惠安郡主今年也及笄了,因为琛儿立了功,自己证明了李森那事的清白,他们很看好,所以暗示我有意结亲。只是琛儿前些日子由南方回来后居然还带了衣家丫头一起,我不便提起这事儿罢了。”
“见到琛儿立功才想来摘桃子,汝阳王想得倒美,我并不看好这个褚婠。”锦晟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至少就琛儿而言,他心中只有向华一人,我不认为他是朝秦暮楚的人。”
胡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锦晟打断,“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这桩婚事不是琛儿自己喜欢,也不会成定局,我们老一辈的看着就好,别搅局了。”
说完,锦晟便拉着胡氏就寝,将那些小儿女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不过迷迷糊糊之中,胡氏仍是不情愿,她可不认为这桩婚事已经成了定局。
锦琛留在皇宫里整整十天,好不容易回到府里,还顾不得先拜会父母和洗漱就直接奔向了桃源居。
然而远远看到桃源居里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的模样,他着实怔愣了好一阵子。如今桃花都已盛放,乱红如雨坠窗纱,花瓣飘落,馨香沁入鼻间,他心里的冲击比起几日前的胡氏还要更强几分。
“这肯定是华儿的手段,这简直是鬼斧神工,太神奇了……”好半晌,锦琛才将视线由桃林中收回,他已不想去问衣向华是怎么办到的,好像只要有关植物的事,还没有她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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