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得小心翼翼,总算把手中的这一份抄完时,徐劭行把早已签好姓名按上手印的那份塞给周居幽,道:“你帮我转交吴姑娘吧。”
周居幽正在考虑先致谢,还是先询问他哪里学得这一手锦绣文章,就听到魂牵梦绕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你还不来吃饭?公公嫌你怠慢他的宝贝金孙,叫大嫂先开动了。”令娴语调轻松,跨进门槛后左右张望,见着徐劭行,更是笑起来,“还是你又要施展独门手艺,烧南洋菜系给我吃?”
她只看着徐劭行,虽然余光不可能没有扫到他身边有人,却没有予以注意的兴致。周居幽见此,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徐劭行走到她跟前,道:“故友来访,你们好好说话,我会叫人不要过来这里。”
也不等令娴发问,他就闪身而出,室内幽暗,令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身上强烈的失落情绪。
眼看她就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周居幽忍不住出声呼唤:“吴小姐。”
这时令娴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他身上,她微微吃惊,“周公子?”
周居幽激动地走到他面前,“我回来了!”
“你回来得好快!皇榜都还未到青州。考中了吧?”十年寒窗终于有了好结果,她自然为他高兴。
“对,陛下点我为探花!我向陛下求了凤冠霞帔,就日夜兼程赶回青州,我、我几乎等不及了!”他平素只会用诗文传情达意,这回坦露急切之情,不禁暗暗红了脸。
“凤冠霞帔?”令娴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你在青州竟有意中人?!看不出你这呆子还这么会藏心事,说说看,是哪家姑娘?到时我是定要叨扰一杯喜酒的。”
周居幽瞠目结舌。
“怎么了?不方便说吗?那也没关系,总之你现在是朝中新贵,有什么阻碍,也不用过于担心了。”令娴以为他是爱上了出身不高的女子,还安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居幽继续化石。
“啊?真的有许多困难吗?你不妨说出来,我们好好参详。”织华和梓安的事情以后,她就经常觉得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特别有成就感,估摸着眼前又有一对,忍不住见猎心喜。
周居幽张口欲言。
“你等一下!”令娴说着就往外走,“我把徐劭行也叫来一起听,看他还有什么好玩的草药可以用!”
“吴姑娘请留步!”周居幽简直是欲哭无泪了,“我到徐府,就是为了请劭行兄成全你我的啊。”
令娴皱眉,“成全?你我有什么好成全?”
“陛下赐给我的凤冠霞帔已经送到吴府,就等你去穿戴了!”周居幽觉得他俩的对话终于回到正轨,忍不住重新激动起来。
“什么凤冠霞帔?”令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已经与徐劭行成婚,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徐兄胸襟广大,成全了我们的权宜之计。你看,我今日上门,他就爽快地写下了这份《放妻书》。”周居幽将放在桌上的那五张纸拿起来交给令娴。
令娴白着脸接过,看完之后气得全身发抖,“你们将我当什么?可以私相授受的死物吗?”
“我也是情非得已——”
“去你的情非得已!你哪只眼看出我对你有意?”
周居幽首先是觉得令娴在害羞装傻,但看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口中还是勉强道:“你助我读书,勉我上进,赠我川资,不是、不是有情……又、又是什么?”
“鬼话!”令娴真想吐口唾沫到他身上,“我若是个男子,做了这些事情,你会觉得我看中你了吗?”
周居幽一愕,“自、自然不会。”
“那凭什么我是个女子,就非要看上你才能资助你的学业?我家经商不是开善堂,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因此栽培你读书,就是为了你若飞黄腾达,我家也好从中得到官场便利。寻常的投机而已,你这颗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以往相处时令娴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凶得像是要食其肉寝其皮,周居幽原本对她就是爱慕之外更多一份敬重,此时更加惊惶。
“是、是我误会了吗?”
令娴跺脚,“天大的误会!身正不怕影斜,因此我与你相处时不避男女之防,青州普通百姓口中的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可你自己误会还不算,还让徐劭行以为这是我二人共同的请托,你、你……我真恨不得拿个麻袋将你沉进护城河里算了!”
眼见她神情认真,周居幽简直吓得魂不附体。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徐家上门提亲吗?难怪他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提起你的时候口气也古古怪怪,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居幽缩着肩膀,不住地赔不是,到现在他才稍微有点明白,令娴为什么气成这个样子。原来这位吴姑娘心中早就喜欢徐劭行,之前种种,是他自作多情——想明白这一节,他倒也没有多么的失落,一方面是令娴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与他的美好印象出入太大;另一方面他虽火速回来迎娶令娴,心中也有些踌躇,能够在仕途上帮助他的官家千金何其多,若非他是厚道之人,不愿背弃微贱时的白首之约,恐怕早就在京城择到良配。眼看这所谓的“白首之约”不过他一头热,尴尬之余竟也松了一口气。
令娴将周居幽骂个狗血淋头,总算出了半口恶气,另外半口,自然要找“私相授受”的另一方去对质理论。
她召来仆役,指指周居幽,吩咐一声“送客”,便怒气冲冲地往西院而去。
重重推开书房的门,里头一地狼藉,一个仆役正在对着眼前场景唉声叹气。
“怎么回事?”她寒着脸问。
“二少奶奶!”仆役像是见了救星,迎上去道,“二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冲进来翻箱倒柜,胡乱收拾了些东西打成包裹,就又离开,问他什么都不说。”他觉得二少爷根本是莫名其妙,如果说只是出门玩一两天,带那么多书本做什么?如果说要远行,那也不用把怀炉枕头之类的都背走啊,衣服反而一件都没有带。
混蛋,竟然就这么甩手跑掉了!令娴恨得牙痒痒,转身就要出门招呼家丁上路拦截,左脚却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不经意一看,是一册书本,蓝色封皮上写了个“肆”,看来是徐劭行亲笔,令娴捡起来翻了翻,里面全是他二人日常相处时的对话,连吃饭的时候她说哪道菜好吃,下棋出昏招时抱怨了什么,都记录在册。既然这不慎掉在地上的是第四册 ,那前面的一、二、三,后面的不知道多少,大概都被他带走了。令娴纵有天大的火气,看到这些一笔一画记下的文字,也忍不住一颗心全软了。
也难怪玉成秀要骂他二人蠢笨如猪,又一直要他们开诚布公相谈,原来旁人早已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只有徐劭行一点都没有发现妻子眼底心中根本就没有周居幽的影子,也只有吴令娴浑然不觉丈夫早将情系在了自己身上。
“好吧,我也是混账东西。”
“您说什么,二少奶奶?”
“没事。”令娴抬头看向仆役,后者被她红红的眼眶吓到,然而这惊吓远不及听到接下来的话为甚——“我要改嫁了,以后不要这么称呼。”
不管,加加减减,还是他欠她多一点,何况那么没用地悄悄逃跑,要让她这弃妇派人苦苦寻找,岂不太伤颜面?
所以这次,她要守株待兔!
第十四章 进言
周居幽在路旁各色人等的指指点点下,一脸灰暗地回到自家门庭。
眼前是个六开间的大宅院,周居幽回京被授任编修时,令娴娘家便出资买下这所致仕官员宅邸供他二人居住。
皇帝赐给周探花的凤冠霞帔并没有送出去,而正在众人争相揣测之时,那位本该成为探花夫人的吴小姐,却依然搬进了这座宅院与周探花同住。据说,是因为周探花嫌吴小姐出身不够高贵,因此便改变主意,想要找更加配得上自己的新夫人。而吴家小姐明知如此却痴心不改,不但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周探花,还为他买下宅子。翰林编修听着虽然体面,薪俸却并不高,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油水”可捞,要是让周居幽自己出钱,财力恐怕只够租赁一间小庭院。
吴家小姐如此情深意重却被错待,当时外界就已经议论纷纷,想不到如今周居幽变本加厉,常常出外游荡寻欢,夜不归宿,很多人都说在周宅墙外听过夫人的凄厉哭声,更有人已经根据这件事,杜撰了薄命女化作厉鬼报复薄情郎的话本,经过说书人在茶馆酒肆的讲述,传扬得天下皆知。
因此周居幽几乎是走到哪里都被女人不齿、男人调侃,自然没有哪户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这么半年下来,他也已经对周遭目光习惯得很了。
“你回来了。”令娴一身妇人装扮,站在廊檐下笑吟吟迎接他,“洗手吃饭吧。”
“嗯。”周居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便到后院洗手。桌上菜肴也是一等一的美食,周居幽默默吃着,不时叹口气。
令娴问:“你怎么了?”难道他终于觉得如今的境遇过于委屈,准备揭竿而起了吗?
“没事。”周居幽又叹气,迟疑地问道:“吴家行商天下,有没有遇见谁能够识得外国文字?”
令娴思索着道:“那要看是哪国文字了,若是东瀛高丽之类,应当找得到。”
“要是东瀛高丽就好了。”周居幽垂下脑袋,“近日有个番邦使者来朝,灰发绿眼,十分高大,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呈上的国书却只由他自己国家的文字写成,满朝文武,没一个能认识的。”
“使者没说自己是什么国家吗?”
“自然说了,可那国名我们查遍典籍都没有找到。陛下说翰林院汇聚天下英才,竟然无法识得这番邦文字,有损天朝威严。大学士被她一斥责吓得不轻,赶紧要所有人都去寻访能够认得此种文字的高人,我们把京城大街小巷跑了个遍,却没半个人听过那国家!”
令娴心中一动,道:“你手里可有副本?”
周居幽道:“这是国书,陛下还未瞧明白,我怎敢录副本。”
“可是你见过,所以能记得一部分字形吧?”这小子记忆力惊人,她怎会不知道,“写下来看看,兴许我见过呢?”
周居幽有些怀疑,不过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令娴接过他递来的纸张,才瞧一眼,就笑了开来,“你去京城顺盛班找李二爷,他看得懂。”
周居幽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而且顺盛班不是戏班子吗?怎么还有人能解番文的?
“我略微知晓一些,”令娴指着其中两组诡异扭曲的文字,说出大致意思,“不过远远看不全。这个国家在极西的海岛之上,创世传说中也如女娲般的人物,不过她是由自身体部位生下神明……唔,也许和东瀛的更像一些吧——你这么呆呆看我做什么?”
“原来你竟懂这么多!”周居幽知道令娴爱读诗书,不似一般女子以无才为德,却不曾想到她见闻广博如斯。
令娴狡黠一笑,道:“都是那位李二爷教的。”据她的“眼线”说,这位李二爷最近的爱好就是每天走到周宅的墙根下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天。亏她守株待兔许久,这只兔子在树边徘徊这么久都没有撞上来,心眼实在太多,眼下正好有机会,还是收网算了。
“我这就去请他去面见大学士!”
在顺盛班班主同情眼光的目送下,周居幽走进一个小酒馆,找见了“李二爷”。一明白此人是何方神圣,他就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请不动他的——那失望加憎恨加厌恶加愤怒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担心要是走过去就无法全身而退。于是他没用地连招呼都不打,落荒而逃。逃跑的路上还不断听到“这就是那个负心郎周编修”、“不知道又招惹了哪家姑娘才被她家人追杀”、“孙二毛你可不准学他那样对我”这类议论。
周居幽含悲忍泪,脸上努力保持和煦的笑容,心中则不停哀嚎:吴姑娘,就算是我之前害你们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你也不要那么栽赃报复我吧,我我我现在这个样子与过街老鼠何异?十年寒窗之苦都及不上眼前蒙上不白之冤的心酸啊!
周居幽拍胸脯担保之下,大学士请来圣旨,征召“李劭行”入宫。
这李二爷虽然面有沧桑之色,容貌却十分出色,一介布衣立于朝堂却淡定自若,这一点更是引起各方注意。
“李劭行”看过国书,又用奇怪的语言和番邦使节对话良久,才把内容告诉女皇:“他们的国王说,他与臣民心慕中土物产丰饶,想与我国共谋海上之利。现在已经派了十艘百人以上的大船,装载货物来与我国交换丝绸茶叶,希望我国皇帝能够开关,接纳与他们的贸易。”
远在成章帝取得皇位之前,中原朝廷为防海寇作乱,就已经关闭了所有海上贸易的通路,如今这个远在不知道何处的国家竟然突然派大规模船队叩关,不禁令君臣相顾失色。
“烦请李先生告知贵使,此事容我君臣商议再做定夺。”徐劭行将这句话告知使者,对方了解地点头,随后便拉着徐劭行的手要与他去喝酒吃饭。
徐劭行哈哈大笑,把这番话告诉站在旁边脸色不太好的大学士,两人便他乡遇故知般相偕告退。
他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殿中,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与一个小册子,道:“这是草民以往收集的该国国情民风,呈请陛下御览。此国家原本叫做韦剌氐市,我国典籍曾有记载,五十多年前改朝换代,起用如今国名,因此史书上才查不到来由。”
乐幼澜示意太监罗奇收了,和气地道:“多谢先生,若有不明之处,过后还要请教。”
徐劭行向她一躬身,与新朋友蹦跶着离开。
第二天徐劭行就被召到宫中,女皇口授国书,大意是开埠通商可行,但决不准有兵器军士踏入国土;凡来我国之船舰商旅,须得由天朝特设官署节制与征税,誓约买卖诚实无欺;如有夷人犯法者,与本国人同罪,云云。徐劭行用两国文字并列书写,之后呈给乐幼澜过目。乐幼澜改了少许一些文句,道:“李先生好书法,这国书便请李先生誊写在黄绢之上,汉文部分也一并写了,不用再交翰林院抄录,陈学士,你说如何?”
陈大学士心中有些不忿,探过身去看了徐劭行的字,却也不得不道:“陛下圣裁。”
徐劭行欣然奉命,把修改后的文字誊写一遍,交给太监呈皇帝用印。他听到国书内容,便对乐幼澜很是佩服。锁国之令乃旧制,绵延近百年无人敢于更改,她竟然做出如此大胆决定,就足见魄力不让须眉君王。且国书之中,对开埠涉及的关键问题都有清楚规定,明显不是粗率无谋的一时兴起。
乐幼澜盖了玉玺,对徐劭行道:“锁国令弊端,朕思忖已久,如今李先生助朕解读国书,促成海上商路复开,功在朝廷,朕想留李先生在鸿胪寺任职,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鸿胪寺主理外交事务,与徐劭行所长正好匹配。
同在御书房的还有朝中一班重臣,听乐幼澜如此说,不免表情各异。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但昨日在朝堂之上,言谈举止显然过于随意,想到要与一名市井小民同殿为臣,不少人忍不住皱眉。年轻些的官员却觉得有这样的同僚也不错,总好过每天面对几张没表情的老脸,他的长处也与旁人没有类似,不存在争夺同一官位的可能,也许还能趁他圣眷正隆,拉进自己阵营好丰满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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