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带来的侍女已经摆好酒果。姐弟对坐下,景元琦看着弟弟执起酒壶满了一斟酒,然后递给她。
景元琦接过,本来是打算一饮而尽,但是忽然想起周围还有人,不能过分无礼,只好先浅浅缀饮一口。这一饮可彻底尝出古怪出来,那清甜的味道充斥鼻腔,浓郁的不是酒香而是果香。脑子滞了一下,景元琦咽下那果酿,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那边强行忍笑的人说:“太子殿下,这酒……蛮好喝的,不似一般酒辛辣,反而如同瓜果般香甜……不知殿下是从哪里找到的如此醇酿?”
太子施施然坐着,听他这么一说,笑着给自己来了一杯,看那杯中映出的面容,“我亲自酿的美酒。”
第三十章 朝寒怨杜鹃
“我听阿姊说过,那边水池底下有一块石头。”酒酣之余,景令瑰慢慢地说,看着景元琦。
“哦?是有一块如桃花状的石头吗?”
景元琦摇摇头,对上景令瑰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石头。”
公主府临风园里的水池开挖时,恰巧底部有一块巨石,工匠用尽许多奇怪方法但都无法挖出巨石,后来一个年轻的工匠妻献策,将巨石凿平,以巨石为中心径十尺四周嵌入次等大小的石头,然后将土夯实即可。
建底成,她还亲手在已经被凿平的巨石上,以刀做笔以朱砂为墨刻了红莲的图案。
景元琦听完,那神情似在沉思,久久后才冒出一句话:“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莲花。”
景令瑰有些惊讶,放下酒杯。景元琦已经站起来离开了座位,提灯望向那泛着波光的水池,径自走了过去。
但见水面上只飘了枯荷几片,水下一片浑浊,根本看不清楚底下到底是什么图案。
“……这水池如果通几条沟渠,就不会如此浑浊不堪了。”
身后,景令瑰的声音悠悠响起。
景元琦嗯了一声,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沉地说道:“当初本来就没有打算给水池通上沟渠。这样,也算疏忽了。”
景元琦说完,便自己动手解下系在腰上的玉佩,那玉佩温润青翠,发着淡淡华光。她不住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池水中的波粼静静闪烁着,四周又陷入莫名熟悉的寂静。后面的景令瑰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景元琦忽然回头向他一望,手中那枚晶莹剔透的玉就此“嘭咚——”一声被丢在池水里,漾起的波纹一圈浮起一圈,惹得旁边已经衰败了的一片荷叶无助地颠簸着。因为颜色相近,玉很快与池水融为一体。不过很快——或许又是那么一瞬间,池水又再次平静下来,不过这次,连眨眼间闪烁的光都难以入眼了。
景令瑰却是彻底怔住了。
“反正都是一块石头,不打紧的。”
景元琦云淡风轻地笑。但还是看着景令瑰。
景令瑰喃喃开口:“可是……也应该很珍贵吧……毕竟是玉……”随即微微低垂下头,又问道:“那又为何,把它扔在水里?”
颀长的身影离开了池边,声音却自景令瑰耳畔飘过:“因为……我要一个,水落石出。”
“这一池水终究会干涸。我只待那时再找回玉佩,也不迟。”
“阿姊说不迟,那便是不迟。”
——不,那要看你,何时才会……
景元琦终究没有开口说出来这句话,她也不想吐露。有些东西,毕竟不能被彻底点明。从以前带到现在,再从现在带到将来,直至九泉黄土之下这样才不会有纰漏,出现一些可笑荒唐的事。
景元琦始终没有再次回头看过去,放轻语气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却最终还是起身向后轻轻退了几步,“那……弟弟就先告辞了。”
“嗯。”
太子殿下忽又想起什么,“阿姊,父亲赠给你一位琴师,你记得要给他安排住处。我在路上见到广宁,她告诉我让我带琴师到你府上。”
景元琦顿了顿,转身,朝他释然一笑,“多谢阿归。”
——
她依旧不能出府,只能听零碎消息传入公主府。但来人就是不说驸马的消息,景元琦没了耐心。
“我理应服丧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惚,天真又残忍。
侍女们听完她的话,齐齐跪下,哭道,“公主,此举恐惹官家不快啊!”
景元琦只是瞪了她们一眼,“我服夫丧,你们又不必。要死,也是我死。”
她语调轻快,“柳茵,帮我找素服。”
柳茵犹豫不决,但还是遵守了命令,“诺。”
景元琦又道,“柳茵,你先跟我来。”她说完,便踏步走去。瘦弱的身体隐没在白墙竹林之间,让柳茵愣了愣。
柳茵随昌元公主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公主二人,其他的侍卫侍女都被遣散了。
“柳茵,本宫很佩服你的才华。我听说你曾在后宫记录彤史,我立府后你也随之出宫。我有事相请教你,不知你可否指点我一二?”
美人在烟雾中娉婷一笑,让柳茵若瞧见昔日后宫的文氏充华。
柳茵回过神来,这才粗嚼她的话语,不禁脸色微变,“谢公主厚爱,妾惶恐。不知公主所指何事?”
景元琦靠着榻,很是随意,“我们附中,可有记录此事的侍女?”
“回公主,并无。”
“那,你可见过,比你更留意此事的人?”
柳茵有些脸红,她虽曾为女史,但并不是连公主的私事都要关注。记录彤史她并不羞怯,因那九天宫闱之主离她遥遥,而昌元却是她天天接触的女主,她自然有些不适应。
但公主发问,必是起疑。她慢慢思索,“有一人,但不久前入宫被罚,判刑了。”
景元琦忽然坐起,“你快细讲。”
柳茵不明所以,“她叫白茗,我经常见她打听您与驸马之事。我以为她是对驸马……还训斥了她。半年前,她随黄门入宫取宫内御赐之物,说砸坏了东西,被留了下来,然后,就罚刑了。”
景元琦心中的猜想要喷薄而出,她抚住急跳的胸口,“她死了吗?”
“已经死了。”
昌元半天都没说话。
风凌厉一刮,竹叶如千片薄刃嘶哗摩擦作响。这让柳茵感到肌肤也冷了下来。
景元琦忽然笑了:“哈哈,倒是他的作风。”
她抬手,习惯地抹去泪水。
屋里寂静。外面是片茂密的竹林,枝叶轻柔摩挲,仿佛一场惬意的夏雨。刚才的肃杀之气也软弱许多,稍显些仲夏的静谧。
柳茵怔住了。她看着对面笑着流泪的女子,这些难道是皇帝所为……可他为何会对女儿这般……
昌元勉强止住了泪,看向她,“此事不要声张。你这几天,再想想府上有没有举止怪异且与宫内有往来的人,有就立马告诉我。”
柳茵还是看着她,脸色变得很差,但始终没有说话。
“怎么了,柳茵?”
扑通一声,柳茵跪在了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她看着公主,语无伦次,急切地想把自己知道的宫闱之事说出来,“殿下,我、我有事情想告诉您。”
景元琦顿时严肃了面容,她离开榻打量四周,又推开窗户和张望,确定无人后把门窗紧闭说道,“别急,你慢慢说。”
“我曾为女史,但并不是主要记录彤史,只是作为副手整理记录罢了。陛下宠爱妃嫔,妃嫔,她们……”
景元琦浑身僵硬。柳茵却有点说不下去,她害怕自己知道太多有天就死于非命。
“说吧,不会有事的。”景元琦咬牙切齿。
“她们都是及少女。其中有文充华最得圣宠。但是后宫有传言,说文充华跟陆贵嫔颇像……”难怪,她刚刚以为公主像文充华。
景元琦握紧拳头,难掩愤恨。
她声音明显带了哭意,“殿下,殿下!您要保重啊!”
昌元扶住额头,吃吃笑了起来,“圣明天子阿!”
她应该是见不得人的,却享受了十几年风光人生,凭借那个男人恶心的父爱,荣宠一路。就像寄生在他人血肉上的怪胎,白白坐拥清风明月,却害得容棠溪早早就没了性命。
她以为自己是尊贵的公主,实际上就是生死荣辱皆由人的弱质女流。昌元回想立府前皇帝说的,公主府离皇宫很近。变质的父女情,让她大悟,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存了这份心思——监视她,掌控她!
可觊觎她的男人是父亲,是君主,她怎么反抗,她怎能反抗?一次,是令瑰舍身相护;一次,是秉全性命保全。她以后又该怎么办?难不成哪天被父亲捉回宫中,不见天日地活着?
阿归阿归阿归……她好想见到他,把这些委屈和恐惧都倾诉给他。
“你先下去吧。”昌元失魂落魄,声线跟之前来时显然不同。
柳茵担忧她的状况,欲说点什么,但只觉无力,还是离开了这里。
景元琦就那么坐在榻上。她想起短至半年的新婚时光,恰如此时零落殆尽的荼蘼。死去的人是回不来了,那座园子下的溪水也不复清澈。在这么光亮的夏,已有痛憾让它的面孔足够狰狞。她一念起那个死者的名字,多年前的花架便来到她的窗外折磨她逃避的双眼。梦是不需要醒的,她已然在这个荒诞无稽的王朝颠倒了身内与身外。
第三十一章 流转无恒处
禁足没有被解除。她呆在公主府无事可做,也不想做其他什么事。景元琦一个人入睡,望着黑沉的天空难免会想起某个混乱不堪的夜。她恶心之余,倒是麻木起来。
有一日,她瞥见一些仆人时常会去一个小院。那个小院传来模糊的乐声,想必是那个乐师。景元琦驻足听了一会,思索他的名字,但是记不起来,遂路过回了自己的居室。她不想猜测丧期送来乐师是皇帝的何种趣味,那个乐师她也不愿去管。
直到又有一日,一个侍卫告到她面前,说乐师与府内舞姬有染。景元琦这才考虑该如何安排这个外来人,毕竟这要是置之不理,可就是真糊涂了。
“叫他和那个舞姬来一趟。”景元琦斜靠在榻上,懒懒地说。
奚朱见么,不是本国人,而是北方来的士子,可惜这个投奔遇到的是昏君而非良主,徒留他一人漂泊无定。
他一进来就望见女子略带好奇的目光。素衣,简单挽髻,一副誓死为夫守孝的贞烈样。这让奚朱见心里不禁嘲弄,很想把随便一个人杀了把血溅到她衣裳上让她看清自己可笑至极的爱情。容亘死在牢里,念的还是君主,才不是她这个相处不到一年的公主。况且,他因为她而无辜受死,她更不配如此天真幼稚地悼念他。
说来也奇怪,景家人中,他唯一一个嗤之以鼻的竟然是他曾经的妻。在她面前,他昔日的信念和才学方略微苏醒。
“奚公子解释一下吧。莫娘说,是你引诱的她。”
奚朱见早没了对她的温顺,但寄人篱下让他的恶毒披上了伪装的外衣,胡话张口就来,他笃定他能糊弄昌元公主府上的所有人。
“回禀公主,是臣引诱的莫娘不假。但臣也是受人之托。”
景元琦惊讶于他的厚脸皮。他装作见不到她的惊讶继续说道:“莫娘情郎的好友,让我引诱了她。”
昌元的目光落向来告发的侍卫。侍卫脸色苍白,很是惶恐地跪在地上,“殿下,臣不知有此事。”
“公主,臣因为所酬钱财哄骗了莫娘,再让那人与莫娘春风一度。”
奚朱见说此句的模样异常磊落,在景元琦眼中更是极不合理。这么迫切地说出前因,不怕她动用刑罚么?
“奚朱见,你说谎话的本领,倒是没有你的琴艺高明。”
他身形一僵。好不容易生起的自信,疲软了下去。
昌元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真的是这样吗?”
奚朱见低头,他叹气,“公主,臣有事情想单独跟您禀报。”
景元琦奇怪道,“为何要单独跟本宫说?”
他换上了新的表情,收去了放荡不羁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太子殿下曾吩咐过,要臣单独说与公主。”
景元琦这才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奚朱见今日凑巧也是素衣白裳,头发未束冠,披散至肩头,一双桃花眼中盈着笑,也算有先前雍容的模样。但是,现在那巧言令色的样子,让他还不错的脸庞没能使在场的几个人生出多少好感。昌元想到弟弟,还是敛下几丝厌恶,挥手,“你们先下去。”
待她们走后,昌元开口,“你可以说了。”
奚朱见抬头看着她,眼眉间有片刻的阴沉之色。不过他很快让脸上不表露出这些,调整了语气,“太子殿下说,让您多注重身体,其他的尽管交给他。”
昌元眼色冷冷,背对着他,嗤笑道,“就这些?”
奚朱见忍不住勾了唇,“只此一句话。”她希望弟弟能和她说什么,说他想给皇帝陛下送终?景令瑰也够巧了,遇上了自己而不是其他乐师,自己怎能不送给姐弟俩一个惊喜呢?
“但是,殿下,我倒有其他话想说。”
景元琦忽然发现,这个家伙当真不怕她,仿佛笃定她不会惩戒他,他对自己这么熟悉的?面前这个男子微扬着头,他不慌不忙,从容道,“殿下,臣奉皇帝之令来到府上,您宠信我,比冷落我要合得来。”
她听到他所说后,并未有他预料中的恼羞成怒。景元琦发钗上蝶翼轻颤,让人难免猜想她绾起的发髻中是否会冒出花朵。她仔细凝视着他,从头到脚都观察了一遍,又去回忆这些时候皇帝的行为。她猜度这个举止放肆的男人可与父亲有过私下的交际,当她想起替父亲干脏活的宫人都死于非命,更别提秉全的下场了。
景元琦觉得她可以提醒一下他,她故作难堪,嘴里却毫不客气,“好大的口气呢,奚公子真敢开口。你可知,连从小服侍皇帝的宦官秉全,都被陛下一剑刺死。如此忠心,却是跟错君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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