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情况你们也都听见了,今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陈仲明主动说,“也好,明早我来替你。”
这样说定后,彼此分开,大俊关上门守着千里,卢筠清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卢筠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再睁开眼时,耀眼的太阳已高悬在空中。
她一下子坐起来,正在系衣服的时候,就见桃叶推门进来,满脸喜色。
“不烧了,小姐,不烧了,千里恩公已经不烧了。”
“真的吗?快去看看。”
匆匆穿好衣服,到千里房间去,大俊和陈仲明都在,千里依然趴在床上,却是醒着的。
卢筠清看到他的一瞬间,整个人愣在那里,因为,他脸上的眼罩不见了。
她一直以为他瞎了一只眼,谁知并非如此,被遮住的那只眼完好无损,只是浓密的长眉从中间断开。
“你的眼睛……居然没事……”
卢筠清忍不住喃喃。
千里笑了笑,“原来你竟一直以为我是瞎的,怪我,没有解释过。”
“之前戴眼罩是因为这里受伤,周郎中给敷的草药,忌光。”
卢筠清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眼,见断眉下的眼睑上,确实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并不明显。
伤在这种地方,稍有差池,就会刺瞎眼睛,想来当日必定凶险万分。
说话间,李大娘已将早饭送了来,一边往桌上放热气腾腾的杂粮粥,一边念叨着,
“可怜的千里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太遭罪了,要我说,坞里的事你也不必事事亲自去,这刀里来剑里去的,年纪轻轻就受过那么多伤,真叫人心疼。”
卢筠清愧疚地低下头,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千里这次受伤,都是因为她,并不是坞里的事。
李大娘并不知道内情,说这些纯粹是出于对千里的关心,转头就热情地招呼她吃饭,还叮嘱她天凉了多穿些。
这些人越是对她好,她越是觉得愧疚。
“李大娘,别担心,我的身体好得很,你看,这才一晚上,烧已经退了。”
话是回李大娘的,但千里的眼睛却看向她,看向她低垂的视线和不安的手。
察觉到他的眼神,卢筠清视线上移,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她从他眼中读出明明白白的安抚和宽慰。
他虽然看起来像个莽撞的肌肉男,心思却意外的细腻。
卢筠清心里划过这样的念头。
大俊和陈仲明交接完,就去陈仲明房里补觉,陈仲明要给千里换下汗湿的衣服,催促卢筠清和桃叶快离开。
倒是往日里做完饭就走的李大娘,今天磨磨蹭蹭地不走,一直跟在卢筠清身边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了半天,总算进入正题。
“小姐呀,你也别怪我老婆子多嘴,千里如今伤成这样,你可一定要多劝劝他,旁人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是一定会听的。”
“我瞧着呀,千里是把你当媳妇,不、不,那是当仙女来供着的,你千万要劝他,不要太拼,照顾好身体。一个人力气再大,武艺再高,总有个极限……”
自从李大娘说出媳妇两个字,卢筠清的脸就红得能滴出血来,桃叶立刻出声制止,“李大娘,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你不能这般同她说话。”
“你这姑娘,唉,好好好,是我老婆子多嘴,不说了不说了……”李大娘摇着头离开。
下午,大俊还在睡,卢筠清想让陈仲明休息,便主动提出要接替他照顾千里,陈仲明果断拒绝,“阿姐怎能干伺候人的活,不行。”
见他困得哈欠连连,眼下一片青色,卢筠清有些心疼,“什么伺候人不伺候人的,千里这次受伤都是因为我,我也该尽些力。”
“小姐,我来吧,我来照顾恩公,您歇着。”
“小姐只管坐在这里陪着,有什么粗活我来干。”
陈仲明勉强同意了陈仲明这个折中的法子。
千里正在睡觉,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打在他身上,卢筠清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时像两把小扇子。
他睡着的表情很放松,浓颜系的五官少了几分压迫,多了一点柔和。
黑色发丝掩映下,青黑色铁链纹身若隐若现,胸口衣领微敞,露出结实胸口、颈窝,还有左肩上缠得白布。
同样的白布也缠在左臂上,半截取下的箭头放在桌上,令人心惊胆战。
“桃叶,没有热水了,去打些水来,我们泡些茶喝。”
“是,小姐。”桃叶应声而去,提了热水来走到院中,却被大俊拦住。
“把水给我吧,我去送。”
桃叶以为他好心帮忙,把水壶递给他,跟着一起往屋里走,谁知大俊却伸手拦住她。
“我去送,你就别过去了,陈仲明找你有急事,你快过去看看。”
“可是,我们家小姐。”
“哎呀,我大哥现在伤成这样,还能吃了你家小姐不成,快去吧快去吧。”
“行,我去去就回。”
桃叶拔腿跑向陈仲明的房间。
这边大俊送来热水,跟卢筠清打了招呼 ,就出去了。
卢筠清见千里虽然睡着,额上却有一层薄汗,便伸手去探探他体温,谁知手刚刚触碰到他额头,就被一只手猛然捏住,力道大得她轻哼一声。
千里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眼中蓄满冰冷杀意。
待看清是她,眼中冷意瞬间褪去,松开了她的手。
“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卢筠清讷讷解释。
他那双写满戒备、冰冷又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太有压迫感,教她害怕。
他的手抓住她的一瞬间,又快又狠,就像抓捕猎物的猛禽。
卢筠清后退两步,“我去湿一湿帕子,给你擦擦汗。”
千里低低嗯了一声。
素白的手帕浸入温水,吸饱了水,拧干,对迭再对迭,直到迭成长方形,刚好握在手心。
第52章 发脾气了
卢筠清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上薄汗。
一低头,就看见他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与他对望久了,仿佛被吸进浩瀚星海,有种茫然无措的失重感。
卢筠清移开视线,盯住他缠着白布的左前臂,问道,“伤口还疼吗?”
千里迅速回道,“不疼了。”
接着,又缓缓道,“你别怕我。”
“刚才,吓到你了是不是?弄疼你的手了?”
见卢筠清摇头,他明显放松下来,解释道“我以为是他们来了,所以才那样戒备。”
卢筠清说,“没关系,你从前,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才会连睡觉也这样警觉。”
千里的眼神慢慢透出一点笑意。
“能得卢小姐理解,这感觉真好。”
卢筠清点点头,又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奚族人。”
卢筠清倒吸一口凉气,“奚族人?我一直以为伤你的是那群马贼!”
不对,奚族人为何到这里来?
卢筠清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奚族人先出现在羽朝京城的镜花阁,后藏身庙会,现在,又出现在这里,为的都是……
她的目光定格在千里身上。
“你跟奚族究竟有什么仇怨?他们为何要千里迢迢追杀你?”
“杀母之仇。”
千里回得干脆利落,垂下的眼睑藏住眸中一切情绪。
“那,那你为何要去羽朝京城?”
“为了确定一些旧事……”
就在这时,院中隐隐约约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桃叶从陈仲明门口回来,怒气冲冲地质问蹲在院里的大俊。
“你为何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大俊吐出嘴里叼得草叶,慢慢站起来,一副惫懒模样。
“你说阿明公子找我,可他明明在睡觉,被我叫醒,什么都不知道。”
“我,唉,”大俊挠挠头,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桃叶已经着急地向千里房间跑去。
大俊紧走两步赶到她前面,伸开双手拦住她。
“不行,你不能过去!”
“为什么?”桃叶的声音因气愤和不解而颤抖。
“唉,你这……你真是个笨丫头啊,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大哥喜欢卢小姐吗?现在我大哥伤着,卢小姐照顾他,两人独处一室,正好可以发展感情……”
“你!”桃叶又惊又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不悦的声音。
“大俊哥,你怎能乱说话呢!”
原来,陈仲明莫名其妙被桃叶叫醒,又听见两人在院中争执,索性出来看看,没想到远远的就听见在说阿姐,一着急就跑了来。
“哎呀,我可没乱说!我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瞎得嘛?你们真就看不出来,我大哥喜欢卢小姐吗?”
陈仲明回得干脆,“没看出来!”
“你……唉,我给你说,就说这回受伤,你也出去问问,什么时候给女人补衣服这事,需要我大哥亲自出马了?”
“你再去问问,这么多年,我大哥跟哪个女子多说过一句话?多看过一眼?就连去城里找乐子,大哥他都……”
意识到桃叶还在,大俊硬生生止住,“总之就是,我大哥中意卢小姐,你们呢要识相一点,不要去打扰,好不好?”
“不行,”陈仲明更大声了,“我阿姐是这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谁都配不上阿姐,就算是千里老大,也得、也得先问过阿姐意思,得经过考验!”
“阿姐是羽朝世家女儿,千里老大虽然是天一坞的老大,统领一支流民军,到底是个粗人,他的确能用武力保护阿姐,可他能陪阿姐吟诗作画吗?诗词歌赋他能行吗?”
“你这小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家阿姐身份再尊贵,如今还不是要在我们天一坞,受我们保护?”
“我大哥,那是我大俊半生所见第一人,武力超群,英明神武,百折不挠,坚贞不屈……”大俊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好词都用到千里身上,说到最后又冷哼一声“要不是卢小姐早年救过大哥和我,我告诉你,就算大哥看上了,我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同意。什么诗词歌赋,吟诗作对,有用吗?饭都吃不上了,还扯这些……”
两人越嚷越大声,距离也越来越近,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桃叶急地直跺脚,忍不住喊道,
“你们别吵了!小姐已有婚约了!”
最开始,这句话淹没在两人的争吵中,根本没人听清。
直到她情急之下,挤到两人中间,伸出推开两人,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大俊和陈仲明一瞬间同时哑火,又同时问道,
“阿姐同谁有婚约?”
“你说得可是真的?”
屋里的卢筠清和千里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卢筠清当即冷下脸来,双唇微抿,转身去桌上倒茶。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千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卢小姐,你……要嫁人了?”
卢筠清的手指用力捏住茶杯,没说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若是你要成亲,我可以派人送你过赤河……”
“我的事你少打听!”
卢筠清忽然打断他,声音又尖又厉,完全不像平常。
说完这话,她并没有回头,手指将茶杯握得更紧,肩头抑制不住地微抖。
千里一怔,立刻道歉,“对不起。”
卢筠清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面对他。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一下。”
说完夺门而出,千里盯着她越走越远地身影,陷入沉默。
他看得分明,她一双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了。
不知为何,胸口漫上一股酸涩胀痛,又像是有一只手将他的心粗暴拉扯,直至撕裂。他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到胸口,静静体会着这陌生又强烈的感觉。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卢筠清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索性起来练字,可是写着写着,纸上竟现出殷玄的模样来,她“啪”得一声丢开笔,起身将纸揉做一团。
毛笔咕噜噜滚到地上,桃叶也不敢说话,只轻手轻脚过去捡起笔,悄悄放回桌上。
下午她那一嗓子,小姐必定听见了,好几次她想开口道歉,小姐只说“心情不好,想静静。”便再不理她。
屋里十分安静,或许是天凉的缘故,连近日常听见的蛐蛐叫声也没了,一片真空似的静默中,卢筠清更觉烦躁,绕着桌子不停踱步,秀挺的眉头紧紧拧在一处。
他骗我,利用我,我无法原谅!
可他对你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他想娶我是因为东洲兵!
开始是,可后来上心也是真的。
……
内心像有两个小人在battle,论调相反,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卢筠清头快要炸开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笛声,声音清越婉转,又带一缕惆怅伤怀,不知为何,竟神奇般地疏解了她心头的烦躁。
“桃叶,你听得出这是什么乐器吗?不像箫,也不是横笛。”
“奴婢听不出,不过,奴婢觉得,这声音不像琴、笙、箫、箜篌中的任何一种,反而像是叶笛。”
“叶笛?”
“就是用树叶吹出来的,有点像笛声。”
卢筠清默然,抬眼看向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团中,不见任何形状和动静,只有那笛声缓缓流淌过来。
初时圆润悦耳,叫她想起童年与好友奔跑玩耍的快乐。
不一会情绪下沉,透出悲切和哀思,像是吹笛人在思念某人,她受到感染,想到自己与现实和此处的亲友们两度分离,不由悲从中来。
最后,笛声转入静谧平和,她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第53章 骂她没用
吃早饭时,卢筠清特意问陈仲明,“阿弟,你会吹叶笛吗?”
陈仲明干脆摇头,“不会。”
“不过千里老大会。”
卢筠清意外地抬眸,陈仲明冲她点点头,
“我昨夜守着他,他叫我去院中摘了几片叶子,吹了半宿呢。你别说,还挺好听的,听得我都想阿娘和阿爹了。”
原来,昨夜是他吹得叶笛。
用过早饭,遛完小白,卢筠清带了桃叶去看千里,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坐起来了。
“你怎么坐起来了?精神可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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