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有沉默才是对现在形势的最好应对。
“难得有客人拜访神社,我这样实在是招待不周。”看四人的头顶都蒙上了一层薄雪,铃鹿樱子忽然提起了兴致,招呼几人进神社中央的大殿休息。
铃鹿樱子行一礼,示意四人等候,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到外面取水烧茶。
听动静,竟连茶壶茶杯都是现翻找出来并洗净使用的。
“振袖之神从没回来过吗?”
马宫久子遥遥望着铃鹿樱子的身影,不止脸上,她走动间露出的手脚上面都能清楚看到黑灰的斑淤。
“这些黑色,都是污染和堕落的证明吧。这么严重了,那位神明大人居然都不回来处理吗?”
诸伏鹤见扫视着空荡荡、显得格外寂寥的神殿,并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
大部分神明只有在神无月的时候才会去往高天原,往常都是住在自己的神社里,就算是无尘无垢的神明也总会留下能表明喜好的居住痕迹,只是普通人看不见而已。
但是,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
振袖之神真的存在吗?
到底还在神社里,鹤见没有直接将这个猜测说出口。
“平日里都没有人能和我说说话,也不知道泡茶的手艺还剩下多少。”
铃鹿樱子端着茶盘回来,边走边高兴地说着。
诸伏景光接过茶杯,分给众人,当然没有人敢喝,只是握在手里。
铃鹿樱子也不在意,似乎泡个茶和人说说话就足够她开心许久了。
“我其实也没见过神明大人。”她主动提起了从未露面的振袖之神,“我是在那棵樱树上自杀的,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还有意识,能活动能说话,但就是没有人能看见我。”
她望着自己的那杯热茶,盯着袅袅的热气出神,“后来我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却能听到祈愿的信众在心里说的话,这就成了我唯一一项娱乐活动。”
一直接受科学教育的铃鹿樱子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人死后有灵魂、世界上存在非自然力量的新世界观,然后因为能听到信众们的祈愿,她有一段时间甚至以为自己不小心成了神。
“那个时候真的很激动,想要用这份力量做些什么,帮这个村庄里的村民们解决问题。”
这和深津春美说的,有着极强正义感的学姐形象很是相符。
马宫久子不由露出了感同身受的微笑。
从如月车站逃出来,她刚刚被的场静司告知自己身上有很强灵力的时候,心里何尝没有过学习除妖师操控灵力的方法,和影视剧里那样做个快意恩仇、正义感强的游侠式人物的想法?
只是多年在社会上打拼,做记者见到了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用理智将满腔的豪情压了下来。
但是铃鹿樱子,按照深津的说法,去世时不过是大学都没毕业的年纪,有着这样天真的心态很正常。
“不过,我很快发现,我只能听,什么都做不了。”
哪有这么随便的成神,铃鹿樱子只不过是恰巧死在神社、被神力覆盖自动成了神使的冤魂而已。
铃鹿樱子没有细说自己发现这一点究竟花了多久,又经历了什么,大家便也没人问,默契地放过这一茬。
“后来我发现我抄写下来的愿望,或多或少,是实现了的。”
这才是神使的作用,倾听信徒的愿望,初步筛选后交由神主进一步定夺,是否要满足对方的愿望。
越是信徒众多的大神社,神明力量就越大,也能拥有更多的神使,彼此分工合作。
神社的打扫、愿望的筛选摘抄、顺序安排等,有时受神明信任的神使可以自行决定并出手帮助信徒实现部分小愿望。
神社灵验的名声越响亮,信徒便会不断增长,再反哺到神明本身,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
“实现愿望的人会回来还愿,而这些人多了,我就发现自己可以稍微离开神社,去到别的地方。”
无形的枷锁终于稍稍放开一些,铃鹿樱子心里已经不知道自己继续帮助人们实现愿望究竟是出于正义的善心还是为了让自己能出门透透气。
“限制总还是很大的,即便是现在我最远能去到的地方也就只有旅馆再往外一公里左右。离神社越远,我能逗留的时间越短。”
怪不得铃鹿樱子只能赶在自己姐姐动手之前抢先杀死两人,连明智惠理后来还是动手了都不清楚。
实在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铃鹿樱子的谈兴很高,恨不得将五年来的所有经历都细细说给仅有的四个听众。
“虽然距离很短,时间也不长,但是能离开这间神社我真的很高兴。我跑去旅馆想见见陌生人,村里的人我基本都认识了,谁睡觉爱踢被子,哪家夫妻看起来甜甜蜜蜜却恨不得对方赶紧出意外......”
看腻了这些,铃鹿樱子对于能接触到外人的旅馆很是期待。
“刚见到姐姐和柴崎、安西她们时,我都没认出来。短短的五年,好像是过了几十年一样,我都记不清她们长什么样了。”
“那么,樱子小姐你为什么要杀死她们呢?”
诸伏景光轻声询问。
“因为,她们也来祈愿了。”
希望家族势力买来的人脉关系能让自己更进一步,希望买通的画手乖乖地闭嘴。
铃鹿樱子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怨恨,可她选择了这间有振袖般若传说的神社上吊自杀,似乎完全是抱着希望有人惩罚她们的心愿。
她以为死后的奇遇是上天给自己的试炼,一直忍受着不被看见、无法交流的寂寞为实现别人的正义而努力,可回过头来,她发现自己的正义并没有得到实现。
“甚至连姐姐,身为作家的大好前途也要搭进去。我就想,那么还是我来做吧,用我已经厌倦的这种生活换姐姐干干净净地继续活下去。”
鹤见望着殿外的供奉箱,若有所思道:“之前的神罚,也是你来做的吗?”
能这么快积累出足够离开神社的神力,铃鹿樱子实现的不会是保佑家宅安宁或是生意顺遂这样模糊又笼统的愿望,反而能最快见效的,应该是振袖般若这一面才对。
铃鹿樱子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苦笑着,“对。”
“哪怕只是抄写人们的愿望,但的确有人死了,说是意外,可我知道是神罚的结果。第一次觉得是正义,第二次以为重任在肩,第三次、第四次,我发现自己变了。”
因为正义感得到学妹们仰慕的铃鹿樱子成了一个刽子手。
“当姐姐拿着两个纸娃娃出现的时候,我特意没有抄写,而是亲自动手了。”
她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
可鬼魂要怎么再死一次呢?
背叛神明接受惩罚?或是招惹来除妖师,等着自己被除去?
这是铃鹿樱子仅能想到的对策。
“神使,传达神明旨意的使者?哈哈,我才不是什么神使,明明我才是受到欺骗,受到诅咒的那个恶鬼!”
她嘴里发出了凄厉的呐喊,俯下身,双手紧紧握拳捶打着木地板。
咚、咚。
咚、咚、咚。
她用力到面容扭曲,眼角通红,可铃鹿樱子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这一权利早在她死去时就被剥夺了,连同对生的感知。
“请杀死我吧。”
面对俯下身说出自己请求的铃鹿樱子,整个神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中。
她可悲吗?
当然,莫名被陷害,自杀以证清白却被困在神社内五年。
她可恨吗?
为了解脱,残忍地杀死两个年轻女孩,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你知道被你杀死的柴崎和安西去哪里了吗?”
鹤见忽然想起一直到现在,自己从未在旅馆周围看到过前来迎接的狱卒,这不正常。
按照铃鹿樱子之前的说法,她经手并递交给振袖之神的诅咒明显不止一两起,如果都实现了,那么被神明插手扰乱的死亡人数已经足够引起地狱的重视。
第100章 不存在的松岭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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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宫久子和松田阵平都是经历过如月车站事件的, 知道有些恶神会诱导人类“自愿”献祭灵魂让自己从中得到力量或满足。
鹤见的话音刚落,松田立刻反应过来,“灵魂被收走了?”
马宫久子咬着下唇,比对着如月那边的自投罗网和振袖之神这边的所谓神罚, 的确有着一个共同性。
“都是人类主动的行为。甚至可以说这里是更完善的系统, 人类发出祈求想要报复另一个人, 神明所要做的只是回应祈愿而已,这根本就是神的本职工作。”
在最初,这样的传说究竟是谁抱着何种心思制定并传播出来,使其成为了现在村子里的正典的?
马宫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听到振袖之神的传说时,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要制作纸娃娃就可以咒杀别人, 这种事不就是为人诟病的咒诅之道吗?
这下轮到死后一直留在神社的铃鹿樱子哑口无言了, 她所知道的一切部分来自死后模模糊糊出现在脑海里的“常识”, 大部分则是她自己根据过往村民的话语推测出来的。
“振袖之神, 其实不是神明?”
铃鹿樱子连连摇头, 虽然现在一切已经扭曲了, 但她还记得最初的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开始神使工作的。如果连这一点都被否定——
“不,我的心底里的确有这样的认知, 我是振袖之神大人选中的神使。”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 再三确认后几乎是松了口气般说道。
“如果你们要问那些人死后灵魂去了哪里, 当然是进入了振袖般若的腰带中,被困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嗯?这又是没听过的新版本了。
鹤见和松田、景光互相对了个眼神, 或许问题就在这里。
马宫久子直接询问起铃鹿樱子她作为神使所知道的这个神话版本究竟是怎样的。
铃鹿缓缓讲述起来, 这些都是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的, 被她反反复复地回忆过, 虽然是第一次真正开口诉说,却无比顺畅, 比之前她的回忆要通顺得多。
故事的前半段和作家明智惠理说的没什么两样。
但大家都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这个女人五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
“阿花姑娘变作鬼魂,在当晚便找到了为了振袖腰带诬陷她、害死她的村长家两个女儿,她们被发现时的样子你们也清楚,我就不做赘述了。”
铃鹿樱子轻轻地笑了笑,略过这段刚发生在现实里的情节,“而恶人受到的惩罚并没有这么简单,你们可以看看神殿中雕刻的振袖之神雕像。”
神殿正中间是许久之前不知哪个豪绅出资建造的神像,足有两三米高,虽是木头雕刻,却也精心地描绘了彩漆。
偏远村庄里有一尊这样的神像,令人惊奇。
“这看起来和京都那边有名的神社、寺庙里的比起来都不差。”
诸伏景光的话语得到了一致的点头。
就是彩色油漆有一些掉色,还没来得及补回去。
“现在村里面本就少有年轻人,愿意做这种迷信行当的更少,听说补漆工作是二十年一次。上次来补漆的是村口一家木匠,今年已经有七十多岁了。”
下一次来的大概就是他现年四十的儿子了吧,也不知道手艺如何。
唏嘘了一会儿,铃鹿樱子指点着几人看向神像的腰部。
正如神名那样,村民们按照传说和自己的想象结合制作出的神像理所当然地是一个穿着华丽振袖的年轻女性的形象。
而铃鹿指的就是振袖的腰带。
诸伏鹤见走过去细细打量才看出,那腰带上面竟精心描绘了类似地狱变的图画,鬼神狱卒、被审判的亡者、地狱的火焰等应有尽有。
画师想要表达不同地狱的景象和刑罚不同,又必须兼顾振袖腰带本身的美观,做了一个很聪明的选择。
神像的腰带主要是黑红色调,当中用纯黑色的线条将长长的腰带划分成数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描绘了不同地狱的场景。
“这就是恶人灵魂的归处。”
鹤见有些疑惑,“其他人讲的传说都没有这段。”
松田也接上,“路边的小祠堂、神龛里面放置的也只是穿着振袖的人像而已,没有腰带花纹。”
铃鹿樱子想了想,无奈地回答,“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还执着于这些东西,年轻人基本都只知道大概传说,具体细节都不清楚了吧。”
“就连我在活着的时候也只知道前半部分。”至于神龛里的神像,“那些都是为了方便村民们自己找石头制作的,而且只有小腿高度,应该是做不了这么精细吧。”
要忙于农活与丝织缝纫等事务的村民们在石头上雕刻出那么繁复生动的地狱图景,实在是难为人。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除了神社里的这一尊神像外,其他都为了方便只是做了个人形,结果导致了传说的后半段就此不为人知。
松田绕着神像转了一圈,微蹙着眉回来。
诸伏景光轻声询问,得到了一个暂时不好说的眼神与摇头,便没再多问。
“我会联系地狱那边派人来处理你的事情。”鹤见从神殿出来,在空地上轻轻地打了个呼哨,一只棕黑色的鸟儿便盘旋着直冲下来,稳稳地落在鹤见手臂上。
“若是不想堕落成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妖鬼,就在这里等着。”
显然振袖之神大人就算真的存在也无法管理自己的神使,放任她继续下去,铃鹿樱子只有这一种下场。
“你们不直接杀了我?”
鹤见还在和雕鸮沟通,松田便接过了话茬,“你现在还是一个神使,一个人类灵魂。”
而且,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我们只负责抓人,审判你是地狱的工作。”
等到地狱那边来人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在五年里从未和人说过话的铃鹿樱子终究也是词穷了,现场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的飘雪发呆的,各有各的心事,各自进行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思考。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铃木樱子像是对沉默的环境已经忍无可忍了,忽然尖锐地问道。
“没有。”没这个功夫。
两个又戴上墨镜在望着窗外的人回答时是如出一辙的冷酷。
马宫久子和诸伏景光则要温和得多。
马宫久子摇了摇头,不如说她很同情这个女孩子,“你只是太年轻了。”
这样说显得自己好老,心里吐槽了一句,她又接着说,“这些事对任何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
天真单纯的理想与最黑暗最无奈的现实毫无缓冲地碰撞在一起,就算铃鹿樱子愤世嫉俗地去迁怒其他人都算得上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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