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框的眼镜挂在鼻梁上,给她略带攻击性的五官带来了几分温和,林舒昂俯下身给机械小狗上了发条,不一会儿它就“咔哒咔哒”在地上跑了起来。
她光着脚踩着木地板上, 掀开了窗帘的一角,外面日光正盛,亮的她往旁边微微侧了侧头。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 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窗外那棵白玉兰的照片, 传到了人人网。
上面有浏览记录, 也有访客记录, 手指指腹轻轻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 她又一次看见了上面的访客。
“林工,周一有座谈会, 可能需要您在十点前到陕博外楼第三会议室参会。”
手机蹦出一条信息,林舒昂点了快捷回复:“好的,收到。”
林主任说的没错,换个地方学习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在一个地方一直呆着,确实熟悉,但是每天接触的还是有点限制,陕博让她又接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秦俑二号坑的工作有不少是陕博的专家负责的,有时候会去秦俑坑那边去出差,说来那还是林舒昂头一次见到真秦俑。
之前央视有个新闻,就是摄影师发现了秦俑上千年前制作工匠的指纹,忍不住热泪盈眶,林舒昂真的置身在那个巨大的坑中,立在秦俑面前的时候,心中冲击不小。
陕博的福利待遇也很好,论资排辈,林舒昂还算比较新的人,但是去秦岭的时候还是将他们那一批过来学习的带上了。
“既然学习,那我们就贯彻到底!”这是总负责人的原话,之后第二天,两辆大巴车拉了二三十号人。在工作的时候会关闭参观,有的时候也会开放,林舒昂他们那一次就是关闭参观。
偌大的秦俑二号坑从头走到尾都要十来分钟,在高大勇猛的秦俑下,连人都显得有些渺小。更别提林舒昂见到战马昂扬掀蹄时的震撼,那天累是累,但是也是真的享受,回来之后就躺了整整一天,直到现在。
座谈会应该是临时加的日程,之前自己的日历上应该有标当天自己的安排?林舒昂思索片刻,盘着腿就这么在落地窗前坐了下来,正面对着窗帘,阳光只投进来两三束,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立式的一盏老台灯亮着。
她打开手机,上面赫然写着“唐代墓葬壁画展”。陕博在博物馆馆藏届一直深负盛名,尤其是唐代的地上地下文物都非常丰富,其中“画”这一类又是林舒昂的必修课题。文物修复不仅仅是只修,而且需要修复者拥有大量的属于那个朝代的知识储备,术业有专攻,她也需要专精。
周一展出三十副,参观范围是主馆内四个展厅,分别在一楼、二楼。展出的画面内容有四神、仪卫、建筑、狩猎、生活四种,林舒昂比较感兴趣的点在于这些她还没有参观过,不过下午时间应该也够用了?
林舒昂起了身,那机械小狗一不留神撞到了林舒昂的小腿上。她俯下身给它又上了一次发条,小狗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几个月不见胡萝卜那只有点嚣张的大狗还真有点想念。
邓安绍说林舒昂走之后没多久蒋恪宁就回来了,抢走了胡萝卜的抚养权,邓安绍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愤愤不平,林舒昂听得一通乐。
乐到最后邓安绍低着声问道:“能听他名字了?”
其实不能。
还没挂电话的时候林舒昂就已经挨着床沿坐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本相册,里面是蒋恪宁从小到大的照片,到了后面是他们的合照。这是林舒昂在去延边之前就做好的,但是一直没给蒋恪宁,再后来,留在她手中也只是偶尔自己翻一翻了。
戒断很难,分手更难,林舒昂自从来了西安,几乎很少有不想蒋恪宁的时候。
但是也忙,忙起来有点六亲不认的意思,林宪华这样的大忙人,给她打十个视频起码有八个接不到,邓安绍更是觉得联系一次林舒昂都不简单。
她只是暂时封闭了自己和北京的联系。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感觉来了陕西连人都沉静了不少,但是抬头一看毒辣的太阳,又觉得是晒的。林舒昂有些郁闷,但是她的医生已经在来电三次,她不得不出门,临走之前拿了一顶草编的遮阳帽和一副黑超。
一班地铁直接坐到了抱犊寨,她心理医生的诊室就在那边。房间很宽敞,有沙堆还有不少作画工具,林舒昂不需要用这些。
例行的问候之后就是直奔主题,来这里几个月时间林舒昂找不少医生看过,甚至还有一些偏门的方法,催眠也试过。
“或许你应该试着忘记这段记忆,重新开始。”这是心理医生给她的忠告,这是一个很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不太显老,有这一张娃娃脸,很亲人,林舒昂见她的第一面就觉得舒服。
她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之前找人催眠时,林舒昂在深度催眠里将年幼时候那场分别又一次经历了一遍,醒来时满脸泪水,但是跟蒋恪宁有关的记忆却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林舒昂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但是没有办法。
她的执着让医生都觉得有些过于偏执,在这段时间一直采用温和的态度规劝她。
次次败北,次次重来。
“或许他更希望你把握当下。”医生端给她一杯温水,林舒昂怔怔地看着水面,医生没有催促她也没有逼她做决定,只是递给她一个小小的沙包:“要是觉得心思不能聚焦,就先拿在手里。”
“好。”林舒昂颔首,接了过来。
“我知道。”林舒昂抿了一口温水:“但是——”
医生静静地听着她说,林舒昂觉得比起“医生”这个角色,她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但是我始终觉得这份感情太——”;林舒昂皱了皱眉,有些不太能够形容心中的感受。
“是觉得太沉重?”医生轻声问道,林舒昂怔忡片刻,点了点头。
医生微微一笑,看着林舒昂将手中的沙包左拧右拧,坐在了她面前:“为什么不听他说呢?你一方面抵触你的母亲,但是另一方面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你有发现这个问题嘛?”
林舒昂点头,其实她都知道。
“你的心现在怎么样?”医生把她面前的喝了一半的水杯拿了过来,在饮水机那边给她又倒了一杯,轻轻地放到了她面前。
林舒昂好了很多,“我现在心里有了一些头绪,总觉得快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又有些模糊。”
“这是好事,我们慢慢来。”医生点了点头。
——
周一如期而至,那天游客几乎与预想没有不同,几乎多出了一倍。很多附近大学城的研究生蜂拥而至,尤其是外国语和师范几座大学连挨着,不少历史系的学生会组团过来参观。
开放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林舒昂九点到陕博门口的时候,前面已经排出了一条长龙,好在左侧有高大的绿植大树能够遮荫,林舒昂有工作证,另一侧也有专门的员工通道,进去的还算方便。
外面有不少导游带着扩音器,有的导游声音雄浑,有的尖细,但无一例外快要声嘶力竭。林舒昂加快了步伐,现在展厅前的游客已经不少了,在长亭走廊休息的游客也不在少数,手机闹钟嗡鸣一阵后,林舒昂顺利到达了会议室。
林舒昂坐在第一排第一个,连摸鱼的机会都没有,中间休息时间还有茶会,提供文创糕点还有一些茶点,她听的很认真,笔记记了两页。一回过头,人少了一半,林舒昂把眼镜一摘干脆出去见见阳光。
暑假人多,她溜达着进了展厅大楼,带着扩音器讲解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服务台时不时叫着走丢的人名。一出大厅就热,额头上冒起一层薄薄的汗,林舒昂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吊带长裙,外面是一件薄薄的纱制开衫,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实在热的不行,又迈着步子蹬蹬蹬进了展厅。
现在到了午饭的点,里面人还是没见少,跟蜂拥而至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林舒昂干脆等到快要闭关的点了才去壁画馆。没想到刚走进去,就被一个男孩儿撞的一个趔趄,一个带着惊慌的女声连连道歉,林舒昂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奶茶印渍已经被擦干净了。
她正抬头道谢,面前却闯进一双熟悉的脸:“小杨?”林舒昂实在是惊讶,那女人更是惊诧,一抬头,眼睛里满是惊喜。那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对着林舒昂就是一个鞠躬,连声道歉,弄得她哭笑不得。
“舒昂!你怎么在这!?”那女人睁大了眼睛,嘴角一咧,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性格还是这么的活泼开朗。
“我是学美术的,你忘啦?现在在博物馆工作,现在过来调研。”林舒昂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坐到了展厅里设的休息室里。
“老师,这是?”那男孩目光在林舒昂和女人之间巡视,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刚刚也是无意间被人撞了一下,林舒昂是被他累及的池鱼。
“这是我之前的一个朋友,那会分开的时候没留联系方式,没想到今天在这遇见了。”杨承瑶只觉得缘分实在妙不可言,面前的林舒昂和六七年前区别不算太大,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了,她也很震惊,多年不见居然还能够认出来。
“你现在当老师啦?”林舒昂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儿的称呼。
杨承瑶点头,握住林舒昂的手毫不避讳:“我现在在高新一中当历史老师,原本考完研之后去当了一年辅导员,感觉还是教书更适合我,就去了高中。”
杨承瑶看林舒昂目光落在男孩身上,杨承瑶笑了笑:“这是我带的学生,还有好几个对历史感兴趣的,一起约了时间,我带着他们一起逛。”
“真是······太巧了!”林舒昂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真的内心只有深深的震惊,当年走的时候着急,连电话都没有留,现在又遇见,真的只能说一切都由命运安排。
两人正要继续寒暄,林舒昂手机又是一响,跳出一条催她回去开会的信息,林舒昂有些无奈,杨承瑶也很善解人意:“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到时候我约你出来玩,今天你先忙,我还要带着群学生呢!”杨承瑶对林舒昂眨了眨眼睛,让林舒昂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长白山那几天。
“行!到时候来我家玩!”林舒昂一槌定音,迅速交换完联系方式匆匆赶回了会议室。
开完会之后还想碰碰运气去找杨承瑶,实在可惜,杨承瑶她们已经走了。
——
因为林舒昂是工作需要去西安,林宪华暂时就没管这个事,后来许友昀遇见他时唉声叹气了好一会,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许友昀也是个人精,看见胡萝卜又被领回来之后直觉出了什么事,看见儿子回来之后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终于找人打听明白了这件事,登时,心里一包怒火就起来了。
怎么,我们家蒋恪宁是那一点儿配不上你们家林舒昂?再说,林宪华都没说什么,你虽说是人家妈妈,但是这么多年没见怎么就好意思置喙的?
许友昀气,半夜都能起来念叨几句的程度,蒋父被她折腾的不轻,说这是孩子们的事,让她别插手,许友昀那几天广场舞都跳出一股气势汹汹。
后来遇见林宪华实在忍不住刺了两句,林宪华才后知后觉。林宪华也怒了,约了邓沛颐出来发了好大一通火,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软脾气,差点在茶馆打起来。这事儿让邓安绍都觉得害臊,林舒昂不在家,邓安绍两边救火,一边哄一边讲道理,好说歹说才是把两边都安抚住了。
“你都不知道那天有多精彩,要我说邓安绍也真是个人才,这么多年两头跑,累的够呛。”这事儿一般人不知道,但挡不住漏风的墙。
源泰有些事情需要在警方调档,赵江川帮了一次忙,之后两个人也走的有点近,出去玩的时候听见邓安绍边喝边摔杯子,那场面不知道多让人开眼。
邓少还是有钱,砸了一套上好的瓷器,临走之前之前签了几十万的支票开出去了。
赵江川幸灾乐祸,蒋恪宁没笑,听着心里有点堵,手指搓了搓路边花坛里长得不错的杂草的叶子边,指腹一片青绿。
“他确实累。”蒋恪宁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但是林舒昂也累。
蒋恪宁抬头望天,眼见这天气越来越热,他们分开也已经好几个月了,马上就是九月了。正想着,胡萝卜往上一跳,舔了舔蒋恪宁的手指。
“得,又饿了。”蒋恪宁从口袋了掏出一根火腿肠,轻车熟路地剥了肠衣往它嘴边一喂,一口就咬掉一大半。
“嚯,你这养了个饕餮。”赵江川蹲下身,摸了摸胡萝卜的头:“我看着狗从邓安绍那儿接回来都瘦了一圈,以前油光满面。”
蒋恪宁嗤笑一声,半蹲着把肠衣往下剥了剥,“太胖了一身病,就该让它减减,我现在天天拉着他跑圈。”
赵江川一挑眉,奇了:“你在哪儿跑?我去盯你。”
蒋恪宁嘴一努,赵江川顺着他那方向一看,不是他妈天天跳广场舞那广场嘛?
“那能跑得起来?”赵江川不信。
蒋恪宁笑了笑,“我蹬自行车,遛狗牵绳。”
“你真是个畜生。”赵江川骂他,蒋恪宁压根不搭理。
“别说这些了,我告诉你,李越东杀到西安了已经,第一手消息,穆泽泽说的。”赵江川还为蒋恪宁操着心,穆泽泽还在上学,天天除了玩就是玩,跟李越东他们关系本来就不错。
“我知道。”蒋恪宁喂完了狗,抖着胡萝卜让它去捡扔出去的肠衣,一会会儿就给叼回来,极通人性。
“你没什么想法吗?”赵江川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生怕林舒昂被李越东的花言巧语给拐走了,到时候蒋恪宁就等着哭吧。
谁知道他没什么反应,站起身来把狗绳一牵,在手掌心里挽了两道,说道:“川子,我最近看见我们院子里经常有一只白色的萨摩耶在哪儿转悠,但是身上很脏,我看见好几回了。”
赵江川没摸清他什么意思,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怎么的,你想养?”
蒋恪宁低头看了看胡萝卜,它正乖巧地跟在他们身边,慢悠悠地晃着。赵江川看一眼狗又看一眼蒋恪宁,明白了,这是想林舒昂了。
赵江川拍了拍蒋恪宁的肩,蒋恪宁沉默了。
——
林舒昂最近在陕博看见了一个人,总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后来渐渐就忘了这个事,她也不太相信,还能在陕博接二连三地遇见过去认识的人?
进入了九月,天也没见凉快起来,林舒昂穿着一身棉麻的睡衣,趿着拖鞋下楼打水的时候遇见了两个男人,等她定睛看清面前的人的时候,她就明白在陕博那种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其中一个人正是李越东,还要一个人林舒昂也眼熟,之前跟在许新远旁边的那位“同事”。
林舒昂看见他们之后就没动了,果不其然,两个男人自觉地走了过来。
“舒昂——”
“林舒昂,又再见喽。”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跟在许新远面前可是大相径庭,两个人并肩而站,他双手抄袋,林舒昂不用想就知道,许新远多半又是被摆了一道,身边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他人呢?”林舒昂开门见山,直接问了。
“你问谁?蒋恪宁还是许新远?”男人摊了摊手,他的话让李越东皱了皱眉:“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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