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的事,我只是觉得你游刃有余得令人惊骇。”令娴随即调侃道:“我该肃然起敬吗?解元老爷?”
徐劭行学她歪头,道:“你说呢?”
“要我说,你现在这样更好。”她可想不出来此人穿一身卡脖子的官服,见着上官打躬作揖,见着百姓威风凛凛的样子。
“那……周居幽呢?”
“他是位列朝堂、兼济天下的料。”令娴认真地道。若不是早下了这样的评价,自己也不会鼓励他一心向学。
徐劭行强笑着道:“说得也是。”低头状似观看茶叶形状,以掩饰住心中黯然。
放浪江湖与位极人臣,人家要选哪个倚靠终身,再明显不过了。
钻着牛角尖的徐劭行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俩之前谋划的,就是怎样把织华从位高权重的婆家弄出来,去随无权无势的平常男子远走天涯。
“你中解元,公公仍是嫁了织华?”
徐劭行面色沉重地点头,“我住在梁州亲戚家中等放榜,消息出来后连夜驰回家,才知道乡试第九天,尚书府派人来讲儿子得了急病要冲喜,爹二话不说,就把织华送了出去。”到家时,只顾得及救下迟来一步的梓安一条性命。想起当日情形,徐劭行忍不住重重捶着桌子,“我临行时与他约定,乡试放榜前绝不将织华送去京城,老匹夫何其不守信用!”
令娴听他竟脱口大骂自己的父亲,知他真是气得急了。现在回忆尚且如此,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
“既然他不把与我的约定放在眼里,我又何必为他那些光宗耀祖的无聊心思费力?我安顿好梓安后,就将书房里所有科考相关的书都清出来,在大门口放把火烧成灰烬,随后返回梁州,在谢师宴上请知府与主考革我功名。爹知道以后,气得半年没和我说一句话!”徐劭行一脸痛快,“过不久,大哥按他的意思与大嫂成婚后,也退了县学,躲起来打铁——他要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我们就让他在儿子身上,一点好处都得不到!”
令娴这才知道,徐家兄弟与父亲不睦,与其说是因为劭言劭行庸碌放浪,不如说症结在于徐员外让儿子女儿伤透了心。她伸手,握住了徐劭行红肿的拳头。徐劭行全身一震,这才自暴怒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迷惘地看着令娴。
那样孩子般的神情,让令娴心中最柔软的一角泛起涟漪。在徐劭行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她轻声道:“都过去了,再想再恨也没有用。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补救,希望织华以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幸福圆满。”
徐劭行反握住她手,迟疑地道:“真的还有机会吗?”
令娴坚定地点头,“当然有。梓安并未变心,织华只要过得不好,我们就一定把她从婆家抢回来。就算尚书兴师问罪,大不了徐家举家逃亡,变得一文不名,你写戏大哥打铁,也未必养不活你那造孽的爹!”
徐劭行被她说得重展笑颜,手心柔腻的触感也越发鲜明起来,“你说得不错,大嫂应该会陪大哥吃苦的,娘也是。”
令娴等半天不听他说下文,小心翼翼地问:“我呢?”
“你……”你那时候,也许已经和周居幽在一起了吧。正如此沉吟,令娴的身子却突然倚进了他的胸口。
徐劭行心跳如鼓,他本当很君子地扶她站好,但那夜曾经缭绕在鼻间的幽香又一次大举来袭,令他将双手垂在身侧不得动弹。
他不知道为什么令娴会有这样动作,也许她撑着不睡觉身子乏了,也许她不拘小节只是开个玩笑……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完璧归赵,不想如钱大尹一般,只做个撮合姻缘的宽宏配角,一点都不想。
腊月十八,织华回到家中,随车一起载来的尚书府馈赠之丰厚,沸沸扬扬做了青州城内百姓的好几日谈资。
陪在织华身边的是尚书府两个嬷嬷,她的夫婿却不曾同行。
见着三年未得谋面的女儿,徐员外与李氏一副动情状,织华只是矜持有礼,甚至有点淡漠。到达时天色已晚,寒暄几句,徐家便将最好的别院辟出来给织华歇息。
次日清晨,织华去给母亲上香,劭言与劭行各与妻子陪同。
织华阻止仆妇的殷勤服侍,亲手摆了祭品到墓前,又默默烧着纸钱,神色依旧漠然。
王氏与令娴还不觉得,劭言与劭行则相视心惊。织华是个极重感情的女孩子,两年前母亲过世时,她没有回来就已经不太对劲,怎么如今来了,却像是一点不伤心似的?
两人都极想询问她这几年过得如何,看看身边的仆妇,又觉得多有不便。
拜祭完毕准备回家,织华对仆妇道:“你们与我两位嫂嫂同车,问问她们喜欢什么,回头好奉上礼物。”
二人迟疑,织华声音陡地尖利:“怎么?我还会跑了不成?”
两人慌忙说着“不敢”,便与素宛、令娴上了同一辆车。
等劭言搀着妹妹上车,劭行关上车门。
织华这时总算有了一点放松神色,道:“大哥你真的一心打铁了?”
劭言不善言谈,只是咧嘴一笑,“嗯”了一声,随即皱起眉,道:“我昨日就想问,你怎么瘦这么多?”
织华伸手摸了摸脸庞,淡淡地道:“相公缠绵病榻,我照顾他,难免有些辛苦。”
徐劭行问道:“妹夫的病,一直没有起色?”
织华叹气,“他是胎里带病,公公多方延医苦心寻觅方剂,才能活到现在。”
劭言惊讶,“当初爹不是说什么那公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织华冷冷地道:“爹的话,还是谁都不要去相信的好。”
劭言与劭行隐隐明白,对方是个病秧子,恐怕满京城好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过去,才会让徐家得到了这门攀龙附凤的亲事。母亲去世时织华已经嫁到京城,她差人带来了奠仪,自己并没有出现。徐员外当时还赞叹女儿考虑周到,认为新婚不久的,她是怕尚书一家嫌弃不吉利。旁人则觉得她是还在气父母硬将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情有可原。现在看来,恐怕是那尚书公子身体糟糕,尚书府有顾虑,才不许她回门吧。
“你……与夫婿相处可好?”
“也没什么好不好,话都没说上几句。”织华咬着嘴唇,“他整日昏睡,醒来就吹毛求疵,我也不要和他说话。”
徐劭行情知不会有什么理想的回答,却仍被骇到,“病得这样重吗?”
织华面无表情,“我出门之前,公公请了御医来诊断,御医说,最多还能熬半年。”
劭言与弟弟对视一眼,搓着手措辞安慰:“既然如此,他一过世,你就回家,咱们再给找门好亲事。”
劭行补充:“再嫁从身,爹也不好过问。”
“不是这样的。”织华悲哀地笑笑,“公公的意思,是要我为相公守节,挣块贞节牌坊。我回去的时候,大概那个湖心绣楼已经造好了,绣楼四面环水,没有扶梯上下,一切用度都以吊绳乘送,日后我就要一生住在里面。这次公婆准我回乡,就是来和家人告个别。”
“狗屁不通!”劭行大怒,“我妹妹也是从小受人疼宠的,给他们当了三年丫鬟不够,还要把一辈子断送在一块牌子上,想得倒美!”
劭言握着妹妹的手,附和道:“织华,我们绝不会让你回去遭罪的!”
织华平静地摇头,“他们是堂堂尚书府,我家不过有几个钱而已,拿什么去抗衡?”
徐劭行火大地道:“管他什么达官贵人!这门亲事是爹定下的,叫他自己去跟人家交代,你不要回去了!”
“我不要连累你们。”织华看来平静如死水,兴不起一点波澜。
“你不连累我们,就甘心苦了自己?梓安还在等你,他已立誓为你终身不娶,你心中可还有他?”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织华木然的脸色总算有了些微松动。
“他、他不是已经被我气走了?”
徐劭行没好气地道:“他当年被你气走,自然恨死了爹,如今正图谋勾引你二嫂,一起侵占徐家产业以报仇,你如果不去阻止,我们一家还是得喝西北风,梓安一个好好的年轻人也给毁了。”
织华泪盈于睫,哽咽道:“他、他怎么这么傻?”
“是啊,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对你如此痴心,你怎么忍心辜负他,一辈子待在那口见鬼的棺材里?”
见妹妹的眼中悄悄闪动起光芒,徐劭行进一步劝说:“反正你不管怎么做我们家都没好下场,何不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织华轮流看着两位兄长鼓励的眼神,艰难地道:“让我……再想想。”
第十一章 祝寿
令娴听徐劭行说完,便站起来道:“我去找公公。”
徐劭行对父亲简直恨得不行,怒气冲冲地道:“你找他做什么?泄露计划好叫他来抓织华回婆家吗?”
“我不觉得公公有那么丧心病狂。”
“明摆着为了与高官结亲的种种好处,他卖了织华——他就这样的人,你不必对他抱什么希望。”
“我还是要去问问,就是骂他一顿也好。”
徐劭行拦不住,只能气闷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令娴进到正屋时,徐员外正站在厅中,望着尚书府送来的硕大野山参出神。
“公公,知府大人下了请柬,说已经在四海楼定下酒席,要请我们全家赴宴。”
徐员外似乎有些打不起精神,只淡淡地道:“是吗?”
“可不是?别的商家只盼望和同业中的佼佼者攀亲,却没想到‘朝中有人’的功效远远大过其他,公公真是眼光独到。”
徐员外皱眉看着媳妇,“令娴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带刺?”
令娴扯了扯嘴角当作微笑,道:“那要看公公你怎么听了。”
徐员外示意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道:“家里也没什么人好商量,你说,这件事我该怎样处置?”
令娴将信打开,落款赫然便是刑部尚书的大名,她快速看过一遍,抬头道:“公公打算怎么办?”
“我尚未有主意,按理说出嫁从夫,她婆家要这样做,我也置喙不得。可织华正是青春年华,叫她一辈子就那么……实在、实在也心中不忍。”徐员外在厅堂上走来走去,眉毛纠结在一起。
令娴冷哼:“虎毒尚不食子,尚书家要把妹妹关在绣楼里一辈子,其残忍简直比殉葬犹有过之,您要是把妹妹就这么交出去,真是无耻之尤,禽兽不如。”
徐员外被她骂得有些呆怔,过半晌才道:“我实在是不清楚她的丈夫身体这么坏!我托了媒婆,对方将尚书公子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我当时也怀疑她在诓骗于我,直到后来尚书大人夫妇都亲自来与我见面,才知确实是得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是官我是民,平日里就算散尽千金也未必能见到一面,如今竟然主动攀亲,我焉有不答应的道理?谁知道……唉!”
“女儿的终身大事,您一个利欲熏心,就害苦了她整整三年,织华的委屈辛苦,不是您叹一声气就能揭过的。”
“我知道!”徐员外颓然落座,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岁,“我将梓安接回来带在身边,也是想弥补一些,可如今木已成舟……”
令娴知道他有悔意,便没空再听絮叨,站起来道:“您已经错过这一次,是要一错到底还是幡然醒悟,那是您的事了。只是我们私底下的动作,还请您不要过问。我不能保证此事到最后是否损及徐家,不过吴氏在青州虽不张扬,商铺却遍布天下,财力恐怕比您所知的更加雄厚——您若想要变得一文不名,我娘家就可以做到,根本不必等尚书大人的报复;您若害怕日后生活无着,我也可以保证决计不会。”
徐员外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却有些不敢置信,“你、你为什么要帮织华到这个地步?”要是私自放走织华,尚书府真的追究起来,她娘家也难逃干系。
令娴狡黠一笑,“您不知道,就算您不上门提亲,我也会想个法子,自己来嫁给劭行的。我心疼他,不要看到他对织华抱愧终生。”
徐员外更加愕然,“那个小子哪点值得你如此?”
令娴傲然道:“您对自己的孩子一点都不清楚,我说了您也不会明白的。嫂嫂对大哥不离不弃,大哥的娘也对公公无怨无尤,徐家的男人比女人要幸运得多。当然最幸运的要属相公,有我这么爱他。”
徐员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女孩子家还是含蓄一点好。”
“含蓄?含蓄能生孩子吗?”
徐员外望着她良久,才叹息道:“如果织华能像你这样的脾性,就算在尚书府那种人家……”
令娴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别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天生,而是从小爹娘哥哥养出来的。您不给织华关怀,不让她自由,她便只能是现在这样。”
徐员外苦笑,“我这个公爹,在你心目中一钱不值了?”
令娴耸肩,“您在劭行心目中确实一钱不值,我是觉得您或许还值几个钱,才过来和您说我们的计划。”
徐员外垂着头摆摆手,“罢罢,你们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管不了。”
令娴心情愉快地自徐员外那里出来,走到后花园,便听见四六在说话:“我家小姐啊,说大少爷和二少爷是什么一鸡一卵,猪栏肉乳,可好吃呢!”
“一鸡一卵?猪栏肉乳?那是什么意思?”与她对谈的竟然是织华。
令娴疾步走过去,敲了小丫鬟的头一记,半开玩笑地斥道:“不懂就别乱学,小心我把你宰了喂猪!”
织华站起身来,朝她福了福身,唤道:“二嫂。”
令娴目不转睛地盯着织华,道:“妹妹你真好看呐!”她这句赞美已经从昨晚憋到现在了,能够当面说出口,看着织华羞涩的表情,真是一种享受哇!
不骗人,徐劭行身边的女子,随便拎出哪一个来,都比她吴令娴好看十倍以上,玉成秀、况姿兰她们说都不用说,连快五十岁的婆婆李氏都不例外——想到这里令娴忍不住就忧郁起来。
“二嫂说笑了。”织华脸现绯红,受称赞的欢喜却是掩饰不了。
令娴恶作剧地凑到她耳边,轻道:“难道梓安那个笨蛋从没这么说过吗?”
织华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仆妇,眼中闪过黯然,随即又强打精神问道:“方才四六小妹说的‘一鸡一卵,猪栏肉乳’,是指什么?”
令娴知道她对自己与梓安的未来并没有多大信心,也不再进一步试探,笑着说:“臭丫头不识风雅,只会曲解。我说的是‘一嵇一阮,芝兰玉树’,大哥醉心锻铸,劭行放浪无行,不正好对应了嵇康和阮籍二位么?”
织华掩嘴轻笑,“我那二位兄长没有被爹打死就不错了,二嫂竟然用如此出名的风流人物来比他们,嵇、阮两位若是地下有知,恐怕要气得吐血。”
“依我看,咱们徐家不但有嵇有阮,马上还会出当垆的女掌柜。”
她吃准仆妇粗鄙无文,故意说了卓文君以新寡之身随司马相如私奔,在成都以卖酒为生的典故。果然仆妇面无表情,织华却露出了向往的神色,轻道:“若能如此,我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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