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太子的心性倒要好好琢磨。不能像他和安珺一样暴戾,也不能像阿兄一样荒诞……他的眼中聚起笼笼散散的阴云,似是湿意颇浓的江南三月。容修仪的样貌已彻底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能肯定的是,她跟她的姐姐很不一样,温婉动人有如文充华,毕竟他偏好这类女子。
皇帝并没有让景安珺和李公玉立马成婚,仅仅达成了口头约定。但是周家却让周蔚卿迅速结婚了,周家,周家......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简单打听了下那个未婚妻是何许人。跟周家严谨端正的家主向契合,文幼旋的确是一个颇有儒风的女子,持礼庄重,不苟言笑。
前不久,薰州府有场叛乱,人口损失较为惨重。朝廷鼓励婚嫁生育,命男子十七,女子十五便必须成家,填补白丁减少带来赋税、粮食和兵源的下降。皇家自然也要作表率推行此令,除了景安珺,还有那年仅十二的景元琦。皇帝也开始留意京中的世家子弟。
女儿的事情他更是详细安排。姐弟之情是她日后的一大依傍,她依旧与弟弟吃住在一起,只是景元琦和几个同龄女伴在他面前学习;容南莲日渐异常,有个养母之名就可。有时他默默望着女儿,她知不知道,父亲已经为她开始选公主封号,选了个离皇宫最近甚至有便捷小路的地方建造公主府?
第九章 宫廷有宝镜
“阿归,你先跟师傅去学习。”
景令瑰点点头,由秉全牵着手走了。景元琦不禁看着弟弟一步步走出她旁边,有些出神。
“阿琦,跟耶耶来。”
景峥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宽大温暖,将女儿幼小的手整个包裹住。天伦之乐莫过于此,她矮小的身影逐渐长大,小小的手也会无法依偎进父亲的手中,那时他就不能再牵着了。
景元琦握着父亲的手,任由他缓慢地将她带入阴沉抑滞的夜色。
今晚连月亮也没有,黑下来的夜像极传说中南方毒人的瘴雾。她心中有块凝固住的月影被火化开,在胸腔里不停翻滚爆炸。
他们踏上篆刻了水波纹的台阶,走到兰草菖蒲的屏风后,是几个书箧和一块用旧了的蒲团。这时候,景峥停下脚步,不无激动指向庭院里刚种上的花苗。
“阿琦,看。”
她循声望去。景峥见她没有问,笑着说道:“阿琦,你还记得耶耶跟你提过,你出生那天,宫里的海棠花开了。所以明年生日,耶耶把最好看的海棠送给你好不好?”
景元琦的眼睛有些亮了。
“耶耶,最好看的海棠花,留给我及笄的时候吧!”她兴奋地看着景峥。
景峥一愣,一阵子都没能说出话。
“好,好,等阿琦及笄,耶耶把更好看的海棠许给阿琦。”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为什么她这么惦记长大,长大后耶耶就很少能见她了呀。
面前的女童催化成了那个病死在床榻上的中年女人,他似乎从出生就注定看不到那个女人最青春美丽的模样,可即使如此,他爱她,爱屋及乌,爱他们之间唯一的血脉存在,爱能弥补他永远缺憾的女儿。
孩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十几岁便成家的比比皆是。窗棂上有鸟抓过的爪印,那是被圈养在附近的一对寿带鸟。它纤长的白尾羽在低矮的屋檐下飘飖优游,曳泻出一团碧霞兰烟,随后振翮而去。
景元琦抿着唇。嘉珺怎么还没回来。
皇帝似是倦了,摸摸女儿的头,“你去先歇息吧。”
她已习惯宫人的服侍。绿摇跟着他们一起来到御前服侍,丝毫不掩脸上的兴奋。
“阿琦看,这是陛下送给你的镜子。”
星云纹金镜很是沉重,四周铸以龙凤日月图案,镶以明珠翠玉。镜面很是清晰,绿摇神秘说道,“据说这是上古圣人之物。天地阴阳而成就,上可通三界,下可正大道,这个可是真宝贝呢。”
“这镜子不好看。”她下了判断。
“诶?”
“太华丽了,晃眼睛。”
景元琦的脸庞随之映入那层水银,在镜子里被繁复耀眼的金光压得稍显苦涩,她努力牵出一抹笑容,那光辉却更加灼灼。
不过令她颇为惊奇的是,镜中竟然没有旁边绿摇的身影,连身后的陈设都无法映照出来。
“绿摇,你看。”
绿摇凑近镜子,景元琦紧紧盯着。当她的发髻跃进那片金光之中时,便在那头的视界陷入了虚无和朦胧。
景元琦若有所思,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至心头。她听说过宫中有众多神异之事物。摩邓女人偶,能让观者忘记睡眠日夜望其容色。女巫献诗,说是对她和弟弟命运的警喻。巫术驱鬼,拿俑者血液作法驱赶伥鬼。不知这轮金镜又是何用处?一想到这三件事总归太乌烟瘴气,她看着金镜,总觉得古怪。
“拿块布罩上,绿摇,我们先睡吧。”估计景令瑰是不会来这里了,毕竟父亲让他们分开来住。
绿摇取来一条黑色锦纱,覆盖在金镜上。不久后,宫人把燃烧的宫灯挨个熄灭,金镜也就彻底黯淡沉默下去。
东方依旧熹微,太阳尚且朦胧晦暗,但景元琦却是被一阵光芒从周公之约中刺醒来了。
她睡眼惺忪,隐约看是金镜绽放出的光芒,不由得嘟哝抱怨:“绿摇怎么拿了这么透的纱来盖啊?”然后,随手摸到了自己贴身衣物,下床走向镜子。
本以为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因为这镜子极能汇聚反射微光。景元琦一把揪掉了黑纱,正准备随意把衣服盖上去时,看见镜中的画面,眼睛忽然瞪大。
镜中没有她的身影,却有一个眉目忧郁的女子。女子艳若桃李,飘逸彩裙,衣袂翩翩,丝柔月色顺散落的长发倾泻了满怀。她眼前一恍惚,女子又瞬间从镜中消失了。
景元琦如梦初醒。这,这,她,她这是见鬼了?
“绿摇,绿摇?来人哪——”
她循着地上白露缓慢抬头,日月并行,都渗在苍穹之下射出微弱华光。
听见喊声,一个宫女连忙赶来,景元琦看不清她的面容。“怎么了怎么了,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景元琦见是一个不眼熟的宫女,指了指镜子,“你过来。”
宫女不明所以,来到镜子正对面。
但镜中只有景元琦一个人。
景元琦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宫女用余光往景元琦那里瞧了一眼,如实回答,“我看到了您和奴婢。”
景元琦叹了口气,“找人把这个镜子先移走。”
“是。”
这时候绿摇急忙赶过来了。她进来房间,没看到景元琦的身影就出声问了一句:“怎么了,殿下?”
景元琦见她到了,拉她到镜子旁边,“绿摇,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绿摇刚从紊乱的呼吸中恢复到平静状态,她下意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稻花清甜的香气从深蓝的四周满溢开来,充斥这海一般的夜晚。很遥远的上方,金乌还在不甘地鼓噪不歇,鼓起霜白色的肿胀的疤痕。
景元琦分明看到对面女人的泪水,流过她的双颊。绿摇眼中的宫殿都模糊了,坠下点点贝壳和羽毛。她在层层遗物中努力伸出手握住了少女的肩膀,想要说话却被镜中人堵住了口。
“绿摇?”
绿摇看着她,缓慢而又沉重地开口道,“我忘了,你不知道......她是陆贵嫔啊,是......”
剩下的话语,景元琦已经听不见了。
这么一闹,她是彻底无法入睡了。潜行于阴影里的孤独未让她明白,她该怨恨谁。可是母亲会让宫女嬷嬷们带她,父亲喜欢充华,也就疏远了她,生母……啊,她忽然想起太妃还在宫里时的表情了。作为长在深宫的孩子,她模模糊糊懂了这背后不简单。
羲皇持虹光剑,欲劈醒铁锈味的皇宫。她躺在床榻上,用眼估算与光的距离。整间屋子如一个更漏,一点点滴下滚烫的铅水,如同神女在既白东方流下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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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有一句没一句闲谈。话题就那么几个,皇帝皇后、文充华和刚出生的小妹妹、以及宫廷京城的奇闻轶事。景令瑰并未表现异常,依旧缠在姐姐身旁。景元琦看着弟弟,由衷地笑了。她或许知道了一些,弟弟可能真正开始跟她有了秘密,而且,不准备跟她悄悄说了。
忽然,她想起来那个被她扔进角落的金镜。自从弟弟回来,他心不在焉,行为温吞,她也没向他提过这个宝贝。
“什么,金镜?”
景元琦点点头,语气故作不屑,“就在我那里,你可想去瞧瞧?”
景令瑰疑惑,“它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于是她把那夜所见美人和镜中怪像一并跟弟弟讲了。景令瑰毕竟是个孩子,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当即决定去试试,并在姐姐那吃些糕点。
两人走到镜子之前。景元琦轻轻掀起那层黑色的纱巾,她很快就看见了里面她和弟弟的身影。她心里的石头有那么些落了下来,笑道,“阿归,你看到了吗?”
景令瑰往镜子里瞧了一眼,声如蚊呐,“我看见了......我和阿姊。”
他的神智无比清醒,又异常混乱。上一眼看到的还是他和姐姐,下一眼就是一位立在琥珀色的水中女子。有几只小莺鸟倏地从她旁边飞过,他都怕它们的蛮冲直撞,会惊吓到如花似玉的她。景令瑰想起了中宫那座碧玉做的菩萨,他和姐姐无数次在她底下嬉笑打闹,它也是这般低眉含情的面庞。
日月睡煞了三月寒雨,此时花事颇多,上国的群芳如天寖盛。江南的湿雾也毫不吝啬浇入他的身体里,众多无名的种子正破土而出,初芽自血而生,让他有些痛苦焦躁。他想扒开看看,触到坚实的骨和肉,才瞬间清醒。
景元琦发现他一直死死盯着镜子,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奇问道:“怎么了?”
“阿姊,这镜子的确神奇呢。”景令瑰忍不住感叹。
景令瑰没再继续说下去,离开姐姐这里,也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神奇在何处?
景元琦指尖触及镜缘,却尽是一片冰凉,不禁缩回了手指。
第十章 永月照洿宫
景峥见大女儿换上成年贵女装束,恐慌愈甚。望着姐弟俩,他心中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下定了决心。这时,容南莲的病也开始好转。
他终于作出决定,封景令瑰为楚王,并让秉全陪着他去皇陵为生母祭奠。
容南莲知道后歇斯底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些,他都让儿子远远看着。
景令瑰的表情呆愣委屈,底下有泪水在眼眶打转,寒风中,他整个人都像一只破碎的纸鸢。景峥并不打算让未来的太子与皇后就此离心,毕竟楚王还需要容家。皇帝仅仅希望容南莲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而已,提前埋好她不幸的祸根罢了。
“他竟然!!”
容南莲听完汇报,瞬间暴怒,甩开面前的凭几。她已经没有平时温婉良懿的皇后形象,被那句“母亲”深深刺痛,厌恶景令瑰迫不及待的祭奠。
景令瑰忽然问她他的生母到底埋在哪里,容氏或是心虚或是慌张,下意识甩了儿子一掌并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长子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宫的皇后容氏。
她这个母亲,对于景令瑰来说尽心尽职。他说要跟姐姐睡一起,她就让姐弟俩一同吃住。他说不想要宫女侍寝,她从未安排宫人给景令瑰。他说不要让姐姐那么早嫁人,她有意跟皇帝拖延景元琦被提到论嫁的婚事。
错的是景令瑰,为什么不从她的肚皮里出来,非要她去请她的妹妹,这个孩子才肯降临。令皇后有几分庆幸的是,妨碍她们母子情谊的女人在他出生那天就自觉地死掉了。
容南莲黯然伤神,虽然她本希望只是养个太子,潜意识里也害怕生母之事暴露,但还是忍不住渴求更多母子亲情。
为什么他长大后,都是满心眼的姐姐,从未提出关于母亲的请求……
既然他都是为了姐姐,那她还有必要给元琦作个慈母,好好准备她的婚事了。
在此之前,先跟他好好谈谈这些吧。
容南莲漫不经心地举起酒觞,染上鲜红的指甲与莲花纹的杯面在瞬间贴合融为一体,再于自己茕茕的影子里跌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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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琦听说皇后与弟弟的争执后,立马让绿摇带她去找景令瑰。
路上有宫女闲聊,说着什么“要生了”“估计就是今晚”之类的话。起初她只顾得去找弟弟,等到反应过来是文充华诞子的事情,她人已经在大殿门口了。
大抵父亲也在。她无意中摩挲到左手腕上的玉镯,嘉珺那里也有一只,却不见他常戴,说是怕碎。从小嘉珺更得皇后喜欢,父亲却对他泛泛……景元琦不禁有些沉入了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压下嘴中微微发苦的味道,来到了内室。
景令瑰明显是哭过,累了便睡过去了。只是这次睡容不大好看,眉目间总含有忧悒之气。他好像总是受伤,从小到大,她看着他在榻上安静沉睡的经历也不少了。
她盯着他的脸。
她恍惚看到了几缕昏黄花影,光滑的石头砸向那些模糊不清的幽境之际,蝴蝶从梦的罅隙中纷然而飞,依稀有个人朝她招手微笑……
不愿揭开的往事,就这么轻易出现在眼前了。那天的满墙荼蘼,似乎攀爬在景令瑰的身上,又或许自他体内苏生复活;只要稍微靠近,花香和暖意便穿肠入肚,于腹中溃烂,她再次狼狈回到彼时欢笑的傍晚。
对啊,她有个兄长的!
景元琦猛地惊醒。
她第一次没有去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吵醒他,而是一句话也没说,熟练地找出属于他的镯子,给他带上了。不知道他会发觉她来过吗?
她双手却慢慢握紧,一步步地,孑孓离开了。
绿摇跟着她身后,逐渐发现她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寝殿。正当她要问的时候,景元琦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多了分哀求,“绿摇,带我去望仙阁,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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