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地一定消失无踪了,她往旁边跨了两大步,才终于确认了,自己正立足于坚实地面,根本不会被轻飘飘的感觉拖着走。
现在还觉得害怕或是不情不愿吗?多少难免有一点,不过已不足以桎梏住她的脚步了。
推开铁之森家的木篱笆,空空悬在一边的锁实在是毫无防人之心。敲打金属的声音如此之近,蜷缩在火炉边的背影似乎也比记忆中小上了一圈。他大概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依旧在专心敲打着手中的刀刃。
忽然想到了什么,绀音忽然回头,盯着义勇看了几眼。
“你刚才说,五郎可能会把我看作是他的孩子。”她说,“那么……”
她的脚步又踟蹰了,这次或许也是出于害怕,但一定不存在不情不愿。她很不自在地喘了口气,气息声穿过叮当敲打声的间隙,听起来如此突兀。
“那么,义勇,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第21章 老爷爷乌鸦
——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绀音是卯足了劲说出了这句话的,音量也不由得提升了些许,以至于此刻话音都已落下,吐露出的每一个字仍旧像是回荡在脑袋里,碰撞出的嗡嗡响声。真是奇怪。
把如此深奥的问题抛给了义勇,他肯定要琢磨上很久。所以在得到他的答复之前,她自己也开始思索起来了。
她思索着,义勇眼中的她会是什么样的。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好像也有一点无关紧要,这时候绀音能想到的是宇髓天元。
不过,从她脑海中跳出来的并不是镶嵌着漂亮红宝石的发带,也不是宇髓喝完酒之后带着晃晃悠悠的背影走在夕阳下的模样,而是他一本正经地凑到眼前打量着自己,略有些嫌弃地说她和义勇不像的场景。
考虑到他在丢出这句话后不久便改口说她和义勇很像,所以至今绀音依然不确定自己和义勇像不像。
如果相像,那当然不错。
抛开把她弄断的惨痛经历不说,也暂且别去想他刚进鬼杀队时整天哭哭啼啼泪洒日轮刀的事情,义勇其实算得上是个很靠谱的剑士。
他杀死了那么多的鬼,也救了好多好多人,哪怕只是以绀音现在单薄的认知看来,他也是个毋庸置疑的好人。能和一个好人相像,这可不赖。
可是义勇不会说话也不招人喜欢,大多数时候都比锻造日轮刀所用的原石还要木讷。要是和他一样,那还得了?
这么想着,她就不情愿和义勇相像了。
但无论她怎么琢磨,估计都改变不了义勇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眼中的自己当真就是翻版的另一个他,那绀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也和五郎一样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明明还没和铁之森五郎见面呢她居然就已经下定结论了),她肯定更加想不到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对待义勇了。
上述复杂且无聊的思考总计耗时五秒钟,得到的成果是绀音瞬间板起的面孔,以及她那不知不觉间快要炸开来的发丝。
“义勇,我不要变成你的小孩!”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不得不说,这种“在心里想了一堆结果说出口的只有意义不明的简短话语”的缺点,也被绀音从义勇的身上完美地继承了。
义勇当然不知道绀音想了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是真的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的话语,而后才摇头。
“我没有将你看作是我的孩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没觉得你是我的后辈。”
“哦——那就好!”
绀音一下子就安心了,往前蹦跶了几步,依旧盯着他。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快告诉我嘛!”
她的脚尖也不自觉轻快地上下踮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一晃一晃的了。
“吶吶义勇,我想知道!”
她好像很是期待。
面对这般的期许,默不作声显然是不行的。义勇张了张嘴——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意外的非常僵硬——而后声音才散在空中。
“老夫觉得绀音你是一把任性的日轮刀嘎。”
僵硬的字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到了绀音的耳朵里,不高不低,就是从义勇的肩头传来的。
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别扭的,当然只有鎹鸦宽三郎了。
在他们翻山越岭向刀匠村进发的时候,年事已高的鎹鸦宽三郎一秒钟都没有醒来。
当义勇和绀音面对着横跨山谷的钢铁小桥一筹莫展时,它也睡得香甜。
就连刚才绀音为了验证“穿着双色羽织的人等于水柱”这一理论而任性地非要穿义勇的一副,为此甚至还把它从义勇的的肩头挪到了头顶而后又重新挪到肩上,宽三郎都没有被惊醒,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醒过来了,还抢答了这个她无比关切的问题。
不对劲,很不对劲。这只老爷爷臭鸟,不会是故意插科打诨的吧!
热切期待消失无踪,只剩下气呼呼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了。绀音一抬手,把宽三郎从义勇的肩头捞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它——考虑到她一向摆不出什么正经的凶神恶煞面孔,所以直勾勾的眼神看起来更有种呆愣木讷的既视感。
“现在不是你回答的时间啦宽三郎!”
她嚷嚷着,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完全忘记了自己正站在铁之森五郎的家门口。
“而且乌鸦为什么要自称‘老夫’啊,好怪!”
宽三郎的一对纤细爪子被绀音攥在掌心里,用力晃荡了好几下。如此无情且不温柔的动作真的要把它摇得快要晕过去了,叫声在风里拐了八个弯,听起来更加别扭。
“嘎啊啊啊但作为乌鸦的老夫真的已经到了可以用‘老夫’这个称呼的时候了。”
“你平常又不这么说!”
“可是你很正经地问我‘你怎么看待我’,所以我想着要正经地回答你……别摇别摇,就算是乌鸦也会被晃吐的。”
“什么嘛!我哪有问你啊!”她高声控诉着,手上的动作总算是停下来了,可气恼的表情是一点也没有减少,“‘义勇,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我明明是这么说的!”
“是啊,你说的就是‘宽三郎你怎么看待我’,不是这样吗?”
“完全不是……真是的,你果然是一只耳背的老爷爷乌鸦啦!”
绀音越想越气,恨不得捏着宽三郎在空中抡上三圈才好。
她的这番恐怖计划估计是完全暴露在了气到变形的脸上,纵然老眼昏花如宽三郎都能意识到不对劲了。
赶在最糟糕的结局实现之前,它往前伸长了脖颈,尖尖的喙扎向绀音的指节。
尖锐鸟喙与坚硬皮肤,碰撞在一起时制造出了很骇人的“咣”一记响声。疼痛感倒是一点都没有,大概要归咎于她那硬邦邦的奇妙身体。这一不意攻击恰好触碰到了手指上的一根筋,她下意识松开了手。借此机会,宽三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晃晃悠悠地落回到义勇的肩头,还往他的颈窝里缩了缩,好似绀音是多么骇人的洪水猛兽。
宽三郎冒出这种怯怯的心情倒也正常,但绀音还是没办法就此罢休。
明明马上就能从义勇的嘴里撬出好奇已久的回答了,却被耳朵不灵光的老鎹鸦打乱了气氛,无论是谁都会被恼得不行的——她真的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气到融成铁水了!
要是她再稍稍冷静一点,肯定会发现义勇欲言又止的表情,也会留意到环绕在身旁的异常寂静,因为此刻什么声音她都听不到,包括身后小屋里传来的打铁声。
那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到底是什么时候停下的,绀音毫无头绪,其实义勇他也给不出准确的答复。可能是在宽三郎听岔了问题胡乱作答的时候,也可能是一刀一鸟进行着无聊的争辩的途中。
总之,当看到铁之森五郎迈着蹒跚步伐走来时,他猜想这位年长的刀匠终于留意到自家小屋外头的动静了。
上次和铁之森见面,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义勇早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隐约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缩小了一圈,大概要怪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吧。
和义勇一样,其实铁之森也没能认出义勇来。
他费劲地仰起脑袋,盯着义勇翘起的短发看了一会儿,而后才垂下目光,转而研究起他的双色羽织,视线短暂地在空荡荡的右侧衣袖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很愧疚似的挪到了一旁去,嘴里满是困惑的咕哝声。
他真的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妄图偷偷溜走的绀音都被义勇强行用手按在了原地,压根不可动弹。这种很别扭的胶着感似乎维持了好一阵,才终于听到恍然大悟般的叹息声从火男面具平平的吹火嘴里飘出来。
“原来是富冈殿下啊,午好!”
他爽快的笑声倒是一如既往。
“抱歉,刚从炉火旁边走出来,眼睛都要快被熏黑了,一时没认出您。啊,鎹鸦大人,您也午好!”
“午好,铁之森大人。”
宽三郎像模象样地点点脑袋,而后又钻回到义勇的颈窝里了。
铁之森接着说:“富冈殿下此行是来取新的日轮刀吗?真是不好意思,现在……”
然后他好像还说了点别的什么,不过半个字都没能钻进绀音的耳朵里面。
“新的日轮刀”——这几个字完美地抢走了她的所有心思,以至于脑海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概念了。
看嘛看嘛,五郎这家伙心里就是没有她了嘛!而且她都离开刀匠村这么久了还在捣鼓新刀,绝对是想要锻造出一把比她还要更好的日轮刀啦!
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喷涌而出了,把绀音的面孔拧成了前所未有的扭捏模样。要不是被义勇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这会儿肯定已经昂首阔步地走回——准确地说是逃到蝶屋去了。
“对了,这位小姐是……?”
话题终于从新刀的事情上挪开了。铁之森盯着她,耷拉的眉毛怎么看都好像更加迷茫了。他揉了揉面具上浑圆的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总觉得,好像有点眼熟?我见过你吗?”
第22章 钢铁脑袋
铁之森五郎会说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意外,不过这话落进了绀音的耳朵里,还是害得她很不争气地猛抖了一下,颤栗出嗡嗡的声响,仿佛她的骨头也在跟着一起共鸣。
“呃……”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要说没见过的话,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抛开惨烈断裂且被称作拙作的现状不说,她可是铁之森花了整一个月时间用心打磨才锻造出来的日轮刀。在义勇当上水柱的时候,她还特地被送回了刀匠村,由铁之森本人感动到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地刻上“恶鬼灭杀”这几个字呢。不管怎么说,她都和铁之森朝夕相处了好久,敷衍的谎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要说见过,那也不妥帖。
她刚变成人后没多久就从刀匠村溜走了,乘着谁都不注意的当口一下子行了好远,压根就没在铁之森或是村里其他人的面前出现过。所以他不该知道这副模样的自己究竟是谁,也肯定不会把她和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的。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脑子里满是乱糟糟一片,绀音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们总说的“头疼”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感。
连半句说辞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她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义勇的手搭在了肩头。
“铁之森先生,这是我的……你的日轮刀。就是在最终决战中断裂后送到你处帮忙修理,结果却不见了的那把。它变成人了。”
完全没有顾虑或是更多的思索,他居然直接把事情全说出来了。
“所以刀并不是不见了,而是在我这里。现在我带她来见你了。”
绀音,浑身僵硬。
硬到好像又要变成刀了。
但她的内心正在尖叫。
怎么一下子就把话全说完了呀,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嗡嗡的声响明显变得更加响亮,现在她的牙齿也开始相互打架了。和义勇一样,她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那番说辞表达出来的意思更像是“义勇带走了变成人的日轮刀”而不是“变成了人的日轮刀自己来到了义勇身边”。
不过无妨,因为铁之森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不对劲。
事实上,刀匠已经彻底呆住了,微微仰起的火男面具看起来也比平时还要更加板正,大而浑圆的眼珠子却像是要从面具里调出来了。他依旧佝偻着肩膀,驼背的模样让他显得更小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吹火嘴里漏出一点声响,也是难以置信般的“唔”,短促地才刚刚触碰到绀音的耳朵就消失无踪了。
说不定他接下来就要发出嫌弃的声音了,或者是吓到直接逃走。绀音想。
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同行的刀匠也说日轮刀变成人这件事很怪。
既然一个刀匠会这么想,那么眼前的这位刀匠铁之森五郎也一定会冒出类似的念头吧。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此冒出太多失落的心情——她的心似乎没有变得更重,也没有在悄然之间下沉好多,只是脊背格外僵硬,让她挪动不了半步。
很突兀的,打破了这种别扭桎梏感的,是落在肩头的猛地一拍。还以为是义勇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了,可低头一看,其实是铁之森的双手带来的一点小小重量。
他果然比之前矮了不少,绀音想。
不过也可能是从前的自己只是小小的刀,而现在变高了不少,比铁之森都要高出好多了,所以他要很费劲地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她的肩膀,粗糙手掌里蓄满了从锻刀炉重带来的热意,隔着一层布料都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这双炽热又粗重的手拍着她的肩膀,而后一路向下,把两条手臂上上下下探了个遍,像是要隔着衣服和肌肉把她的骨架全给摸索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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