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也不会令北宁公主一见倾心。
“快,筠清,这边来。”
永安里的入口不算大,仅可供三人并排进入,木门上的朱漆已褪成暗粉色,边角处露出剥蚀的木头。
一进去,豁然开朗,空间向左右铺开,视线中无一处空闲,入目皆是热闹摊贩、熙攘人群、万千货物,叫卖声、议价声、拍手声、油锅滋啦炸食物的响声、风吹动风铃的声音……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涌向耳中。
三人试戴了西域来的皮帽子,分别选了玄色、紫色和白色,戴在头上对铜镜自照时,卢筠清忽有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像极了中学放学后,与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去街角饰品店闲逛,试戴新出的发卡和头花。
原来,不同世界、不同时代,也可以生出同样的感情来。
买下皮帽子,交予身边的侍女,三人继续兴致勃勃逛下去。摸过了贝壳装饰的首饰匣,听过了数十只蝈蝈扯着嗓子的嘶鸣,尝过了酸甜可口的蔗浆山楂球,三人的兴致出现了分歧。
裴云舒要去看西边的幻术表演,盛念纯对东边的飞刀杂耍感兴趣,卢筠清则对中间一溜卖书的摊贩格外上心,想去看一看。
遂商定各自去看喜欢的,一个时辰后回来集合。
卢筠清沿着卖书的摊位一路看过去,这些书比不上有斐馆的装帧精美,不过胜在有一些野史趣闻,偶见几册颇有趣味的画册,她便掏钱买下,不知不觉已买下厚厚一摞,便叫书剑先送回马车。
她一向享受淘书的乐趣,不期而至的发现,总能带来意外之喜。
书摊这边原本冷清,不知为何,却渐渐聚起人,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前方有一位公子在为扇题字,不收钱。
这年头,文化知识算得奢侈品,为士族垄断,寻常百姓中的识字率极低,字写得好看的,更是凤毛麟角。
卢筠清好奇地踮起脚张望,见长龙似的队伍最前方,有一位白衣公子坐于石桌前,挥毫落纸,虽看不清长相,却能看出其动作潇洒恣意,绝非寻常人。
她心里一动,这莫非便是姑母所说的柳叔峦?
于是站到队伍中,乖乖排队。一面排队,一面向前面的人打听,“为何都要争着来请这位公子题字?”
前面的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拱手行礼后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这位乃是太常柳大人,柳大人的字冠绝天下,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多少人家请大人题了字回去,让孩子比着临摹。”
原来,柳叔峦竟是本朝“书圣”。
排到前面还有四五人时,出了点小意外。
最前面的老者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石桌上。
“柳大人,能否请您为小人写一封家书,我家小儿在瓠城从军,半年未归,老朽不会写字,又无钱请人代笔,得知每年秋祀公子都在此行善举,特来求取。”
被唤作柳大人,想来,他就是姑母所说的柳叔峦了。
柳叔峦还未答话,排在老者身后的男子已叫嚷起来。
“大人墨宝价值千金,旁人每把扇子只题一字,你这老儿如何敢腆着脸要一封家书?再说了,一封书信少说也有百字,你让我们这些人等到何时?”
这话虽有些冷酷,却也不无道理,卢筠清打起精神,但看柳叔峦如何解决。
只见柳叔峦不慌不忙地起身,先将那位老者请过去,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接着对排在后面的人道,“老伯之子于前线为国效力,这封家书,柳某必须要写,当然,诸位的时间也不宜耽搁过久,柳某先给你们题字,之后再给老伯写信,诸位觉得如何?”
“之后再来排队的,便只好委屈些,等柳某写完家书再题字了。”
队伍中的众人,莫不点头称是。
排在最后的卢筠清,也频频点头,她是真心觉得这样安排妥当,既不犯众怒,又能帮老者。
排到她的时候,她主动提出,“我不着急,请大人先给老者写家书吧。”
老伯颤巍巍起身向她道谢,柳叔峦从笔墨中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这下,卢筠清知道姑母为何执意叫自己见他一面了。
柳叔峦生就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内里像含着一汪潋滟春水,令人望之有如春风拂面,被和煦与温柔包裹。
与高华的气质相比,眉眼如画反而不值一提。
卢筠清移开视线,见他手边放着一把合起来的青色玉骨扇。
是他没错了。
说起来,柳季景也长着一副相似的桃花眼,但兄弟俩的面容和气质又有细微不同。
柳季景的面容更精致阴柔些,裴云舒说他笑起来像狐狸成了精,一肚子坏水,柳叔峦五官线条更硬朗些,多了一分清雅。
殷玄就跟他们大不一样了,若说兄弟俩是柔和的春水,殷玄就像那清冷的月夜,凛冽苍凉……
“卢小姐,你要题什么字?”
一时神游,这才反应过来,老者已拿了书信千恩万谢地离开,柳叔峦正微微侧头看她,笑意盈盈的眼中没有一丝不耐。
第28章 醋意
“便……便题一个’清’字吧。”
“清”是她的名字,也是情急之下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字。
柳叔峦点点头,“‘高峰入云,清流见底’,清是个极好的字,也是我朝士大夫毕生所求的至高境界。”
“卢小姐,请坐。”
卢筠清一震。
“你怎么知道我姓卢?”
姑母明明说过,柳叔峦并不知她长相,也不知她今日要来庙会。
“日前在无极馆,曾见过卢小姐。”
“无极馆?那日我去无极馆时,你也在?”
柳叔峦轻轻点头,俊逸出尘的面容上漾开笑意,“我朝惯例,太常兼任陛下私人书馆的馆主,我素日爱书,此差事正合我心意。”
他既已知她身份,那他知不知道,两边夫人有意撮合他们俩?
卢筠清开始坐立不安。
“站了这许久,卢小姐可是饿了?”
说罢,侧身弯腰,变戏法般从身后的篮子里取出一支棉花糖,送到她手里。
棉花糖香甜的气味传到鼻端,勾起腹中馋虫。
她咽下口水,问道:“这是你买的吗?”
“方才题字的人送的,大约是知道我嗜甜。”
说起嗜甜,卢筠清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银魂》里的阿银,把大大的“糖分”二字挂在正厅。
“青山,给卢小姐倒茶。”
“是,公子。”
立在一旁的侍从立刻取来新的杯碟,一一摆放好,倒入茶水,清雅的茶香在空中弥散开。
清茶和棉花糖,新奇的搭配,倒也有趣。
卢筠清咬着云朵般的棉花糖,看柳叔峦低头挥毫,他写字时眼神专注,下笔一气呵成,与其说是写字,倒像是以笔在纸上舞动,颇为赏心悦目。
咬下最后一口棉花糖时,扇上墨迹还未干透,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
“叔峦兄,许久不见。”
也不知殷玄是何时到来的,反正他开口说话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他今日一身玄色长衫,愈发衬得整个人肤白如玉、星眸如墨。
柳叔峦起身对殷玄回礼,道一声“小侯爷”。
两人显然是旧相识,但彼此客气有加,关系远不如柳季景和殷玄那般亲厚。
不过,眼下卢筠清只觉得心头突突跳,整个人莫名紧张。
奇怪,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有被男朋友捉奸的愧疚不安?
你可是背着殷玄,来看陌生男人哦。
一个小小的、难听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可我不过是应承了姑母,来看一眼,并没别的心思。
正在激烈思想斗争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拉起她的手。
“走了,落月。”
卢筠清下意识抬头,怔怔看向殷玄,殷玄却别过眼神,不看她。
他在生气。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他一定是故意的。
柳叔峦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滑过,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卢小姐,棉花糖甜不甜?”
对方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她不好不答,便点点头,尽量客观的表示,“挺甜的。”
握着她的手瞬间收紧。
“叔峦兄,再会”,殷玄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柳叔峦依旧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点头道“小侯爷,卢小姐,再会。”
殷玄牵着她,一路穿过叫卖糖人的小贩、炸青菜丸子的小摊、投掷飞刀的杂耍艺人,一直到一处僻静的围墙下,才停住脚步。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走得虽不算快,卢筠清要跟上却得加快脚步,停下时便有些气喘吁吁。
“你松开我,你把我的手都握疼了。”
听着她似嗔似怒的声音,殷玄五只微微张开,她立刻缩回手,将两只手握成拳藏在袖中。
视线越过他肩头,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
还好,周围没有熟人。这里毕竟是古代,未婚男女牵手这件事,可大可小。
见她表情明显放松下来,知道她并非不愿同他牵手,而是怕被人看见。
得出这个结论,殷玄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
“排了很久的队,是不是?落月,也喜欢柳叔峦的字?”
话里透出明晃晃醋意,卢筠清果断摇头。
“不是,不是,我是瞧着很多人排队,心生好奇,来凑个热闹……”
迎上他清亮目光,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变得无力。
“撒谎。”
殷玄看着她的眼睛,一边说,一边抬起右手,擦去她唇角残留的一点糖渍。
糖渍黏腻,将指腹和唇角肌肤粘连住,仿佛他以手托住她的腮。
她抬眼看他,霎那间,一瞬长似地老天荒。
手指微微用力,擦去那点糖渍,也离开她的脸颊。
“落月,你这双眼睛,是不会撒谎的。你平日说话,喜欢看着人的眼睛,但你说谎时,眼神就会移开、会闪躲。”
“我……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姑母叫我来看一看,回去给她一个交代。”
她懊丧地垂下头。
她的确不擅长说谎,干脆老老实实和盘托出。
“严夫人想让你嫁给柳叔峦,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已算是变相承认。
“落月可喜欢他?”
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卢筠清迎上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我与他原也不熟。”
一句“不熟”,显然让殷玄十分愉快,他长眉舒展开,眼底暗藏的紧张消弥于无形。
“落月,能不能,借我五文钱?”
“什么?”
卢筠清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今日匆忙间出门,忘记带钱了。”
“好。”
卢筠清二话不说,从钱袋里掏出五枚硬币,放到他掌心里。
“真的只要五文钱吗?够吗?”
“够了。”
殷玄露出孩童般明亮笑容,收回手。
“你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里?”
“等会你就知道了。”
殷玄说着,转身大步走开,临走前吩咐双蒙守在这里。
他颀长身形闪入熙攘人群,很快就消失在攒动的人潮中,卢筠清好奇地张望着,不一会,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头,一碗红艳艳的蔗浆山楂球就在眼前。
殷玄星眸含笑,轻声道“尝尝,看好不好吃。”
蔗浆是甘蔗熬出的糖浆,山楂球就是去了核的山楂,这种小吃说到底,跟现代世界的糖葫芦差不多,只是现代人习惯用竹扦穿着吃,羽朝人喜欢熬一锅,放在小瓷碗里用勺舀着吃。
原来,他借她五文钱,是为买这一碗山楂球来给她吃。
在他满含期待的注视下,卢筠清用小勺舀起一颗山楂,放到口中慢慢咀嚼,浓稠蔗浆裹住透红山楂,甜缠住酸,在舌尖纠缠,在对蔗浆的甜感到腻之前,酸味及时到来,中和了漫无边际的甜。
她弯起眉眼,又吃了一勺。
不多时,一小碗蔗浆山楂球已吃得干干净净。
“好吃吗?”
卢筠清掏出帕子擦拭嘴角,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吃,酸甜可口,不会太腻。”
她一向不喜欢太甜的食物,酸甜是她比较喜欢的味道。
“那……比之棉花糖,又如何?”
“落月,更喜欢哪个?”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她回答的,是这世间最不得了的难题。
她瞬间明了他心思,嫣然一笑道,“棉花糖太腻,我不喜欢,这个,正正好。”
殷玄黑琉璃一样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喜悦,唇角高高翘起,就那么欣喜地看着她。
初见时他表情冷峻,后来渐渐熟悉,大多数时候也是淡淡的,极少见他喜怒形于色,没想到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卢筠清觉得新鲜,忍不住把他的表情看了又看,嘴角上扬。
“你在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卢筠清轻咬下唇,拼命止住笑,“没有,我只是觉得,原来你还有这么孩子气……哈……”
终究是没忍住,哈一声笑了出来,殷玄忽然走近一步,俯下身扶住她双肩。
她脸上笑容还未完全消失,已被他灼灼目光深情锁定。
“落月,你记住,从今天开始,我可是欠了你五文钱。”
他的嗓音又低又柔,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热得发烫。
“他日……”
殷玄的话还未说完,忽有一人单膝跪在他身后行礼,恭敬唤一声。
“将军。”
来人穿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挂剑,身手敏捷到卢筠清根本看不清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殷玄的神色立刻沉下去。
“落月,等我片刻。”
卢筠清点点头,便带了桃叶走开一些。
此人叫他将军,大约是军中之人,看装束不像城中羽林虎奔,应该是他的亲兵……
猜测间,殷玄已经走过来,身后人恭敬肃立于侧,站在双蒙下首。
迎上他冷峻的眼神,卢筠清忍不住道。
“出事了,是不是?”
殷玄点头,“庙会中混入了一批奚族死士,我要带人去拿,落月先回去,阿莫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只要一提到奚族,他眼底便寒如三尺渊冰,叫她心头发紧。
“奚族死士,可是与上次的戏院凶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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