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笑意貌似在奚朱见的脸上浮现,他上前几步,让自己完全盖住她的影子。“殿下,您的心意,臣自是珍重。皇帝的命令,臣不敢不从。您如此关怀臣的性命,臣自当跟着明主保身了。”
哀鸦之声自天穹劈来,似是穷途末路的亡人踽踽前行,唱着苦涩的调子。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方才的遐思如惊弓之鸟霎那间飞逝。奚朱见心头不由得泛起了苦闷,这是多少回了。很久很久以前,连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正大光明娶了她,成为新皇的宠臣。君臣合心合力,意图中兴反攻北国,直到那天,皇帝座下的侍卫,传言中公主的奸夫,守在他的下朝路上,一刀捅进他身体里……他忽地很疲惫,这般想与她作戏,报复这家人,到底是作践她还是作践自己。
情热下,奚朱见涌起了厌恶,无情的天家他自不屑起任何怜悯的心思。此世,只做公主的宠臣,不做相知的丈夫,倒是新奇的体验。他掐了一下自己,景元琦嘴角提起一抹极淡的笑,令他眼花,不知她是笑还是怒。
景元琦想到了什么,“我在孝期,不可奏乐。乐师还想怎么取信我?”
奚朱见本想说琴可孝期毕后再弹,但他不可能这么如前几世那么体贴,存心想要她不痛快,至于自己会不会死,那是其次。
“公主殿下,臣乃男子,取信您怎可只靠区区琴艺?”
昌元愣住了,他很狂妄,比公主府上任何一人都要狂妄,不,还有她。她有些兴奋,觉得可以探究一下他的目的,如此招惹她,到底所求何物。
“本宫答应你。你以后,就随侍在我身边。”景元琦独只体会到自大的狂妄,却忽视了他刚才那句的轻浮浪荡。不过在她眼中并不要紧,她压根也不会想到跟他上床。
他得了便宜,面上和煦温柔了许多:“臣谨遵公主之命。”她就这样答应了,那句话她都不发火?还是先前就有人向自荐枕席过,所以习以为常?他忍不住想起那些流言,再看她的反应,唯觉血冷,他心下恼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起拳。原来如此,说不定他被捅死的那一世,她后脚也是这般有了新欢。可惜啊可惜,上天没让他见到那一世死后她的寡妇样子和她的新欢,不然几世轮回时他的目的还可加一条,那就是杀了奸夫全家。
他的所思所念,景元琦一概不知。奚朱见此时的情绪让她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奇怪,于是她沉默了一晌,问道,“你为何不伤心?”
奚朱见静静凝睇着她,由衷说:“我阻止不了,所以不难过。”
景元琦奇怪,“那可是你的家人,他们死了,你在这里举目无亲,没了依靠。”
他忽然以一种认真的语调开了腔,在说出这段话前,他闻到空气中浮现的花木之香,瓦解了部分的愁闷。
“殿下,我之前做了很多遍相同的梦。第一个梦,我伤心欲绝。第二个梦,我大哭一场。一而再再而三,直到衰竭,就不会悲痛了。”
景元琦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呼之欲出,心砰砰跳个不停,她又问,“这么说,你不是鼓盆而歌的庄子,只是……”
奚朱见欠身,“我怎么可能是圣人呢,殿下。”
“那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相似的梦?以巧合来解释,太过牵强无力。”景元琦压下十几年来难能在求知欲上的冲动,有些激动地说。
此刻的他,在她眼中成了虚无缥缈明月之夜下,一个显眼的人影。鬼气森森的月宫,旅人自远方而来,身上或许有流散于民间的故事。故事以一种契合的姿态,嵌入她十几年来苦思不得其解的空洞。
她为何会出生,母亲为何以女鬼的姿态相随于她身边,她见到的诡异怪像为何出现,父亲怎会如此暴虐无道……坟典救不了她,每位读书人都能拥有胠箧,可以偷走占有胠箧,坐享千金之位。也许,今天出现在面前的这个怪人,暗示了她应该往古老而神秘的暗处探索?
奚朱见疑惑昌元的激动兴奋,怪人啊,跟自己一样的怪人。他像施术的巫师,亦像邪道的怪师,不会主动传教,不会拒绝求教:“殿下,可听闻寄生死之数,因果之轮回?”
景元琦茫然不知地看着他。
他最终还是收敛一点,稍微揭开前尘旧梦。
“眼下民间迷信巫术。巫术来自前朝巫书,也来自民间传教,种种奇异术法中,有一种可把残魂寄托在生人身上,或者死物之上。残魂多半未解决因果,难入轮回。只要施法,就会寄生在人与物上,就会出现种种异象。”
“臣之所梦,应当是旁人所施之术,不小心使家人的性命,作用在我身上了。”
景元琦不禁来回踱步,喃喃自语“巫术,寄生……对,我忘了,皇宫大兴巫术,上行下效,乌烟瘴气的事情层出不穷。”
第三十二章 浮沉各异势
奚朱见故作沉痛,叹息道,“臣尚自缚于巫术所造幻象,哪还有什么悲痛之情?”
景元琦若有所思,她这几日定要查查这些巫术……那面镜子!不知道有没有被她摔碎。那些所见的人面,难不成是残魂的真容?
她端正了身姿,从一种迷狂的思考中分离出来,“你先下去吧,回去收拾好东西,搬到这里。”
“是,殿下。”
景元琦等他走后,自己一个人去了库房。她问道,“之前有面黄金鸾凤镜,放在哪里了?”
看守库房的官员回复到,“殿下,那面镜子是广宁公主所赠,放在东库房了。”
她下了命令,“今夜,搬到我的房间。”
“是。”
景元琦回到书房,想着查一点有关巫术和生死的书。她一步入那所墨香之地,身上所穿罗裳如凉衣冰透了全身,若浸寒冷池水。同时,数盏灯火熄灭,人声俱寂,俨然可怖的黑暗。她一惊,连连退后几步,再看书房,却是原来的样子。
她惊魂未定,不再进入,只去前厅用了晚饭。
夜里,该是休息时。奚朱见遵命来到她房间,在前堂见到了她。他这时候倒穿戴齐了衣冠,像个人样。
奚朱见纳闷她莫不是要自己侍寝,她却引她来到一座镜子前。
镜子依旧披着黑纱,她来到镜子侧方,揭开前对他说,“奚公子,等下你就跟我说,你在镜中见到了什么。”
奚朱见微笑道,“臣遵命。”心下不住纳罕她要做的事,纵然他是美男子,也没必要拿一面镜子照他吧。
她伸手勾开黑纱。黑纱委地,露出华贵的珠宝,还有平滑的镜面。
奚朱见原本的笑意,略微淡下。这不是普通的镜子,他明明身处居室之中,镜中只映出他的身影——在暖光中,独伶仃的一个人。
“嗯?”见他久久不回,她有些慌。
奚朱见回过神来,“镜中只有我一个人。”
景元琦看向他,“真的?”
他点头,“只有我。”
昌元公主闻言走到镜前,低头看向镜子。奚朱见瞪大双眼,他看见镜中迅速出现了一个男子,俊颜笑目,衣上带血。继而,那男子发觉景元琦走到旁边,俊颜顿时变得无比狰狞,连奚朱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子伸出双手,朝景元琦袭去,扼住了她的脖子,扭曲笑着,把她往镜子里拽。
景元琦根本未注意到,只觉得被一种力拽向镜内。她脑中一片空白,尖叫:“啊!”
她扯嗓子喊之前,奚朱见急忙跨了两步拽住了她的胳膊。还好,他发觉男子的力气并不大,他抬起脚,一下子踹向了脆弱的镜面,男子和幻境,顿时碎成了众多片。
景元琦被解救后,身子彻底软了下来,倒在他怀里。这时候,外面的侍女也听到里面的动静,破门而入:“殿下?!”
她们见到的是一地碎片,公主倒在了琴师怀里。奚朱见想扶起她,却发现她魂不在焉,整个人都是软的。他把她抱起来,走向内室,对跟上来的侍女吩咐道,“赶紧去唤医师,顺便把外面清理一下。”
她被放到床上的时候,猛地震了一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奚朱见苦笑道,“你总是这样,几辈子都吃定了我。”这句话,景元琦浑然不觉。
奚朱见说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几下取了她的簪钗,他拽过被子覆在她身上,把她颤抖的身土盖好后,一下一下拍着背,安慰着她。
奚朱见垂眸,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
定周之战后,周季萌以军功被进封为振威将军兼云州太守,手下也聚集了众多跟随他的将士。副官高熙听闻他出自越郡周氏,曾于京中任职,不禁对这位弃文从武的子弟刮目相待,很是恭敬。
离开醉生梦死的建康,习惯了优容生活的周季萌起初并不适应征战的沙场,白骨累累,令他恶心呕吐。后来才麻木习以为常,血肉皆作平常景观,甚至能激发点冲劲,刀光剑影飞溅,征战大江北岸。
南北一战初平,但还远未到停战的时候。军队暂时休整,当地整顿人口户籍,修养生息。
周季萌的心也随初定的战事安然了许多。夏季暑热,幸亏不用再奔波,不然也难平静心态。太守府规模当比不得京城老家,却让他从未如此舒心过。也是,这里俨然为他的新生之地。他让云州服心的,还有周季萌素雅的习好,不蓄女宠,不兴奢侈,所得财物基本分给跟随自己的官员和民众。周季萌望着沧桑的府邸,池中流水潺潺,稍起水声,一旁芭蕉叶低垂,清凉雅致,不见半分战事的惊扰。
今日邸报当中有一封不起眼的书信,信上署了名:褚畹。是思协。他拆开信,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字,他看战报一目十行亦能立马抓住其中精要,此时他扫了几眼却让他如遭雷击。
容亘被杀,公主被囚禁。
纸张飘落至桌上。他捂住胸口,未好的伤口似乎又发作了起来。
“曜瑞……”
他俩年少相识。周季萌知道他出自父亲口中的外戚后族,也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容家听闻周尚书令并不喜当今皇后,对周家早起打击之心。皇后殿前失仪在陛下那里失宠后,这两家谁也不能占了上风,才平息多年来的恩怨。周季萌曾经谋划,获得地方实权后再入京,与容亘联手,治家治国皆可做到,父亲也不会置喙。可如今……容亘以叛贼余孽之名被杀,政治纷争已悄然来到他身边,纵然战场多次征战,亦觉人世薄凉。
还有她,又怎么样了。驸马被杀,她如何会受牵连?他忆起那日水畔红蓼旁的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与谋反的逆贼有关系。她还是皇帝爱女。夫妻同时获罪,倒是蹊跷。周季萌把信拿起,仔细读着。褚思协写了,此事与徐平群进言构陷有关,太子求情,也是无用。
皇帝送京中将士出城前,来看过士族子弟投军的几位。景峥听到他姓周,还是周雲庶子,额外多看了他一眼。圣意难猜,当时他不敢出声。天子一声嗤笑,便放过了他扬长而去。他闻到龙涎之香,平白无故地有呕吐之感。皇帝走后,旁人的眼神他也不曾在意,只是作不经意地打听皇帝与周家的过节。听下来,依旧是以前听惯了的。
夜半,鼙鼓顿响。
只是残敌骚扰而已,很快,骚乱便平息。
他抬头看向天边的那轮明月。月亮边缘模糊,似乎是融入泠泠皓空。
幼时,母亲爱带着他坐在阶下望月。她抱着幼小的她,说起她的出身,她的年少,还有她与父亲的相识。说到动情之处,向来温婉的母亲便会流泪,望向那明月,轻喃着:不知他还活着么。母亲并不是建康人,他想着,他长大一定会找到那个“他”。直到后来长大了,周季萌才知道,母亲是北迁来南方的孤女,本姓刘,名女晖,也算士族之后,但她的父母亲族早在战乱中死去。父亲在先帝时管理过侨民,听说她身世畸零还年少失孤,便收养了她。
母亲在父亲面前不像妾室,倒像女儿。也对,年龄上父亲也能作母亲的父辈。林令不知为何,不喜他,也不喜母亲。母子俩的依托只有父亲。父亲看重他远超大哥,让他读书习字,也给母亲另设一席,命母亲与他同学。父亲会检查两人的学业,点评道,五郎识了许多字,阿星也得跟上。周氏由父亲一人做主。他做主,让周夫人不准打扰她们母子,妾室供奉之礼,也皆免去。世族有不看重庶子的流习,到父亲这里,却偏颇她们。
周季萌心中涌起了柔软的暖意,热流似乎自心口四散。
月似乎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有一层朦胧的纱,让他在城墙下的战场扬手,试图分清这是雾还是光。流动的朗夜,云的道道裂隙中流下三千银沙,弥漫整个令人晕眩的战场。
昔日的温情,周季萌缅怀完又想起以后。他只要想起她的身影,满口皆是苦涩之意。不可言说,也难以言说。友人的死亡,他不可不背上隐秘的罪感。他就这么想过,念她就好,他不企图一分。可……她如今……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再念一分,就是愧对容亘。
容亘不是他夺妻杀掉的,他却难免对容亘的死亡愧疚多些。毕竟,贪恋她,是早有的事情。他是友人,他的妻,旁人本不该多求。可他的岳父,对他痛下杀手。这桩婚姻,纵然情投意合,到底灰飞烟灭于血色之中了。若他不是友人,周季萌就要高兴了,天赐的可乘之机,安可蹉跎后悔?但他是容亘容曜瑞啊,少时扬名的好友,昌元公主的驸马,前途无量的名士。他不在了,周季萌不顾父意也要结交的朋友不在了,相识相交相知,他与他怎可相忘?又怎可因为他的死而窃喜呢?
纠结郁闷之下,周季萌遥看向一望无际的郊外。
遥奔百里之外从军,哪怕违背父母的意愿,哪怕放弃前半生的追求,他也甘之若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乱世飘零,难道他什么都抓不住吗?遥远帝京,那一座城,城里的故人。
公主……等我……
一定要等我……
旧士族出身的年轻将军,其盔甲在泠泠月色下折射出一层脆弱的冰霜。他看着满地血浆尸骨,脸上竟是奇异的满足。
第三十三章 羲和逝不留
景元琦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居室外荷花丛立自举,朵朵清妍,清光同风共来,携莲香缓缓入了菱花窗。
这一生蒙昧,倒是何时能够惊醒?心神恍惚之余,景元琦想起昨夜索魂,又思及前尘旧事,久坐不语。她如困兽,生人死人皆可作弄一番,于世走一遭,所求何物?到后来,明明一天大好之时,她却有些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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