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斐馆是一间小小的书店,开在京城一条繁华街道的背面,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下是一个窄小的入口,若是不留心观察,很容易就错过。
天色刚刚擦黑,卢筠清就带着侍女桃叶来此找书。
“小姐,这些书都有关于人鱼的记载。”桃叶吃力把一摞书抱到桌上。
“放下吧。”
卢筠清头也不抬的说,她正埋头翻书,不时在一个线装本上写写画画,做着标记,面前已经摆了三摞半人高的书。
有斐馆空间不大,书却极多,数个高高的书架顶到房梁,每一层都摆满了书籍。店主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男子,蓄着花灰山羊胡,一双黑亮眼珠透着睿智,他养了一只红蓝相间的鹦鹉,每次有客人进来,那鹦鹉就扯着嗓子叫“欢迎光临”,店主则埋头看书,并不怎么理客人,只在客人要买书时收钱。
卢筠清喜欢这家书店,书多,老板话也少,是理想的书店氛围没错了。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电灯,虽然老板贴心地提供了好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始终不太给力。
卢筠清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抬头看窗外,窗纸上氤氲起模糊水汽,她才意识到下雨了。雨势很小,几乎没什么声音,这条背街上原本人就少,此时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空茫灰色。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腿,又伸了伸双臂。
“小姐,找到您要的东西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是很奇怪。其他的传说都有丰富的故事和史料,只有这则人鱼传说太少了,没意思。”
“还有,所有的记录都集中在近三十年内,”卢筠清看了眼笔记本上的记录,“最早的一条记录是正元八年,今上登基的第三年。”
自从裴云舒邀她一起去瑶光寺看人鱼,她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尤其是裴云舒说她的姑母,也就是当今皇后当年就曾亲眼见过人鱼,后来果真当上了皇后,印证了那个“于瑶光寺见人鱼,必有极贵命格”的传言。
卢筠清对“极贵的命格”没什么兴趣,在这个时代即便坐上皇后宝座,一样没有抽水马桶用、没有手机玩,还要应对皇帝老公的一堆嫔妃,想想就头大,还不如做个世家女子来得轻松痛快。
此时的卢筠清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海西城,她的姑母卢知意正在费心为她挑选未来夫婿。
眼下,她一门心思想多找些人鱼传说的故事来看,无奈各个书籍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内容也大同小异,说是海上的人鱼仙子曾在瑶光寺沐浴,之后诞下一枚卵,卵每六十年孵化一次,孵化之时是午夜子时,化而为神,飞天而去,遁入东海,去前会再留下一枚卵,如此循环往复,等待下次孵化。
凡有得见人鱼仙子升天者,男子命运一落千丈,女子则将贵不可言。
读过几句书的人都知道,这贵不可言,就是隐喻皇后之相。
“桃叶,把这些书放回去吧。”
卢筠清说着,率先抱起一摞书朝里走去。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您怎能做这种粗活,让奴婢来吧。”桃叶说着就要来拿她手里的书,被她避开。
“坐了这么久,我也该活动活动了,咱们一起放。”
卢筠清说完,径直向最里面的书架走去,桃叶拗不过她,只得匆匆抱了一摞书来,跟上她。
最后一排书架上放的多是异闻录和羽朝各地的风俗志,各种传说都在这里,按照羽朝七州的划分,一共分了七层。
卢筠清和桃叶各自踩上高凳,往最上面一层塞书,窗外的雨声渐渐大起来。
“小姐,您那天一下就摔到殷小侯爷怀里,奴婢觉得,您和他真是有缘。”
“咳咳,”卢筠清轻咳一声,“桃叶,你别乱说,这事以后不要再提。”
“是,奴婢知道,奴婢只是觉得,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托小姐的福,奴婢才有幸得见殷小侯爷和柳公子真容。”
听到柳季景的名字,卢筠清心中一动。
“桃叶,你觉得,柳公子怎么样?”
桃叶歪头想了想,“小侯爷清俊贵气,柳公子风流潇洒,各有各的长处,但我瞧着,柳公子更温柔可亲些,小侯爷,似乎不大好亲近。”
卢筠清心中暗叹桃叶有眼光,一眼就瞧出了官配的好。
“我瞧着那柳公子也是极好的,人长得风流俊俏,脾气又很好的样子,将来若是嫁给他,定然会被宠上天。”
桃叶睁大眼,没想到自家小姐对柳公子评价如此高。
“可是,小姐,听说那柳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风流,有许多红颜知己……”
卢筠清摆摆手,打断她。
“桃叶,你这就不懂了,人设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遇见你之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遇见你之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就是攻略官配的……”
卢筠清意识到自己说滑了嘴,硬生生止住,无奈桃叶已经听见,好奇地问,“小姐,人设是什么?官配又是什么?”
“这个……总之意思就是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是花花公子,其实内心纯情又忠贞不渝。”
“小姐,救你的不是殷小侯爷吗?怎么不见你夸他?”
说到殷玄,卢筠清便想起那日崔府的遭遇,不得不说,英雄救美这个桥段虽然老套,但被殷玄救了两次,他清俊矜贵的模样已清晰地刻在她心里。
意识到这一点,卢筠清更不想承认,便含糊道,
“他……也没什么好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内里……”
卢筠清说着,脚下突然一滑,身子晃了几晃,终究没有把握住平衡,摔到了地上。
脚下的高凳也一起倒下,发出“哐当”一声。
“小姐。”
耳边传来桃叶惊慌的声音,桃叶急急从高凳上下来,扑到她身边。
好疼。
卢筠清趴在地上,疼得皱起眉头,视线中出现一双玄色方头履,上面饰有流云纹金线,往上,是低调的灰色织锦下摆,再往上,是一袭华贵的紫色外衣,在室内闪着暗淡光泽……
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糟了,果然不能背后议论人,这不,只说了殷玄一句不好,就被本人听了去。
殷玄在她面前半蹲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道,
“你倒是很大胆,我救你两次,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卢筠清立刻从地上起来,站直了身子,桃叶弯腰为她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她绞尽脑汁得想着说辞,“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起,是我错了。”
反正都被听见了,索性老老实实认错吧。
她把头垂得极低,周围一片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连绵不绝。
好半天,头顶飘来一声嗤笑,她抬头,殷玄没什么表情,倒是他身后的柳季景,斜倚在一堵书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原来,当日卢小姐的目标是在下。”
他说着,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施施然走过来,“可惜卢小姐准头太低,要是直接落到我怀里,岂不美哉?”
说着,只把一双热情的眸子来盯住她,唬得卢筠清连连摇头。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卢小姐别怕,在下已经知道你对在下的心意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在下吧,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细水长流,还是急风骤雨?”
柳季景说着,又上前一步逼近她,脸上挂着三分漫不经心,四分轻佻戏谑。
“什么样的都不要,我对你没兴趣!”
这句话脱口而出,柳季景眼中露出玩味神情,接着,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明白了,卢小姐爱口是心非的类型。”
他每说一句话,殷玄眼底的晦色就加深一分,卢筠清脸上的表情更为难一分,柳季景瞟一眼这个,又看一眼那个,心中升起恶作剧般的愉悦。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卢筠清略一低头,匆匆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走向门口。
“等一下。”
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是殷玄。
只见他迈开长腿,三两步就走到她面前。
“这把伞,你拿着。”
门外淅沥雨声连绵不绝,他手心向上,将一柄合拢的伞送到她面前。
卢筠清的视线略过那把伞,定格在他平静的眼眸中,心中有一刻迟疑。
钱钟书说过,借书是恋爱的开始,一借一还,就多了一次见面的理由,这借伞,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功效?
她本非这游戏世界中人,这里的男人再好,也不是能共度余生的真人,既然如此,就不要过多牵扯……
“拿着。”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拉过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那把伞放到她手里。伞沉甸甸的,比她平日惯用的长一些,显然是男子所用。她茫然看向他,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坚持,不容置疑。
“多谢小侯爷。”
卢筠清说着,躬身行礼,殷玄微微颔首,挺拔如松,他身后的柳季景还是一副惫懒模样,双手松松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看着他们。
桃叶接过卢筠清手里的伞,在她头顶撑开,主仆二人走出书店。这把伞很大,足够两人在下面避开细雨。她们的马车停在这条小路的路口,若是没有伞,少不得身上要淋湿。
“小姐,依奴婢看,小侯爷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人却很好,还借伞给我们,真的是又威严、又贵气、又体贴……”
“一把伞就把你收买了,桃叶,你这样太容易被男人骗了,不行的。”
卢筠清说着,视线却忍不住钻入车帘的缝隙,从那里可以瞥见殷玄那修长的身影仍立在店门口。
她立刻收回视线,后背往后靠,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快到府中时,她忽然想起,不知殷玄他们何时进的店,竟没听见那鹦鹉叫“欢迎光临”。
第10章 夜半人鱼
“阿云,还要多久啊,我的腿都麻了。”
“就快到子时了,再坚持一会,我的腿也麻了。”
“这里好黑,不会没看见人鱼,反而碰见别的什么吧?”
“怕什么,这里是佛门净地,不会有那不干净的东西。”
蓝黑的高远夜空中,寥寥点缀几粒碎星,越发显得清冷孤寂,左右的殿宇在夜色中隐去了华彩,模糊成两片起伏黑影,她们藏身的树丛在地上投下暗影,纠结的枝桠仿佛无数伸出的手。
卢筠清心里有点发毛,说好了要来看人鱼神迹,可守到现在也没有一点人鱼的迹象,那温玉泉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连鱼儿都睡着了。
“你别怕,没事的,我白日里来过很多次了。”
裴云舒一边说着不怕,一边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近。
“嘶~好疼,阿云你轻一点。”卢筠清小声提醒她。
“筠清,我……我手上好像爬了个虫子,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弄下来。”
裴云舒的声音虽还强自镇定,绷紧的身子泄露了她的紧张,卢筠清低头去看她的手,虽然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却能通过细长的形状判断出,那大概是一条马陆。
一想到这种虫子密密麻麻的脚,她就头皮发麻,眼下看不分明,反而好些。
“阿云,你别怕,我马上帮你。”
卢筠清拾起脚边一截树枝,朝裴云舒的手背上一拨,还好够准,那虫子被挑走,落在了不知哪里的地上,卢筠清立刻把手里的树枝向远处抛去,尽可能有多远扔多远。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温玉泉传来“扑通”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莫非,人鱼要出现了?
扑通。
又是一声,清晰无比。
两人对彼此点点头,从树丛里起身,蹑手蹑脚地向泉边走去。
据说人鱼的下半身像一条硕大的鱼尾,上面的每一片鳞片都闪着光,能把暗夜照亮。看见了,那泉水中仿佛确实有点点微光,只是这光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夺目。
到了泉边,两人睁大了眼睛向泉中看去,见水面下仿佛确实有个黑影在游动,看身形比人还要大。
难道,她们真地要看见人鱼了?
两人激动地说不出话,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水面下冲出。
没有期待中流光溢彩、人鱼飞天的盛景,有的只是一颗球状物飘在水面中央,细细看去,那球上仿佛还生着头发……
“啊!”
两人终于抑制不住的尖叫起来,是头,是一颗人头。
卢筠清和裴云舒大叫着抱住彼此,叫完才意识到,离此处最近的房中已亮起烛光,显然是寺里的师傅被她们吵醒了。
“深更半夜,两位小姐潜入瑶光寺,所为何事?”
瑶光寺的住持慧琳托着油灯来看,发现了脸色惨白的卢筠清和裴云舒,一脸不悦的质问她们。
两人还未及回答,水面上又传来扑通一声,三人循声看去,只看见一道黑影跳入水中,片刻后又出来,手里还拖着另一个身影。
又有几个女尼围过来,借着她们手里的油灯,卢筠清才看清,从水里出来的两个人,竟是殷玄和柳季景。
殷玄全身湿透,发丝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柳季景则显然是喝醉了,被他拖出来时,口中还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话。
原来,刚才那颗漂在水面的头,是柳季景,他脖子以下都泡在水里,只将脸露出水面呼吸,竟让她们误以为一颗头孤零零的浮在那里。
“慧琳师太,深夜叨扰,我帐下参军柳季景白日在贵寺临摹壁画,晚间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又来到此处,竟掉入池中,险些丧命。”
“小侯爷既为救人来,老尼自然无话可说,只望小侯爷日后对部下严加约束,勿再扰我佛门净地。”
“殷玄谨记师太教诲,今夜多有得罪,明日定多奉香火。”
瑶光寺本就是皇家寺院,慧琳师太也常去宫中与帝后讲解佛法,对朝中众臣多有了解,如今知道了殷玄等人的身份,也不好多过苛责,便吩咐寺中女尼带他们去厢房换衣歇息。
那边,殷玄拖着烂醉的柳季景去了东厢,这边,慧琳带着卢筠清和裴云舒去了西厢。
“两位小姐皆是高门贵女,竟然深夜潜入佛寺,如此鬼祟行事,岂非有失大家风度?”
慧琳合上门,转身看向两人。她是这瑶光寺的主持,一张细长白净的脸,两只眼睛颇有神采,饱满丰润的唇殷红一片,可以想见,年轻时定是位难得的美人,只眼角几缕细纹透露出她的年龄。
虽是质问,严厉中亦不乏温情。
裴云舒使了个眼色卢筠清,暗示她别说话,自己来。
卢筠清会意,裴云舒上前撒娇般挽起慧琳的手。
“师太,您别生气嘛,我从小就听过姑母在这寺中见人鱼的故事,一直神往,今夜实在按耐不住,就拉着小姐妹一同来。师太一向疼我,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事,再不给寺里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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