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绿摇没有理由接受,却也没有理由拒绝。
望仙阁大抵比其他地方还要幽谧。死去的亲人,冰冷的故地,这里是只存活于永夜的洿宫。她钻进密密麻麻如女人乌发似的夜晚,提着摇曳的宫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对此地的记忆,只留下花架和那个小小的男孩。阁楼上有轻微烧毁的痕迹,景元琦摸上去,莫名感到耳畔有风掠过。
“绿摇?”她不禁出声问。
“殿下,我们还是离开吧。”绿摇说道,害怕地看向四周。
她怅然若失,但还是答应了,“那就离开吧。”
待两人刚要跨过门槛,背后平白无故响起了一冰冷女声,“莫走。”
她们自是被吓了一跳。景元琦缓过来后鼓起胆子回头一望,只见一女子正站立于不远处,神情冷淡,身体却是掩不住的虚弱。
“我时日不多,终于等到你们。”女子咳了几声,转而艰难开口,“你可是阿琦?”
“是我。”景元琦很是奇怪。她未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害怕这个女人了。
女人静静看着她,面色逐渐染上悲戚。她如捧在手心里的雪,被扼杀在赐予的温度中,直至销逝。
“为母报仇……若愿认我为母,就定要替我报仇……”
那女鬼断断续续说着,身形也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怔住在门口。身后月光垂若白绫,慢慢绞上她的脖颈。
绿摇最先反应过来,毕竟她见识得比旁边的少女要多。
“陛下曾为贵嫔追魂,难道是她回来了?”她喃喃道。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陛下要知道陆贵嫔之魂回归只为了向其女诉仇,元琦该如何自处?
她赶紧对元琦说道,“殿、殿下,不要告诉陛下,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少女轻轻应了,“我听绿摇的。”
回去后,主仆二人仔细打听了皇帝追魂之事,确定近年来皇帝不再执念此事,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金镜当真如此神奇,竟能让人瞧见追魂逝者。她又想到这是父亲赠与的,难道是父亲的用意?
元琦望着那座明镜,她努力想要从自己的面庞上看出母亲的影子。她期待着母亲的魂魄从她的血肉里挣扎而出,偿还母亲给予她肉身所付出不由已的代价。
夜梦里,那个白衣黑发的女子好像抚摸着她的脸庞。明明是如此漆黑的夜,景元琦却未觉得黑暗,只要有母亲在,再漫长的夜也终有破晓。
第二天,景元琦颓郁的心思一扫而空。她决心要改变,不能浑浑噩噩度日。
“绿摇绿摇,你是不是瞒我了。”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关于弟弟的事情。
绿摇坐在她床边,如同她的长姊。“我瞒你何事了?说我听听?”
少女抿了抿唇,“阿归的……不,他和皇后的事情。”
绿摇笑容有些僵硬,“阿琦最近真的是长大了。”她忍不住感叹。
“不错,我们宫人大多都猜,容修仪的故去,跟皇后有关。”她俯下身,在景元琦耳边低低说道。
景元琦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你……不怕吗?”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绿摇叹气苦笑,“皇后也不可能得知我所说的话吧。”
景元琦不知如何作答。容南莲失宠,甚至不出中宫,也应不知晓这些风言风语。
不久,景元琦还是见到了景令瑰。他脸上的红痕已经消退,与往常无异,只是整个人更加清瘦安静,不见以前的开朗多话。
景元琦看到他这幅模样,努力想让他多些笑容,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既然你受伤不想说话,那今晚还是我继续讲故事吧。”景元琦戳着他没掉牙的半边脸颊,坏笑道。
景令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姐姐。
景元琦思索着平日所看的志怪传奇,“你想听些什么?”
他弱弱说道,“没什么特别想听的。”
一旁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志异,关于神鬼和人的种种异事,“那我随便说说了。”
“从前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
“她能吹箫引来凤凰,让凤凰降落至京城。”
“因为有凤凰临降,京城又名叫丹凤城。”
景令瑰瘪嘴,“是这里的都城吗?”
“啊,是在北方。”景元琦笑着说道,但是惊觉自己提到了这个词,顿时住了口。
一江之隔,咫尺南北;中原沦丧,南国难安。
北方……又是哪里。景令瑰以为这只是个州府,问道,“凤凰很好看吗?”
他长大以后,想去北方看看,那曾经引来凤凰的故都。
女孩瞬目严辞,将对凤凰的绮丽寄托尽数倾出:“‘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凤凰,大出于贤明之世。”
景令瑰眨眨眼,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赔笑道:“阿姊给你说接下来的故事。”
“玄都在北海......”
第十一章 月华嗔花影
文充华的小女儿自陆贵嫔归魂那天出生。她撇下绿摇,趁着一个不算晴朗的白昼,自己又去望仙阁瞧了几眼。晚上鬼气森森的荒园,即使存活于青天之下,也是掩不住的缥缈悠扬,了无生气。
回去后,景令瑰慌慌张张,见她开口便问:“阿姊,你去哪里了?”
景元琦有些心虚,“就是随便看看。怎么,出事了?”
景令瑰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们一道去看妹妹吧。”
听到这句话,景元琦忽觉眼前一切都幻化成梦境,她自死游走到生,渡过了孤独的冥河。她笑道,“好,阿归,我们走吧。”
小女婴可爱极了,于尘世,她是新的一声啼哭;于死亡,她是破开赤壤的初芽。不知道忧愁与疲惫,她想要什么总有人给她奉上,总有人为她满足。
景令瑰小心翼翼触碰到她的脸,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他终于露出了以前那无暇的笑容,不似以前纯真,但依旧毫无矫饰。
恰好今日是去祭祖的前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景令瑰还在感叹说:“嗯,阿真很幸福呢......”
,随即话音紧接一转,“阿姊,我们的生母是......同样的吗?”还没说完,他就慢慢闭上了嘴,很是不安。
景元琦能感受到景令瑰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她望着笼罩两人的床帏,那居室里的又一重牢笼。细沙如雾如云,亦如墨蓝的海潮。它凝视他们,就像母亲凝视爱子,温柔甜美拘禁他们于肉腹之中,享受最初的依赖。
“不是哦。”她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景令瑰没再说话。
对景元琦来说,随后的日子快了许多,也逐渐变得不是很难熬。她认识了几个本家的女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很快就毫无顾忌哈哈大笑,忘了这是皇帝御前,被女博士轻声训斥。但景峥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们闹,也不阻止。
“阿琦,你长姊要出嫁了,那个李公玉,我知道哦。”抄写儒经时,景英忽然神秘地说道。
景元琦靠到她身边,“那你快说。”一旁的景合也好奇转过身,想听听。
景英见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本有婚约,因为尚主,所以退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卡壳,那个有婚约没能成功尚主的人是谁?好像是周家人?算了,记不起来了。
“阿姊。”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脑袋很不雅观撞在了一块。
景令瑰惊愕地看着目前的景象,有点想笑但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压下嘴角。
“楚王殿下。”那两人顾不上头疼,端正姿态行了礼。
“嘉珺,你怎么来了?”景元琦依旧捂着头,望着他。
景令瑰笑笑,“几日没跟姐姐打招呼,我就来找姐姐打个招呼。”
景元琦这才注意到,他应该是长了个,比以前要高了。这小子果真是来打招呼的,说了两三句就离开了。
“燕娘,你接着说啊。”景元琦催促道。
景英有些懵,“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背后的欢声笑语终于湮没在了耳旁。由于是侧着光线,景令瑰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因为今天有半日闲暇,他让宫人带他登了城墙。
江流上孳生了丛丛凝云,仿若空灵朦胧的烟晕。水波不时屈起,荡出弯折又细长的翠波。青鸟跃过起伏连绵的河与山,乘风在湖畔掠影而去,徒留建康的台室在朗朗晴空中溢发酷烈的光彩。
他应该高兴的。他在努力学习,脱去之前的稚气,以后就不会被姐姐捉弄嘲笑了。姐姐也变得开朗肆意,毕竟她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她会过的很好。
景令瑰望着底下的林莽江河,安慰着自己。
大内宫殿在城的中央和尽头,景令瑰下了城墙,浓密流云就纷纷散去,以一种极柔顺的姿态,露出了威严恢宏的主殿。阊阖顿开,支呀声沉闷又在末尾急促尖利,但很快,随即消失在庞羸的昏暗里。
景令瑰并没有再去找姐姐。他把那些书卷仔细梳理了一遍。殿内十分安静,宫人得令不进内室打扰,连脚步也要放轻。
沉浸于经书中便忘却时间流逝。等他的脖子酸痛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后,景令瑰才放下功课,准备稍微去殿外透透气。
等出门的时候,他愣住了。景元琦不知何时来了外殿,在一张桌上练习字迹。
见他出来,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阿归很专心嘛。”
景令瑰回过神,局促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笔。看着他的脸,景元琦慢慢说道,“有个笨蛋估计是难过得想哭了,我过来看看他哭了没有。”
景令瑰瞬间想跳起来,“我没有!”
“哼,表情出卖了你。果然是笨蛋嘛。”少女戏弄道。
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景元琦大笑。看着姐姐如此,他又体会到姐弟亲密无间的以前,景令瑰心理顿时通畅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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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完理应朝帝后复命。景令瑰按照父亲的命令,几日后再去见皇后。
中宫依旧毫无生气,离开浓香让它更加像极了华美的坟墓。衮衮夜风袭来,却只留下深久的阒寂。
他有意无意避开了存放玩物的后房,按记忆来到容南莲居住的主殿。
门开后的那刻,景令瑰一眼就看到那布满尘埃的玉菩萨。他挥退了宫人,踏入了房间。
他来到菩萨跟前。站了好一会,景令瑰才拿出手巾,细致温柔地为它拂去尘灰,好似落魄菩萨座下最真挚的信徒和香客。
一个细长的身影,有如鬼魅般,在菩萨的面庞上冒了尖。
景令瑰注意到了这突兀的黑影。他的手顿住,那黑影也没有动作。
深呼吸了几口,他转身。
久病的皇后,后宫邪恶的女鬼,在此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容南莲的脸上不断抽动,神情兴奋乃至癫狂。她头发未梳,衣服怪异,俨然女巫装扮。
“阿归!阿归!”她咯咯大笑,朝他走了几步,“我的孩子!”
景令瑰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见那个女人,为什么!”容南莲歇斯底里,尖叫道。
他忽然扔下手巾,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说道,“因为,她是生我的阿娘。”
容南莲呼吸急促,手抓上头发薅了一大把下来。景令瑰清楚看到,她的发顶见了血。
她双眼异常凸出,“是我生的,我生的!”紧接着,发丝飘落,容南莲往他的脸上扇去。
痛感几乎撕裂了所有密密麻麻编织的闲情逸趣。景令瑰捂住滚烫的脸颊,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凄厉嘶吼道,“快来人!”
宫人把疯癫了的皇后用绳子捆住,送往主殿。一直在中宫服侍的绿摇大惊,连忙给景令瑰拿冷水巾敷上。容南莲下的力道极狠,景令瑰感觉自己脑子发胀,像是在梦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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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中宫的疯狂,也在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景元琦只记得,绿摇急匆匆跑来朝她哭喊,她便连忙往中宫那里赶去。
都去死吧。都死吧。
女人撕扯着头发,又哭又笑地叫道。
景元琦见她这般不似人样,怔怔站在那。对她的孺慕之情,也倏忽断绝了。
恶心。悲愤。痛恨。
“郑菟!郑菟!给我药!”
她一愣。好熟悉的名字。这几年景元琦才了解到,郑菟是个女巫。一个下九流的神秘女子。
女人的面容又霎时苍白无比:“旋予、旋予……别过来啊!!!”
“容南莲。”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的。
他眼神晦涩不明。见女儿儿子都在,淡然吩咐道,“送他们回去休息。”
宫人应了诺。
待景元琦要跨出门,景峥忽然开口,“元琦,耶耶给你的镯子,一定要戴齐了。”
她震惊转头,想解释一番。
只见他挥手,不给她多待一会的时间,“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容氏会被废了吧,或者被赐死。
她是这样想的,弟弟是这么小声跟她说的,宫人也是传要废后的消息的。
可是最终,父亲依旧没有废这个无己出、多次失仪、恶名昭彰的皇后。只是自此禁足她。
父亲在包庇她,抑或想让她活得更不安生。因为他让赵昭容暂且处理后宫事务,文充华封为昭容。
皇后的私藏尽数被搜罗出来,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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