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城外密林忽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鸣,天象有变,圆月被大片红雾吞噬。
“快去。”檀悠散人蹙眉再次催促。
元汀禾:“可是....”
檀悠散人侧首看过来,忽然笑了一下,“汀禾,难不成你还不信任师父吗?”
元汀禾微怔,随即笑了出来,郑重点头,“师父,徒儿现在便去。”
“走吧。”
她重新看着前方,对席承淮道。
第87章 前人
檀悠散人来京一事, 圣人早有所知,而得知长安城里大半王公贵族子弟被困山庙后,也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不再阻拦, 席承淮凭借散人递来的腰牌来去自如。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一次二人轻车熟路地便混入了地宫之中。
下入甬道口,席承淮点开火镰, 走在前头, 元汀禾跟在后面断后。
“感觉瘴气不似上回那般暗自涌动。”元汀禾道,“这次清净不少。”
席承淮:“自然。原本封印着那么多的邪物都跑出去了,把妖气也都一并带走。”
很快便走到了甬道的尽头,那扇门并未完全闭紧, 而是留有一条缝隙。
席承淮丝毫没有停顿, 看了眼元汀禾, 见她做好准备, 便直接推开那扇门。
吱呀一声, 二人抬眸一看, 门后的景象与那日他们所见可谓是大相径庭。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宫此时变成一间寝房。
入目先是一面金丝楠花树六扇屏风,每条屏风上都绘有一柳树,且棵棵不同,从右至左,画出了一棵柳树不同时节的模样来。
画功称不上鬼斧神工, 但线条简单,却勾勒出如此栩栩如生的样貌。
席承淮取出一符,掷出, 符纸并无反应。
“走吧。”
二人行至屏风后, 正见一架三彩柜摆在侧处,最里头放有一花梨木四方塌, 再往旁边儿去,便是巾架,以花鸟屏风相隔。
走近一瞧,还放置着一把月牙凳。
显然,这是女子的寝室,且看装横格调,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不出意外,这是那东西的手笔。”席承淮留意着四周,“当心点儿,指不定就藏在某一处。”
元汀禾正要应声,却听那巾架后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二人屏息以待,谨慎盯着,双双做好准备。然而,自那后头,走出来的竟是一个年轻的郎君。
那郎君着的是绯红圆领窄袖袍衫,饰金冠,腰上佩了只竹青色的香囊,以金丝绣有柳枝。
元汀禾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确定,于是侧首看了看席承淮。
二人对视一眼,元汀禾从席承淮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面前的人,正是那位五皇子。
“好吧,被发现了。”
郎君笑了一笑,从阴影里彻底走出来。
壁上挂的琉璃灯昏黄,塌前亦是点了烛火,火光晃悠,映照出他的模样来。
这是一张病弱却俊美的脸,线条柔和,偏有一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凌厉而迫人。
然而,其脸色却非佳,饶是有昏黄的光线融合,却也能看得出此人身子骨极差,终年疾病缠身。
五皇子手中执一折扇,手腕一动,一展,便见那扇面上绘着与后头那六扇屏风上相似的柳枝。
“晚辈无意叨扰。不知前辈今日苏醒,是所谓何事?”席承淮斟酌着,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问道。
元汀禾则时刻观察着周围有无异动,然而过去了这么久,却是连一丝邪气也无,包括面前非人非鬼的五皇子。
“两位不必这么紧张,吾只是想同你们玩个游戏罢了。”
五皇子笑呵呵地,语气轻松,旋身理了理衣袍,坐在榻上,“睡在这地底下太久,好不容易能呼吸些新鲜气儿,有些忍不住想要活动活动筋骨,吓着你们,真是抱歉了。”
见此,席承淮也收回那副谨慎的模样,笑着回道,“前辈无需道歉,只是晚辈不知,前辈所言是何游戏?”
五皇子慢悠悠地晃着扇子,“不急,待会儿便晓得了。”
席承淮便笑道,“晚辈明白了。不过,晚辈还有一事相问,不知前辈可方便告知一二?”
五皇子闭目假寐,“说来听听罢。”
席承淮道,“前辈隔百年再次见世,何会寻来晚辈,又幸而得前辈赏识,玩前辈口中所指的‘游戏’呢?”
五皇子睁开眼睛,笑了起来,“这个问题简单。吾生性不喜相结外人,惟愿同熟悉之人交往。你身上流的是代代相传的皇家血脉,便也不必多提。”
他打量起元汀禾,略略挑起眉,“不过,这个小娘子就有意思了。”
见此,席承淮不动神色地挪了一步,遮住五皇子的视线。
然而,下一秒,元汀禾又自己从他身后往前一步,重新暴露在那带着审视的视线下。
席承淮只微微一顿,但也没再去挡。
五皇子的目光流连在两人身上,眼底晦涩不明,最后道,“好了,不耽搁你们的时间。”
他起了身,理了理衣袍,越过二人,踩靴走至进来时见到的花树六扇屏风前。
这边,五皇子擦肩而过时,两个人也没闲着,各自趁机探察,一个举起罗盘晃,一个拿着符纸探。
然而,结果都一样。
五皇子并非妖邪,也非恶鬼。
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五皇子已经走至屏风前,抬手轻轻一碰,那原本停驻在屏风面上的柳枝忽然动了动。
起初元汀禾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然而下一刻,那柳枝便再次游动起来,如水中游鱼,轻快灵动,尾巴带起更多的墨水,重新勾勒出一副崭新的画面来。
六扇屏风,每一扇上都是一副山水画,代表着孟春、仲春、暮春,然后是季夏、桂月、腊月。
一共六副。
“良辰美景共赏,然弹指太息,浮云几何①。”
五皇子望着那几幅画,忽然叹了出声,随即摇摇头,转过身来,重新看向他们。
“小郎君,小娘子。这世间美好的东西那么多,却总有遗憾。唯不曾拥有过,心才不会觉得空落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出来,倒是叫两个人一时有些怔愣,但很快,元汀禾便回过神来。
她思酌,五皇子很可能便是当年群妖降世知情之人,且与此事相联密切。而如今,他破开封印重现于世,却始终不愿离开此地,恢复功力后又将这地宫扮作女娘寝室的样子。
很显然,这位五皇子亦是难逃情之一字,那么这段看似没个前文后果的话语也有了些解释。
想了想,她斟酌着回答,“美好的东西有那么多,能带来的欢愉亦是不可计数,若始终惦记得失,未免太过顾虑。人生苦短,今朝是今朝,明日算明日,何必纠结太多?不如先享受当下。”
闻言,五皇子摇着头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小娘子,当真是有意思得紧。”
“只是,倘若那份美好本该是自由的,却因自己的一念之私,将其囚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里,那又该如何说道?”
他神色蓦然变得阴狠,含有无尽恨意,手中银光乍现,直扑向元汀禾他们。
两人自始至终做足准备,警惕高悬不落,甫一见此,当即作出回击。
然而,那一道银光却非是朝他们二人而来,而是朝着身后那一四方塌上。
轰的一声,银光包裹着一整个木塌,接着白光四射,再然后,便是一个凭空出现在那上头的一个漆盒。
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再细看,却能明显瞧见外表上那经由岁月留下的痕迹。
“打开看看。”
五皇子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那个浑身暴戾的人不是他一般。
元汀禾他们没动,五皇子就自己走上前来,哈哈笑了两声,“怎么,你们不是好奇吗,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答案就在那个匣子里头,打开就能看见了。”
“不愿去?先前那般勇往直前,这会儿放到面前来了,反倒是怕了?哈哈哈哈,果然,果然,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是....”
五皇子本滔滔不绝地边说边往前走着,然后忽然停下。
席承淮一手执符,另一只手持弯刀,直刺入五皇子的腰腹上。
五皇子滞了滞身形,没有看席承淮,目光由那个漆盒上头渐渐往下移。
席承淮默念法诀,视线盯在那弯刀之上――只是,往日遇邪会变得锋利无比的弯刀没有丝毫反应。
五皇子随意地拍了拍衣袍,上头落下一朵棉絮。
方才那一滞,不过是为了拍下这东西罢了。
棉絮随着动作而飘浮在半空中,长靴抬起,五皇子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
而那柄弯刀,则是就这么穿了过去,碰到的不过是一团空气。
站在对面,原本扬手,预备释放天机绫捆住五皇子的元汀禾愕然抬眸。
眼前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道极轻的叹息落下。
五皇子弯腰,想要拾起那漆盒,却在触及的一霎那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嘶了一声,捻了捻指尖,重新直起身,转过来。
“吾拿不得此物,还是你们来打开吧。”
他神色如常,带有几分无奈,好似没瞧见方才的一切那般。
然而这一回,元汀禾与席承淮不打算再同他演戏了。
元汀禾看着五皇子,肃容而语气冰冷道,“阁下到底是如何神通,在下实在好奇得紧。”
五皇子垂眸摆弄着折扇,听罢眸光一定,随即看向她。
“你觉得呢。”
席承淮接过话,与此同时往旁挪了一步,“晚辈不晓,不知前辈可否告知。”
五皇子似乎有些疲惫,重新坐到塌上去,隔开那个漆盒。
“其实吾也不知。当年双眼一闭就睡了过去,如今再睁开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席承淮正要开口,元汀禾却先一步说,“阁下说要我们把这漆盒打开,所有真相都在里头,可在下实在胆小,不如阁下帮个忙,把这东西打开如何?”
五皇子如实道,“吾打不开,如你所见,吾甚至碰也碰不得。”
元汀禾双眸微眯,“为何阁下碰不得?”
五皇子不语,只是方才那副轻松的神情退了下去,重新换上方才那副狠厉的模样。
然后阴着声音道,“为何碰不得?因为这是百年前的东西,吾现今人不人鬼不鬼,何以触得到!”
他语气愈发激昂,甚至站起身来,“你们方才不是试探过了吗?符咒无用,法器也无用,这世间于吾而言就如空气那般,毫无意义!如今一副假惺惺的质问态势,何其虚伪!”
元汀禾毫不示弱,“既然阁下相隔百年后再次现世,却并无意外之色,想必早便知晓自己会再次复生,哪里会是一无所知,阁下说我们虚伪,阁下又何尝不是谎话连篇!”
“哈哈....虚伪....”五皇子忽然笑了两声,笑着笑着气息便弱了下来,不再盛气凌人,跌坐在塌上。
“这个世间里最虚伪的人已经死了,被另一个虚伪的人给杀死了。”
五皇子拿起折扇,挡在唇前咳了两声,末了,看向席承淮,说道,“小子,你是皇家人,身子里流淌着皇家人的血。”
“可曾知,百年前那个坐上龙椅的人何其虚伪?”
“还有你,小丫头。”五皇子看向元汀禾,“你是昭安的后人。”
元汀禾心神一滞,没说话。
五皇子便自顾说了下去,“既然你们想知道,又不肯打开这匣子,那我就自己说。”
“昭安与当时并不受宠的顺文相爱,却被太子发现。太子其人心狠毒辣,害人不眨眼,一个不爽就把昭安给暗算害死了。昭安本不是那等柔弱无力之人,然而她为情之一字所困,心急之下便被太子拿捏住,死的凄惨。”
“顺文发了疯,到处寻复活之法。遇到个老道,说是能助他,不过前提是他得拿下皇位。顺文那会儿神智都不清楚,满脑子杀意,就把其他几个皇子全杀了。老皇帝也怕了这疯子,赶紧退位,逃到城外去。”
“那老道也守信,真还就张罗起复活一事。”
说着,五皇子的神色又一次变得阴沉,恨意毫不遮掩,“在那之前,昭安已死,魂魄离体,老道便说得先寻个容器,将昭安的魂魄留住。”
听到这儿,元汀禾与席承淮已经皱起眉来。
果然,五皇子继续便说,“容器有这么多种,那老道竟偏就要选来活人....”
元汀禾猛一颤,活人,容器.....
她想起第一次下地宫时,五皇子曾给他们看过的那些幻象...
面无表情的梁王,瑟瑟发抖的女子....容器、活人...三才相生阵!
“猜到了?”五皇子赤红着双目,咬牙往下说,“是,那老道根本就是个骗子,来自于敌国,是个不折不扣的奸细。被发现以后,顺文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杀了。”
“三才相生阵,亦是顺文自己琢磨,研制出来的。”
说到这儿,五皇子便停了下来,他闭着眼努力平复情绪,双拳紧握,青筋凸起。
席承淮自知关键就在后头,于是试探着问。
“那个容器,可是前辈相识之人?”
五皇子猛地睁眼,眼眶赤红,血丝布及瞳孔。
眸中似有万千过往一一掠过,飞速而沉重,到最后,只剩下恨意。
他没有否认。
席承淮便继续问,“那害死那个女子的,便是那老道,还有....梁王。老道已死,前辈莫非是想要报仇?那.....”
五皇子死死地攥着手,说,“顺文并未将她杀死。作为容器,只因她为不可多得的,可容纳多个魂魄之躯。只是,就算非是致命,可也将寿命大大削减。”
“不过,这些东西顺文并不知晓。”
元汀禾察出不对,便大着胆子说,“阁下的意思是,当日我们所见的那一幕中,那个被梁王逼到角落的女子,并非是....”
五皇子嗤笑一声,“那女子当然不是她。”
“真正的她....在那之前便已经死了。”
第88章 之私
五皇子出生时便病痛缠身, 八岁前更患有痴症,其母妃也在生下他以后不久便离世。
说来也是奇怪,皇子统共也就五个, 其中三个竟是生来恶毒,行事乖张。
而无母妃相护的五皇子与二皇子梁王常被欺凌,成了功课差劲或遭批评时泄愤的对象, 后来, 许是关乎皇家颜面,年幼的五皇子被送出了城外,到某座山上的庙里养病。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年纪相近的小娘子, 自幼无父无母, 独自苟活在这世间。
五皇子被送到庙里以后, 最开始, 那些嬷嬷和婢女还想着或许这五皇子的痴症有朝一日能够治愈, 所以虽算不得有多尽心尽力, 但到底也算是照顾得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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