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能说,昌宁帝有那么多孩子,对每一个孩子都不错,为什么唯独对容清樾那样冷眼。
因为容清樾的出生,夺去了所有燕氏在意的人的目光。她的丈夫、儿子、女儿,甚至是父亲,在她生子后,第一时间看的是孩子。
一直到孩子满岁,没有任何人问一声,她累不累。
他们眼中只有孩子,只有那个在朝代更替那日出生的孩子,她一出生,将她仅剩的一点全都夺走。
那一刻,天地茫茫间,燕氏发觉再无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她已只身一人。
你问她怎能不恨、不怨?旁人问她,那是你的孩子呀!她也是需要你的,可谁又能满足她的需要?她需要的,孩子还不了她。
***
凤仪宫已是漆黑一片,门前却有人固执地求一个答案。
暂代掌事宫女一职的柯华苦口婆心劝道:“平林公主,娘娘方才已经说过,今日累了,不见人。”
容铃儿跪在青石板上,不平整的地面硌得膝盖疼痛难忍,她就求一句话:“儿臣想知道,母后厌恶三皇姐,为什么不借此机会,让她消失在眼前?”
这大逆不道之言,让柯华没法接,急的直跺脚。
一会儿,身后寝殿窸窣,随着规律的脚步,房门打开。皇后身着寝衣,披了白狐裘,冷冷清清站在那,睨视不知好歹的孩子。
“平林,无论再怎么厌恶,晋昭都是本宫和陛下的孩子,是本宫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不因这个原因也好,晋昭是北晋的功臣,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因为一己私怨去谋害这样一个人。”
皇后轻轻说着自己的缘由。
“这些年,她一介女子,征战沙场,一为家国安稳不受侵犯,二为什么你知道吗?”
容铃儿怔怔问:“什么?”
“二为壮大北晋实力,我北晋的公主、皇子再不会被逼前往他国和亲、为质。前朝,先帝十六位公主,只有凌垣长公主费尽心思留在北晋,其余十五位公主尽数和亲,皆未活过双十。今朝,陛下只有悯宣被迫离开故里,膝下公主无一人和亲。你以为是西佑、南启两国大发善心吗?是晋昭一刀一剑为你们打下来的安稳。”
“平林,本宫不指望你有感恩之心,但也不该起害人之心,因为你不配。”
皇后她看着这个一心想要取代晋昭的孩子,眸中已是霜雪漫天,平静温和的语气,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冷意。
她起了杀心。
“走吧,回你的承安寺剃发礼佛去,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死的悄无声息,便是陛下查明,想来他有着这些年的亏欠不会对本宫怎样。”
容铃儿丝毫不怀疑她的话。
这个与父皇离了心的女人,即使将手中权力交了出去,后宫那么多嫔妃包括她的母妃无一人敢借此冒犯,足以瞧见她的手段。
她足够努力想要翻身,还是斗不过。
或许从一开的争与斗都是笑话,她从来争不过,也抢不到。
如果没有听母妃的话,嫁了父皇为她挑选的夫婿,想来早已达成母妃要她成为世家主母、让男人为她倾心的要求,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
她从凤仪宫出来,见到充满担忧的乔嫔,面色苍白地扯出一抹笑,戚戚说道:“母妃,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乔嫔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打击,昌宁帝也再不来她宫里,早已收敛了一切,此时红了眼眶,抱住女儿:“母妃错得离谱,是我对不起你们。小六,承安寺母妃已经打点好了,你在里面诵经礼佛,吃住都不会苛待你,你好好在里面,莫要生事。人啊,活着就有奇迹,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
***
“她心里认可小啾,但因为我们的错,她们母女隔阂已深,只能止步于此。”昌宁帝痛苦地说,“她只是看着被很多人包围,就像你看到的,她很孤独。正因为有所亏欠,所以我们只能更加疼爱,期望能有所弥补。”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给予足够的爱就能弥补。
李绪知道。
有茗生辅ῳ*Ɩ 助,他对北晋皇室愈加了解,就愈发能感受到容清樾的孤独根源所在。
昌宁帝、悯宣太子心中,北晋复兴优于她;太后心中藏了些东西,对于容清樾并非完全敞开;皇后与她本就没有太多干系;有云都第一公子之称的方临清,家族比他的情爱更重要;所有她重视的人看下来,只有公主府那些忠心耿耿的、以及珍淑妃可能真正将她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是唯一。
在很多时刻,他们都能因为任何而放弃她。
李绪很庆幸,方临清并没有坚定的选择殿下,否则,即使殿下不曾对他动心,因为他的坚定,在该成婚的年纪,殿下会选择他。
“小啾对你很特别。”昌宁帝恍然间老了许多,已是个垂暮的老头子,唯有目光熠熠,“小子,我以父亲的名义问你,我能将小啾托付给你吗?”
心头一震,李绪对上他的目光,那里全是一个父亲对女儿往后人生的担忧,他忘了身上的伤痛,走到昌宁帝面前,郑重跪下:“李绪以性命起誓,永远站在殿下身边,不抛弃不背叛。”
他无助时殿下站在身后给予力量,现在他会站在殿下身后,只要她回头,都能见到身后有人陪她。
他与她生死与共。
***
“殿下要原谅皇后娘娘?”
李绪原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她似乎不满意,伸出手。
顺着她向自己伸出的手,与她并肩。
“没什么好原谅的。”容清樾笑笑,“隔阂已深,她为我也并非是母女情分,我惊讶仅仅是惊讶,就这样吧。”
珍淑妃不顾一切冲进来,容清樾忽然觉得,其实有人很爱很爱她,她好像并不缺皇后那可有可无的东西。
“——殿下本可以衣食无忧,为什么选择走上这条最苦的路?”
为什么?
容清樾微微倾头,眼神迷离,以放松的姿态沉浸在思考中。
半晌,她呼出白气,目光所及是千门万户的安稳,说:“晏淮,我们住在皇城里的这些人,受的是百姓供养。诸如你,在南启皇宫,受尽磋磨,可吃穿不用担心。我远赴边关这些年,因战乱死去的百姓数不胜数,可更多的,是因为税赋过重,家里种的地根本负担不起,最后辛苦一年的收成,还没吃上一口,就已全数上缴。他们没有粮,只能饿着,良心好的活活饿死,没有良心的易子而食。”
“那是活地狱啊。”
“陛下、阿兄,都已经为此付出生命。这条路纵使再苦,无论最后输赢,我都要抗争着走到底。”
那年她五岁,正是什么都好奇的时候,陛下和阿兄在讨论朝政时总缠着,那时她年幼,不是很能听懂。
只记得阿兄要替父南巡。
她不知道南巡是干什么,珍娘娘告诉她,阿兄此去南巡会很辛苦。
她不懂,在宫里开开心心不愁吃喝,为什么阿兄要去吃苦。
阿兄说,因为北晋让百姓有立身之地,而北晋也因为百姓而存在。现在百姓在吃苦,他们的苦要有人去解决。
第53章 伍叁
这次离开去滁州城, 容清樾依然不愿让孔氏他们随自己去面临不确定的风险,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闹,菡萏直接拿刀架在脖颈上, 让她选。
没办法, 顶着子厦一万个不愿意的眼神, 只能带着他们一起走。
临行前,李绪身边的人只剩下虞长冬。
梁郝说:“殿下, 追捕的人回来说,赵茗生像人间蒸发, 找不到踪迹。”
李绪面露愧色:“殿下,要不是我, 他不会——”
他知道茗生对他并不忠诚,念着那十几年的情, 没有立刻赶尽杀绝,另外他还想知晓茗生与他大皇兄有些什么勾当,一直放任他。
茗生得知容清樾被贬, 立刻让他同自己离开找机会逃回南启,李绪不同意。那日茗生未多说什么, 只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他说不明白里面包含了些什么,直白用一个词概括, 应是恨铁不成钢。
前日, 茗生没留只言片语, 凭空蒸发了一样。
“不关你的事。”容清樾面色凝重,但并未责怪他, “他本就是墙头迎风的草,谁强往谁靠, 会背叛你也是迟早的事。不过那夜你中药,他消失很长时间——”
赵茗生与他父亲一脉相承的过目不光,李绪出事,他就消失不见,直到李绪被昌宁帝单独召见后出来,他方又出现。
但暗中摸排之后,并未有异常。
赵茗生消失的时间也不够他将整个皇宫摸清,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找能够通向宫里的暗道。
南启皇位之争已经快要分出胜负,只剩大皇子、高如惟的外甥四皇子以及远在北晋的李绪。
李绪可能都不曾算进他们的斗争,而暗桩送来的情报,大皇子隐隐有胜出的趋势。
按茗生告诉李绪的,只要他同他回到南启,大皇子答应不会伤他性命,想来茗生已经投入大皇子麾下。
对于现在南启并未定性的皇位,大皇子应该焦头烂额地应对自己的事,怎么要将手伸到北晋?
是宋致。
与南启联手,他就不怕,南启不受他的掌控,毁了北晋?
***
半月后,玄关侯府。
萧烨白不在,听说出去鬼混去了。
宋时雨乐得自在,赏赏花喝喝茶,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午后在靠窗的小憩,窗后栽了一片白梅,正是绽放时候,淡淡带有雪意的香味侵入鼻中,让她得以睡得安稳。
睡前握着的笔自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惊醒睡梦中的人。
宋时雨睁眼,没清醒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迷迷瞪瞪与摇着她手臂的人对视:“椒茸,怎么了?”
“小姐——啊不,夫人,你让我盯着的事情有动静了。”
她立时清醒。
她只有交代给椒茸一件事,就是看着宋致屯着的那些粮草的动向。
“怎么?”
“不知是派去盯着的人盯漏了还是怎么,沿线上布置的人发觉的时候,粮草已经到距离玄关只有两城的茺城。”椒茸说的时候带了羞赧,小姐就安排她一件事,结果她还没做好。
宋时雨问:“粮草是新粮还是旧粮?”
“没有旧粮,有霉粮。不过新粮看路线是运往玄关外去的,而霉粮是玄甲军抵御寒冬的口粮。”
说到后面,椒茸的声音愈来愈小。
“什么!霉粮?”宋时雨惊得从塌上起身,“赤夏近来动作频频,他这时候又选择像对孔家一样对玄关侯?我爹他疯了!”
“夫人,要告诉世子吗?”
宋时雨踱步走了几个来回,眉心皱出深深沟壑:“霉粮能拦截多少先拦截下来,然后去和世子禀一声。”
“夫人……”椒茸小心看她一眼,为难说:“这线报已是五日前的,说已经尝试拦截,但老爷找的人皆是高手,他们不敌,最终只能拼尽全力送出这封线报。”
“五日,霉粮足以运到玄关。”宋时雨觉得她的父亲真的是疯了,拿出新粮支撑赤夏蛮族,用霉粮要玄关失守,他就那么有把握,夺位之后有机会将赤夏驱逐出境不成!“快去找世子,让他尽快安排人传递消息给玄关侯,避免玄关侯与孔家一样……”
脑中亮光闪过,宋时雨突然明白一件事。
霉粮是父亲故意告诉给她,让她在告诉萧烨白,让萧烨白不顾一切领兵北上,和不告诉萧烨白,让他完成殿下嘱托给他的事情而不能及时营救自己父亲中做选择。
真是狠毒啊。
“你替我去找世子,告诉他。”
这是大事,到底顾全哪一头,要他自己来做选择。
***
年关,大雪纷飞,整个皇城银装素裹。
哒哒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铺了厚重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脚印错乱,显得人过分焦急。
宁海和搓手立门外,见来人急匆匆的模样,上前拦住询问:“怎么了?”
来人是个侍卫,手中捏着信件,冷得能冻死人的天他额头跑出了虚汗,抱拳说:“宁公公,滁州城急信,晋昭殿下、殿下她……遇刺身亡了。”
“什么?”
“晋昭没了?”
长公主侍弄花草的手顿住,似乎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与宋致相处这么多年,长公主已经越来越不了解他。
近卫过来:“殿下,丞相来了。”
长公主府如宋致自己府邸一样,闲庭信步,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长公主抬手,身后所有人低头退下,对丞相已熟门熟路攀上长公主的手已是见怪不怪。
长公主扭身,倚着花架,保养极好的纤纤玉指勾上腰带,眼角褶皱昭示她的年纪,笑意盈盈的:“多久没来了?我记得有半年了吧?是本宫年老色衰,还是丞相又有新欢了?”
她这模样,一看就是要兴师问罪。
宋致无奈叹息,为她别过垂在脸旁的发丝,轻柔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有新欢。”
“不是厌恶我,那你怎么要杀了小啾,她是我外甥。”
“殿下真那么看重这个外甥,我倒是不敢动她。”宋致揽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下颌倚在她肩窝,热气喷洒,他声音带笑,“殿下不是因为她是外甥才来兴师问罪。”
长公主沉默一会儿,伸手抵开他:“你确定,晋昭真的死了?”
宋致对此极为自信,“南启大皇子将隐藏在北晋的刺客尽数调去刺杀晋昭,他们亲眼看着晋昭身受重伤坠入悬崖,绝无生还可能。”
长公主望着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头一次觉着他好似没有从前那么谨慎。像是在高位太多年,无人与之抗衡,开始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长公主还是觉得心里不安。
晋昭死的太容易,她从军多年,在军中时遇到的刺客不少,却从未有人能对晋昭造成什么致命损伤。南启用了区区几个刺客,就能杀了晋昭?
“殿下,皇帝活得太久,我们等不起了。”宋致缓缓说,“本来只是要伤了晋昭,但她死了,也好。这样一来,只要时机成熟,三皇子弹劾我,没了晋昭的阻碍,小七得到那个位置就会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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