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
她满岁时就养在自己身边,珍淑妃对她的性情最了解不过,不再多言。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就皇后与她一般的对情的处理,不亏为亲母女。
用完晚膳,与珍淑妃说说这四年的趣闻,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容清樾想多陪陪她,但李绪现在的情况不知如何,珍淑妃看她神思不紧,便笑口赶人走。
***
赶在星夜挂满天幕前出了宫门,子厦和孔氏候在门口。
容清樾利落下马,孔氏伸手接过她褪下的薄披,她问:“李绪如何了?”
孔氏不曾照看不便回答,先进了门,子厦回说:“质子白日里未曾再发热,不过没有醒转的迹象。”
没有变得更糟就算好消息。
容清樾阔步往今日给李绪收拾出来的西院去,躺在床上的人紧闭双眼,脸色依然苍白。她上手探了探额头,和自己的体温差不多,为他掖了衾被,叮嘱屋里侍奉的侍女照看好。
她去后院的书房,找出宣纸随意练字,只写了几笔字便被丑到,捏了纸团丢到地上。
两国和谈,质子必为外国极重要之人以做诚信示好,不说是南启最受宠的大皇子,怎么说也该是四皇子,南启偏偏送了个无用的七皇子。
暗桩传信来时说,乃南启重臣高如惟亲自举荐南启益丰帝,将抬宗室女子为公主的方案舍弃,换做七皇子作为质子。
高如惟在南启一众皇子中站嫡亲姐姐生的四皇子身后。
他是想为四皇子铲除阻碍?
可四皇子要夺南启皇位,最大的阻碍是大皇子李兆明,攀扯不上李绪才对。
搁笔起身,走到窗边,回来时还繁星万里的天空被层层黑云遮挡,只在云海薄浅处还能透出些月光。
益丰帝膝下皇子太多,出众者不胜枚举。南启不讲立嫡立长、立长立贤这一说,在益丰帝死后谁得到皇位谁便是赢家,身为皇子,各有各的清高自傲,皆认为自己是皇位的最佳人选。
高如惟故意将李绪送出南启皇宫是想保这没有身份地位的皇子一条命,若南启皇室真乱到无人继位的地步,还能有一个皇室血脉供他操纵。
不过高如惟落子时应该能料到几种结局,李绪体弱,若亡在路上该如何?
容清樾罗列了益丰帝膝下的子嗣,与李绪般无家世无背景的皇子还有好几人,或许在高如惟眼中,李绪能活下来就是一枚有用的棋子,活不下来他的棋局照样还能补救。
棋子,弃子,一字之差而已。对应着李绪的命运,存活与死亡。
越了解李绪的经历,越是觉着李绪这前十九年的灰暗无望。
阿兄被逼迫着前去西佑时,是不是也像李绪一样,举目无望,只觉得后半生已经注定?
手指抚着心间,思绪每次触及阿兄,那颗心脏就如被巨手攥紧,越来越疼,为阿兄也为她的无力。
***
翌日清晨,李绪依旧毫无动静,距离宋太医下的三日期限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
子厦一大早就候在门外,待她洗漱好,立刻跳到她面前,容清樾挑眼望他:“闻人啸那边有消息了?”
子厦摇头:“啸哥说穆淙先生云游去了,不知踪迹,未留几时回生灵谷。”
容清樾重重卸了一身气,穆淙的医术已至当世绝顶,他若能来李绪便是不醒也还有希望。
穆淙爱各处去救助穷苦之人,也有可能去寻珍品灵药,向来踪迹不明,发动人力去寻也只是白费功夫。
“殿下,可还要着人去寻穆淙先生?”
“不必——”容清樾想说不用,又想起那日问宋太医的话,改了主意,“还是去找,找到就带云都来,就说当年他欠我的事,我想好让他还什么了。”
容清樾提剑站在院子里,剑刃透光的长剑在她手里轻盈如叶,一招一式皆有她自己的风格,坚韧又柔软。
“好。”子厦在旁应道,“质子这边,宋太医说,可以找质子挂念的人来与他说说话,有了求生意志,醒来的可能也会高一些。”
李绪挂念的人。
别说这偌大一个北晋,就算是南启她都不一定找得出他挂念的人。
握住剑柄横在眼前,双指划过剑刃,手腕翻转间蓦然想起一个人。
‘嗡’一声破空的响,子厦不闪不避的看着剑尖指在离自己眉心一指的地方,他对殿下的信任一向如此。
容清樾勾唇笑了笑,还剑入鞘,扔给旁边的兵卫收回去,说道:“走吧,进宫。”
子厦连忙叫菡萏跟上:“殿下不是昨日才进了宫?”
“找人啊,总不能让李绪就这样没了吧?”
“质子在北晋无亲无故,宫里不会有人能被质子挂念吧?”
“你还天天说菡萏傻,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容清樾放慢脚步,伸腿绊他一下,将人绊了个趔踞,“茗生还在压质司里。”
第17章 拾柒
压质司是先皇设立专用来看管没有去处的质子,供给他们吃食,但不会过得很好。
但北晋历来国弱只有送质子出去,没有别国送质子来的时候,压质司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地方。
容清樾跨过门槛进去,里头的人就迎了出来,她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说:“你是……郑妃身边的雨丰?”
“正是奴婢。”雨丰拜服在地,“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殿下还记得奴婢这等卑贱之人。”
“这些年过得挺好啊?”
犹记得四年前回宫从郑妃手底下将人救出的时候,雨丰还是个瘦的形销骨立的将死之人,现今吃好喝好变胖了不少。
雨丰看看自己发福的身体,嘿嘿笑道:“都是托殿下的福,雨丰才能有今日活下来的福分。”
“雨丰,我今日来找一个人,叫茗生,你可知道他在哪里?”压质司里有熟人,容清樾也好询问茗生的去处。
雨丰犹豫一下,方说:“回殿下,茗生前两日不好好干活,得罪了管他的小太监,被打断了腿,在屋子里养着呢。”
凭茗生的能力被几个小太监打断腿?
是他怕给李绪惹事,不敢还手。
容清樾站着不动,雨丰明眼地起身带着她往茗生他们住的屋子里去。
只能说皇宫里她去的地方还是少,竟没见过比压质司给质子们住的屋子更破的,冷宫里的娘娘住的都还是全砖全瓦的殿宇,这里竟是一块全的都找不出。
屋宇年久失修也不见有人上报,明显是想苛责居住在此已无家可回的那些质子。
雨丰殷勤地为她撑帘,生怕她碰到这污秽地的脏污,容清樾弯腰进去,茗生双腿盖在黑黢黢的被子下。
他见到来人,坐于阴影中嘲讽道:“茗生有幸,在死前还能见到公主殿下。”
容清樾立在堂内,拢袖在腹前,微微侧身看向候在门口的雨丰和菡萏,两人会意退出屋外到听不见谈话的地方。
“公主许诺轻易,却一点都不想兑现。”
“一个作死,一个寻死,便是我许了诺,我又怎样将一心入地狱的人拉回来?”门外挡光的帘子让雨丰拉开了,一筐光影将她笼罩在其中,“六公主的品行和长公主的为人,你这个南启通晓百事的赵京恒的儿子比我这个北晋的公主都要更加熟知,我说的对吗?赵茗生。”
手指攥紧此前厌恶得作呕的被子,他哑口无言。
晋昭公主的消息通道比他以为的更加灵便,他与主子所谋划的一切如剥了皮的蛋,没有遮挡的放在她的面前。
“现在好了,一个断腿,一个昏迷不醒,你们俩满意了吗?”
容清樾得知消息,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时候,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说什么?”茗生听到李绪昏迷不醒,激动的想要跑到她面前,可惜双腿断裂这几日又没好好将养,痛得他弯下腰,差点摔下床榻,嘶吼道,“主子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他怎么样了?”
容清樾冷淡地瞥他:“使尽身上的钱帛让人带六公主走了路过压质司的这条路时,你们应该做过设想才对。就算六公主为着李绪质子的身份不敢弄死他,可他是什么样一个身子骨,你们自己不清楚吗?”
要不是李绪昏迷不醒,今日这些话她是要劈头盖脸的骂给李绪听,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实际上弯弯绕绕,一不小心还会命丧黄泉,愚蠢至极。
菡萏带着人进来抬人时,就看见断了腿的人面色灰败,找个准确的形容,有点像魏大厨篮子里放蔫了的白菜。
***
清雅幽淡的寝殿内有一方冒着热气的池子,屋顶垂下的浅白帷幔随着风动,池子听有水花轻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指甲圆润白得能看见那一股青色的脚踏上台阶,候在旁边的侍女迅速为主子用毯子擦干身上的水渍,随后换上鹅黄色寝衣。
泡在温水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倒是解了这几日的疲乏。容清樾手指灵活地栓好寝衣带子,绕过桌椅坐到梳妆镜前,拿干帕一点点擦拭湿透的发丝。
孔氏绕过外面的屏风,端着暖茶进来,就见殿下寝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发丝柔顺搭在背后,偶有滴水,香肩外漏,她正游动双手抹玉香膏,好一幅直让人咽涎的美人ῳ*Ɩ 出浴图。
容清樾仰头给脖颈抹膏,余光瞥见孔氏,便喊道:“嬷嬷来了?”
“殿下方出浴,冷风席身,当心着凉,先喝杯暖茶暖和暖和。”孔氏在她旁边放下端盘,接了帕子为她擦拭,“殿下这几日为着那南启来的质子,都瘦了好些。”
“哪里是为质子?这不是为了处理小六的事吗?”容清樾柔柔笑着,她的小脸偏圆,笑起时颊侧有两个不明显的小酒窝,扯扯自己愈发缩减的脸。
“是是是,为了六公主。”
她捧起画竹兰的杯盏,孔氏仔细看她的手指,“殿下手上的茧子消了不少。”
回来这几月里,太后赏了不少香膏,就为让她起了茧子的手回到从前,白白嫩嫩的更像个小姑娘。
容清樾挑目:“表面上的东西而已,嬷嬷你和祖母一般这样在意作甚?”
孔氏张了张嘴,却不敢答。她不敢说与太后想法一致,但大体相同,再过一月,殿下已满二十又五,云都里没有几个女子在这个年纪还未嫁人或选婿入赘的。
虽说殿下是公主,无人敢说殿下身上这些武人的东西,但都城里的世家公子也是个顶个的挑剔。
她们上了年纪的人啊,就爱操心小辈婚事,就好像嫁不出去、没有夫婿在身边她就活不下来一样。
容清樾无奈摇头,不欲与孔氏顶杠。
“殿下!殿下!”菡萏提着裙摆从屏风另一头跑进来,慌慌张张引得孔氏瞪了她一眼,“殿下,质子醒了。”
容清樾抬盏的手微顿,并未表现过多的情绪,只让菡萏去叫宋太医,再去给李绪看看。
***
秋夜风凉,吹得树上枯叶飒飒,甚为瘆人。
小厮夜中起夜,打着哈欠从茅房回屋,路过走廊,一盏灯笼从眼前晃过吓得小厮一个激灵,定眼一看是着黑色束衣的侍卫从面前路过。
这个点大理寺的侍卫都在巡逻,怎会有人肆意游荡,小厮立刻喝道:“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秦大人身边新来的侍卫,梁灯。”侍卫低着头来到小厮面前,“秦大人今夜家中有事离得急,一些卷宗文书忘了带,让我来拿一趟。”
小厮知晓他口中的秦大人是谁,整个大理寺只有大理寺少卿姓秦,他白日里不当值,不晓是否真如侍卫所说,秦大人忘带文书。
秦大人是大理寺最严谨不过的人,平日里都要月上中天处理完事务才回家,偶有极难解决的案子甚至会宿在大理寺。
但万一家中真有急事呢?
小厮睨他,上下瞧了瞧:“令牌带了吗?”
“带了。”梁灯坦荡利落地往怀中摸了摸,将六边令牌递给小厮:“您瞧。”
令牌上刻一‘案’字,用得青色涂料,小厮用指甲轻刮,闻了闻涂料的味道,带着一股子腥味,确实是大理寺少卿的牌子。
“去吧。”小厮确认后放行,“拿了东西快走,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
梁灯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
小厮离开时边走边疑惑:“真是奇了,高大人才忘带了文书,秦大人也忘带,莫不是约好的?”
高大人?大理寺卿高阳仪?
高阳仪已是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会忘带东西也正常。
目送小厮转过拐角不见人影,梁灯松了气,把令牌揣了回去,往小厮的反方向走去,去的却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帮秦大人拿文书的堂中,而是改道去了一幢四角飞檐的楼阁。
存旧楼是大理寺专门用来呈放已了结或无法查办的案子的卷宗的地方。
梁灯手里握着银丝,搭上门锁正要使巧计打开已经锁上的铁锁,忽然发现锁已经开了。
有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倒是巧得很。
放缓呼吸,推开门小心翼翼踏了进去,转过身关门,再次转身,脖颈处抵上一片冰凉,楼里只有窗框中洋洋洒洒透进来的月光,拿着刀的人隐在暗处逆着月光,他看不清是谁,梁灯喉结上下滑动,后背一片湿冷。
“原是邓大人。”
梁灯听到一声轻笑,耳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小心问:“谢无呦?”
‘噼啪’一声,谢无呦收了刀,吹燃火折子。
梁灯借着光看清人,抠着门框的手骤然放松,差点小腿一软滑坐在地上,谢无呦笑他:“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偷摸来大理寺查卷宗?”
“这可不怪我胆子小。”邓子良缓了几息,梗着脖子回道,“任谁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脖子被人抵了一把刀,都会被吓到吧?”
“鬼才信你没有防备。那银丝用来开锁的吧?见锁莫名其妙开了,你知道这楼里有同道中人,只是你想不到人会在门后等着你罢了。”
“好好好,算我胆子小。”邓子良摊手告饶,“那我们……互不打扰,各找各的东西?”
他不想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
时间紧迫,要寻找的卷宗还不知放在哪里,万一待会被巡逻的人发现可不好脱身。
“嘁。”谢无呦正有此意,打着火折子往楼上走去。
方才她卷宗翻到一半,突听门外脚步声,不得不暂停进度。
邓子良带着任务而来,将乱了的领子礼正,朝书架走去。
谢无呦最近查到十四年前北晋与西佑兵败的苗头,却始终找不到相关卷宗,今夜来大理寺也不知会不会有收获。
火折子一点一点燃尽,谢无呦一目十行的看过可能相关的卷宗,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翻到二楼最里的书架,在书卷的标记出瞧到一个‘孔’字。
她记得当年与西佑对战,率领青营骑兵的世家就姓孔。
谢无呦伸手准备将书卷抽出时,感受到一股阻力,透过书架望去,便与邓子良对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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