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抬手扶住他。
“范先生,我今日来,有事要问你。”
他面容冷峻,声音比面容更冷。
“是关于姑母的事。”
范寔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直起身子,双手撑在窗边,脚步再不见一丝虚浮。
“你说。”
“二十年前,范先生的那位奚族好友,左臂有一只黑鹰纹身,是也不是?”
范寔身形一顿,几乎站立不稳,半晌,才答一声,“是”。
“敢问范先生,可有仔细看过那黑鹰的模样?黑鹰的眼珠,是否是金色?”
范寔闭了闭眼,努力搜寻那些让他无比痛苦的回忆。
“是金色,当年我当他是至交好友,并无设防。炎夏里曾同在瀑布下练剑,换洗衣服时,见过他的纹身。”
他记得很清楚,那通体黑色的雄鹰,只有眼珠是耀眼的金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听说从风抓到了一批奚族死士,可是,查到了什么?”
“他们身上都有黑鹰纹身,据其中一人所说,这纹身,是效忠于至尊王的标志,他们是至尊王的死士。”
“至尊王……”
范寔喃喃道,他对那人的身份早有猜测,知道他可能是奚族王室,只是没想到,会是至尊王本人。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至尊王已在十年前死去,而他范寔未过门的未婚妻,迄今下落不明。
“至尊王本人的黑鹰纹身,是金色眼睛?”
殷玄点点头,“他们的头领也算是硬骨头,至死不肯说,只有一个下属受不住刑,说了一些。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
“此人说,他们此次潜入我朝,不为财也不为军情,只为找一个人,但问他找何人,他也说不清楚。看来,此人身份特殊,只有头领才知道。”
“关于姑母……”殷玄语气一顿,范寔的身子瞬间绷紧,“他们说,至尊王的后宫,从未有羽朝女子,不过,倒是有一位在山上偶遇的神女,被至尊王纳入后宫,宠爱非常,只是,至尊王去世后,神女也随之’神隐’了。”
“此事在奚族内部也是密闻,知道的人极少。”
范寔的手下意识收紧。
根据他读史的经验,所谓神女之说,背后多是人为操纵。
奚族与羽朝开战,至尊王不可能公然纳羽朝女子为妃,为避人耳目,造出神女之说,迎入后宫,也是有可能的。
可若真是他的阿苑,这“神隐”,是幽居深宫,还是被迫殉葬?
范寔的心脏忽然剧烈地疼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殷玄立刻上前扶起他,唤左右来给他用了药,方才渐渐止住,眼神恢复清明。
“范先生,你放心,我定会将姑母找回来。若她活着,我定会奉养终老,若她没了,我便杀尽奚族人给她陪葬!”
桃叶在床上躺了三天,总算能下地走动了,恰好翠缕坊派人来信,说是衣服做好了。卢筠清便带着桃叶取了衣服,向殷府赶去。
别人府邸前守门的多是家丁和侍从,殷府门口守着的却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让人一望便心生怯意。
守门的士兵见了她,立刻露出一副不悦表情,粗声道:“都说了,我们家侯爷忙地很,没空见你,怎么又来了。快走吧,快走吧,侯爷说了,女人送的东西,一律不要。”
卢筠清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见小姐受气,桃叶生气地开口,“我们小姐是来给侯爷送衣服的,侯爷对我家小姐一向客气,你怎敢如此!”
那士兵露出鄙夷之色,“前日送香囊,昨日送腰带,侯爷压根看都不看,我说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侯爷心烦,我们也不好过。”
“你……”
卢筠清听出端倪,止住桃叶,缓缓道,“这位军爷,想必是认错人了,这是我第一次来贵府,此前也从未送过什么东西,麻烦你通传一声。”
士兵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嘟囔道,“奇怪了,明明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式,不过,眉眼倒仿佛不一样。这样吧,你等着……”
话还没说完,就见双蒙从院内过来,看见卢筠清,立刻恭敬行礼,“卢小姐,您可是来找我们侯爷的?”
守门的士兵愣住,能让双蒙统领如此恭敬的,除了侯爷,这还是头一位。
“门口风大,这么冷的天,卢小姐当心着凉,快请进来。”
士兵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这是那个心黑手狠的双蒙统领说出的话?
“我们也不想在门口耗着,可惜有人存心阻拦,不让我家小姐进门!”
桃叶不忿地告状,一边说一边瞪了那守门士兵一眼。
双蒙看过来,士兵立刻低头认错。
“双蒙统领,小的以为是方才那位小姐,才拦住……”
“无关紧要之事,无须赘言,卢小姐,快请随我进来。”
双蒙迅速打断他的话,并淡淡看他一眼。
两人视线交汇,各有一番心理活动。
双蒙暗道,兄弟你真是不中用啊不中用,方才那个是侯爷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位可是咱侯爷心尖尖上的,脸盲至此,以后别守门了。
士兵也满腹委屈,咱们府上以前从未来过女客,近日天天来的那位,跟这位小姐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身为下属的我,又不敢盯着小姐们仔细看。
第31章 爱他
卢筠清到客厅坐下时,虽极力克制,面上还是带了一丝不快。
殷玄一眼就看出来,便到她身边坐下,温声道,“今日怎么了?可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卢筠清把怀里的衣服重重放在茶桌上,语气冷硬。
“这是赔给你的衣服,多谢小侯爷上次相救。”
干巴巴说完,也不看他,就要起身告别,被殷玄按住双肩。
也不见他怎么使劲,肩膀却无法向上移动分毫,卢筠清索性放弃抵抗,靠回椅背,面上的不悦更明显了。
“落月,今日怎么忽然与我生分了?”
可不是吗,连称呼都变回了小侯爷。
见此情状,双蒙对桃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谁知这丫头是个不太机灵的,似乎完全没懂他的意思。
双蒙只好凑过去,低声道,“桃叶姑娘,我们府上没有侍女,男人们都粗手笨脚的,劳烦你随我去后厨一趟,给卢小姐备茶吧。”
桃叶这才跟着他出去。
如今,客厅里便只剩下殷玄和卢筠清两个人。
“可是我做了什么事,令你不高兴?”
“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守门的侍卫把我认成了旁人,我才知道,小侯爷府里这般热闹。”
明明是事实,不知为什么,说出来偏就带了几分酸味。
殷玄眸色微动,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
“既然他对落月无理,我即刻安排人打他八十大板,然后将他撵走,好不好?”
卢筠清紧张起来,“八十大板,岂不是要了人的性命?不可不可,一点小事,罪不至此。”
“有人天生脸盲,记不住人的长相,也是有的。”
殷玄清冷的眉眼,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酷。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惹得筠清不快,便是罪过。”
“不,不,我并非因他认错人而生气。”
“嗯,”殷玄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信息,“那是因何生气?因何不快?”
殷玄的问题尖锐直接,迫她直面心底幽暗情绪,她清了清嗓子,道,“也没什么,好了好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高兴地紧。”
说完还刻意笑一笑,是那种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其实,我是因为有其他女子来主动示好而生气。
其实,我是因为你有烂桃花我却一无所知而生气。
开玩笑,以上这些话,她是绝对不会说的!
殷玄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真奇怪,他的气质明明冷冽孤傲,可精致的眉眼中又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魅感,两种矛盾又对立的气质,杂糅在他身上,仿佛某种神秘蛊术,令人不觉沉迷。
他忽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们落月,假笑也这般赏心悦目。”
“我……”
这般亲昵的动作,让她的脸迅速烧了起来。
“落月为我吃味,我心里很是畅快,不过落月尽可放心,其他女子,我皆不放在心上。”
既已点破,索性问个明白。
“这两日来的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
“还没进客厅的门,双蒙见不是你,便将她请了出去。”
一句话,把卢筠清心头的不快彻底抚平,丝丝甜蜜涌上心头。
回想殷玄初来京城时,引得城中多少女子争相来看,若有一两个探听到他府邸位置,前来送香囊、送帕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衣服在这里,你拿去试一试,若是不合身,我再拿去请人改,反正我不擅女红,更不会做什么香囊、腰带……”
说出这些才意识到,其他女子能做些贴身的小对象送给殷玄的,她多少是有点羡慕的。
殷玄低低一笑,冷峻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仿佛被融化的冰山。
“今日方知,我们落月,是个爱吃醋的性子。”
卢筠清别过身子,“我才没有。”
“是是是,你没有。”
殷玄绕到她面前,握住她双手。
“落月就是落月,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姑娘,不需跟谁比,不用与谁争。”
…………
“范先生身体不适,这几日,就由我代为讲学。一应规矩,皆照从前。”
卢筠清呆呆地看着讲台席上的人。
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脸上总带着似有若无地浅笑。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眼中笑意加深。
卢筠清立刻垂下眼,盯住手边的山形笔搁。
正是那日在庙会上为人题字,又送了她一支棉花糖的人。
当朝太常,柳叔峦。
今日未见到范先生,裴云舒早就坐立不安,一早晨也不知往窗外望了多少回,此刻听闻范先生身体不适,她头一个就发问。
“三哥,不,柳太常,范先生可是患了病?病情可严重?何时能回来?”
一口气三连问,焦急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柳叔峦只微微一笑。
“裴小姐稍安勿躁,范先生只是偶感风寒,不甚要紧,三五日便可回来。”
卢筠清此时才知道,名动天下的范寔先生一生只收一徒,便是柳叔峦。
范先生酒不离手,十日里倒有八日是醉的,而柳叔峦一望而知是个不爱酒色、清静寡淡的性子。
不过师徒俩看淡仕途这点,倒是出奇的一致。做师父的屡次征辟不就,做弟子满足于做个观星的文官,守着天子的藏书阁度日。
下学时,柳叔峦叫住了她。
“卢小姐,借一步说话。”
“柳大人,有何指教?”
“我看了你的文章,试论人间大同的那篇,想与你交流一二。”
卢筠清顿时心生忐忑,“可是我文章写得不好?”
这是范先生指定的课题,在文中她虚构了一个桃花源一样的世界,里面人人平等、没有阶级之分,借此隐晦地表达现代人的理念。
柳叔峦摇摇头,温声道“卢小姐的文章见解独到,颇有石破天惊之势,柳某深受震撼,所以想来向卢小姐讨教。”
卢筠清立刻道,“不敢不敢,只是胡乱想象了虚构之境,当不得真……”
一番交谈后,天已擦黑,学堂里的人都走完了。
柳叔峦送她到静嘉堂门口,在灯下站定。
“上次庙会一别,听闻坊间起了骚乱,卢小姐可在场?有无受到惊吓?”
回想当日,仍心有余悸,好在已经过去了。
“还好,并未受伤,凶徒都被抓住了。”
“那便好。”柳叔峦点头,一双美目看着她,眼中透出明明白白的欢喜。
卢筠清知道这眼神意味着什么,有意避开,便躬身道,“柳大人,若无其他事,学生这就告辞了。”
故意自称学生,拉开两人距离。
柳叔峦言笑晏晏,“我不过代教三两日,你我之间,算不得师徒。你若不嫌弃,可像阿云一样,私下叫我一声三哥。”
说完,不待她回答,走近一步,俯身问道。
“你的小字落月,是否取自诗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卢筠清讶然,抬眸迎上他温柔目光,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姑母对她讲过这个名字的来历,母亲喜欢与月有关的一切诗,尤其爱这一句。怀她的时候,母亲夜间常常睡不着,便起来踱步,欣赏朦胧月色,追忆幼年趣事。生下她后,便从这诗中取了“落月”二字,给她做小字。
柳叔峦笑一笑,“这便是了,这个名字,极适合你。”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秋日特有的萧瑟,但柳叔峦眸中仿佛春日常驻,永远一派和暖舒畅。
“落月。”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微压抑和不快。
卢筠清循声看去,暮色中,一道颀长身影立在东侧的马车旁。
熟悉的挺拔身形,她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殷玄。
只见他负手而立,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利箭般的目光牢牢楔进两人之间。
“落月,过来。”
又是一声。
气息比方才那一声还稳,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卢筠清就是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躬身对柳叔峦匆匆行礼,“柳大人,再会。”
垂眸匆匆走下台阶,走向殷玄。
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正穿着她送去的那套衣服。
无论看多少次还是忍不住感叹,紫色真衬他,神秘、威严、清冷……
修长的手指滑入她掌心,一路向上撑开她的手,插入软玉般的指间。
十指相扣、密密实实。
想到柳叔峦还在门口,卢筠清想抽回手,反被他握得更紧。
殷玄高声对柳叔峦道,“柳大人,若无其他事,我便带落月回去了。”
柳叔峦带笑的声音传来,“回去吧,筠清,明日见。”
看似不痛不痒的两句话,已透出剑拔弩张的味道。
仰头看见殷玄清冷的侧脸,卢筠清莫名觉得紧张,不由得扯了扯他的手。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吧?冷不冷?”
一句话,让殷玄眉间的冷意消融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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