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中,恍惚有月华的光芒,还有一个决绝投火的幻影,焚出几对蝴蝶恋恋翩飞。好像曾经是有一个中秋之夜,一家人也曾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团圆赏秋?
那天,皇后还喊出过一个陌生的名字。
旋予。
她打听到,是已故容修仪的闺名。
她相信,他会知道的。
月的影子,竹的影子,花的影子,树的影子,她和景令瑰相牵的影子,都在混沌的夜晚凌乱生长,彼此交缠。这是一条没有来时的路,没有明灯的尽头。
景令瑰那日起,更是找了很多理由要跟她在一起住。
“哦,为何?”她是想笑的,却笑不出来。
景令瑰喏喏,低下头,“我害怕。”
明明前几个月,他还一副故作成熟单独受学的样子。终究被打回原形了。她终是忍不住笑了。
第十二章 唯恐入镜中
碧天上,一串归雁低低飞过,没入尽头的金霞之中 。斑斓的朦胧晚霞晕和了天地的界限,让白昼胶着漫长起来。底下皇宫重檐复殿,在煦日的照耀里,辉发着绮丽烟柔的光与彩。
宫人们鹅黄妆容 ,穿着敞领广袖,身姿纤长,行走时双袂飘摇,好似凌霄随风轻举。她们在一旁守护着两个年龄明显偏小的未及笄女孩,忽然有一阵刺眼的光芒频现,随之而来,最幼的皇女发现并捡起了它。
景元琦接过妹妹景怜真递来的钗子,“怜真,你从哪里捡来的 。”
只见这个小丫头凑近她身边 ,挨着她,口齿不清地说是旁边草丛里捡到的。元琦望着金钗思索,“或许是有人无意丢了吧 ,找皇后去。”
两姊妹正往皇后的中宫走去,走廊上正好遇上了熟人 ,“绿姝 ,娘娘在吗?”
绿姝连忙回身,“皇后在午憩,她们正为大姊择议婚事呢。”
元琦这才想起来长姐近期要及笄出嫁,皇帝皇后对长女夫婿人选很是操心。只是自己跟这个姐姐始终不太熟络,毕竟大了四岁,而且通常是年龄相近的弟弟妹妹会聚在一起打打闹闹。
她们进去后,发现赵昭容、文充华和景安珺都在。赵昭容是长公主景安珺的生母 ,元琦对赵昭容的接触毕竟不深 ,所以顿时便局促起来。怜真年纪毕竟小,不顾及这些 ,一下子像只猫跑去了母亲身边,“娘,我捡到的。”
文充华一把拥住幼女 ,整理好她的双髻,轻笑道,“哦 ,捡到了呀,回头让宫人们找找这是谁的。”她说完就望向元琦,“阿琦,这丫头跟你倒是一样,你爱拾花草,她爱捡石头,今天倒是给我带来一个宝贝呢。”
“阿琦想听听你大姊的婚嫁吗?留下来吧。”
赵昭容的话自是要她留下来旁闻。她应了一声好,坐在侧旁台几,上有她们平时爱吃的瓜果点心,中宫向来常备公主皇子们的吃食。
赵昭容忍不住捂嘴笑,“这里热闹,我倒感伤起来了。儿女忽成行,怎么昨日的襁褓儿就这么要出嫁了呢,我终是老了。”
文充华听见他的话,也颇有点伤感,“孩子们大了,也终究要成家的。 ”元琦吃着果子,余光却瞥到安珺那里。娉婷少女正端坐微笑,由着二位宫嫔分析优缺利弊,不时回答几句话。也不知她是何种心态。元琦心下无聊,对姐姐婚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不久,他们又在皇后宫中见到了景安珺。令人意外的是,最近不来中宫的皇帝也来了,或许是女儿出嫁的缘故。笑吟吟的父亲已收拾平时威严的气场,慈爱地宣布:“皇长女景安珺受封广宁公主,适李公玉,不日大婚。”
景令瑰幽幽叹了口气,“一个陌生人,竟然要成为我们的姐夫了。”
景元琦听出来景令瑰不是很满意这个李公玉,赶紧说了一句,“我们马上也能认识到姐夫了,也没会那么生疏了。”
弟弟听了她的言语 ,只是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继续读书去了。景元琦也不知,一些时候,渐渐猜不出弟弟的想法。
景安珺出宫立府后,景元琦感觉宫内空旷了不少。她只能与怜真,和那两个本家妹妹叙话玩耍了。
一天夜晚,她戴好镯子,让绿摇搬出那个积灰了的金镜。
无聊之下,她想起了这个玩意。
拂去尘埃后,镜子里绽放熠熠光辉,一如既往地蛊人心魄。
她满不在乎朝里望去,但眼睛不禁都瞪大了。竟然是一个男子!一个全然陌生却又几分熟悉的男子。这个可恶的镜子,不都是只能幻化出女子来么?
不知所措的景元琦赶忙把黑纱罩上。但异样的感觉还在,镜中人的眼睛,好似一直牢牢盯着她。
不日,景元琦和景令瑰带着她给姐姐静心准备的新婚礼物,拜访公主府。她莫名觉得,姐姐会喜欢这个东西。
就这样,那个诡异的金镜送给了景安珺。
景安珺起初并没有发现异样。金镜还是皇帝之物,于是被她摆在府中正堂。
新婚不久,府上宾客众多,夫妻俩不得歇息,摆上去都快忘了这面镜子的传说。
宾客们不乏会杂术的名士。其中有个看出点端倪,赶紧跟女主人提醒到:志异之物,只可私藏。
景安珺把它摆进自己的房间。
那日夜里,景安珺正对镜梳妆,一下没一下打理自己的青丝。
镜中人却变了,变成一个俊美端庄、言笑晏晏的世家公子。
公主手中的梳子扑地一声,直接掉落在地上。她的指尖,慢慢抚上他的脸庞。景安珺只感觉血液在叫嚣喷涌。
她的执念一旦被激起,怎会如此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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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自己曾出现于公主闺房之镜的周季萌,此时还在和妻子夜谈叙话。
文幼旋抬眸,望向自己的丈夫:“公主大婚,很热闹吗?”
周季萌递给妻子一杯热茶,温和笑道,“那是自然。”
难得今日幼旋多说了点其他的话。周季萌期盼着她的下一句。
“蔚卿,我们睡吧。”文幼旋喝了几口,把茶摆至案前。
周季萌沉默几晌,“好。”
夜静垂,那弯弦月泠泠悬于长空,显得无比渺远清冷。
炙热的心让女子和男子都难耐不禁。周季萌在这片无际的夜里悄然入睡。梦里是公主大婚的场景,宾客喧哗,车水马龙,但自己周围却是寂静无声,与这一切热闹喜悦隔绝。
起初长公主择婿,自己被选中。父亲周雲却推辞,说他已有婚约无法尚主。等使者一走,端肃的父亲立马操办儿子的婚事,把自己早看中的古板儿媳,迎入周家。
周季萌曾经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周雲早就给他和大哥聘娶了妻,告诉他,乱世之中,必须要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才能行大事。
母亲给他选了文家的一个小姐,这个女人闺中就以不苟言笑德行端正为名,言行举动必合乎规矩礼仪,是人人称赞的贵族淑女。
周季萌曾经幻想自己的婚姻,要与自己携手一生的妻子,将会是何种模样,温婉、贤德、开朗、娇媚……他从严厉的父母身边长大 ,父母把礼教奉为圭臬,他也就习惯顺从父母的安排,将一切交给父母定夺。
但听说自己的妻子是这种性格后 ,周季萌内心却泛起了抵触。他又忍不住希望,她只是表面如此 ,也许实际是个活泼的女孩。毕竟他们二人同龄,他已经不甘如此 ,她也不会就安然接受么。
夫妻二人相处一阵后 ,周季萌还是失望了。父母倒是很满意儿媳,毕竟她跟他们是志同道合之人,而周季萌看似如此,却实际贪恋自在的生活。天下沦丧 ,礼崩乐坏,道德堕落,老士族就死守礼仪品德,赫赫端起旧贵族的架子。
周家在周雲夫妇的把控下更加变本加厉,还不允许他们跟皇族走得过近。
尤其是你,季萌。
周雲曾严肃地跟他嘱咐。
他私下听生母隐晦提起过,周雲兄长周霁曾娶了平兴公主,可惜被皇帝强夺进宫,周霁也郁郁而终。周雲跟周霁感情十分要好,自那以后就十分鄙薄皇家。
娶了文幼旋后 ,他的生活更加黯淡无光。相敬如宾的夫妻,原来是如此刻薄疏远,男女结合,也全在乎于四书的礼仪和家族的名望。
这两场婚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季萌对那位公主未存心思,平时友人打趣也是淡然一笑。只是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妻子,他有时会想,公主满意这种婚姻吗?
—阿兄,你满意嫂嫂吗?
妹妹周芜在他新婚不久,跑来悄悄问他。
到底是多年相处的妹妹,他叹气,艰难开口:“已是夫妻,何谈满意不满意?”
周芜坏笑,“那就是不满意了。”
周季萌望着少女的脸庞,嘴角一抽,“怎么问起这个,你想做什么?”
少女神秘地笑了,“我又不会做什么,只是想问问兄长的真实想法了。毕竟……”她望向四周,见没有旁人在周围,压低声音道 ,“嫂嫂不像是活人呐。”
他挑眉无奈,“别乱说,消息爹娘罚你。”
周芜也没打算挑明自己的想法,摸了摸鼻子,走开了。
吕氏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嫡母对丈夫妾氏不至于苛待,也不会特别照顾,不冷不淡不管不问,一切都是周季萌操心。照顾生母的时候,妹妹周芜经常来陪她,小家伙古灵精怪的,也算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不像是活人么……果然是妹妹的嘴犀利。
梦中的他,正自顾自地饮酒,想到此处,却猛地惊醒。
他稍微转身,瞥见妻子的睡容。
夜晚的她,直板地躺在床上,脸色忧愁,平故添了几分诡异和惊悚。他颤抖伸手,感受到她还有气息。不料此时一阵风刮过,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气息,竟然断了。
他立马起身,瞪大双眼,看着文幼旋。
女子苍白面容,淡漠眉眼。
不知为何,他还是惧怕,便赶紧到别室睡去了。
今日公主府有一名士说,世间志异之物,应世间志异之人。
周季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务必要知道妻子的真相。
第十三章 日月应同归
可姐弟二人终究已长大,男女终有别,再亲密也不能回到儿时。
例如他也有伴读,跟男子交往更密切;她跟几个姐妹接触也更多。两人同寝同食,也是要分居同殿两室。
她开口要回了那只镯子。
“阿姊,其实我也没佩戴过几次。因为有次戴,被提醒是女子饰物,就摘下来放盒子里了。”弟弟讨好地笑。
景元琦听完他的话,忽然笑出声。
“阿归,你还记得,你跟我一起穿女装的那次吗?”
景令瑰脸有点红,“记得是记得,阿姊你别跟其他人提,好吗?”
“这么说,我岂不是有了阿归的把柄?”
“有、有把柄也罢,但,说出去终归不好。”景令瑰把镯子递给她,愤愤说道。
景元琦第一次认识到,他们不是姐妹,有些方面终是隔阂。幼时相处的温情让彼此的心连在一块,都快要忘了对方是不同的,从年龄到性别再到身世的不同,中间只一道血缘才能累下这相识的缘分。
——
第二次来广宁公主府,景元琦并不陌生这些陈设。只是那面看似正常的镜子被姐姐搬走了。她问为什么,景安珺淡淡一笑,说有人说不合适。
姐姐转头指向庭中的那些花。它们身姿活泼,有着惊艳的色相。
“元琦,你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吗?”
景元琦咬着唇,“必定不是花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花,又怎能得到花?那还不如都毁了。”
景安珺冷冷看着庭院里的一切。
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这时景安珺忽又沮丧叹气,“我跟你说这些……我是真昏了头了。”
从公主府回到皇宫需要不少时间,她坐在车里一颤一颤,心生恐惧:倘若以后自己终将离开皇宫,自己的家又是在哪里?跟那个不知名的丈夫一起生活的地方吗?要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阿琦有心上人吗?”景合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问。
景元琦看着她的促狭神情,故作思忖犹疑,“看样子,是你有了吧。”
“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何我和阿英聊这些,你从来都说不出来呢?”
她苦恼地皱起眉,“好像……是这样。”
“阿英喜欢雄伟男子,我爱慕清雅少年……嘿嘿,你都是附和我们,莫不是你都喜欢……我知道……”
景元琦没等她说完,一下子起身,“景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要找你姐姐告状去!”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双颊因为恼怒而红了一片。
“别别,别找阿英……”
思绪如烟轻轻飘远,又随风湮灭于青萍。
她端坐于阶前,看零散的几许萤火。
冬天的时候,这里会飘下絮絮丝丝的雪,覆盖掩藏三季的锦盛,除了那笼罩一切的天。
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出嫁,至于少女思春合该有的梦中情人,她也没有。
袖如柳,裙如水,江潮复涨复落,终无尽处。她抬头,天上晕染开的金色糖霜已经斑驳脱落,若羽痕般飘落在脚尖和旁边地上,忍不住让她有了痒意。
这么美好的场景,为何皇姐想把这些都毁了。
景元琦不住纳闷。
“阿姊!”
景令瑰递给她一副手绢,“你的吗?”
她定睛一瞧,是她不常用的绢帕。“是我的母亲留下的……怎么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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